明是问的语句,宋锦安却听到分惘然和不甘,她缓缓润口喉头,不带任何情绪,“难道你报血海深仇的方式便是以恶制恶么?”
床榻上的谢砚书忽抬眸,语气夹着沉意,“时到今日,你仍觉你父亲一案会定死罪是我公报私仇?”
“我不知重审一次结局会不会变,但你剥夺宋府重审的机会确叫我痛恨至极。”
“若我说早在你欲重审前你父亲已然亲口认罪。你又能否放弃翻案一事?”
宋锦安猛然扭头,锐利盯着谢砚书,“我父亲怎么可能会认罪,叫人带走前也是他亲口告诉我从未对不起大燕江山。”
“一个罪人怎么会在铁证如山前认罪?”
“可是谢砚书。”宋锦安一字一句,脸上冷得厉害,“现下你也是个罪人,你的话又如何使我信服?”
说罢,宋锦安大步推开门扉,对上陈大人正要进来的步子。
陈大人茫然堆起个笑脸,“宋五姑娘久等了,我送你。”
宋锦安心绪不佳点点头。较之来时,宋锦安回程路上更是沉默,连姿态都不曾动弹下。陈大人不好多问,将人送到军营后就告辞。宋锦安独自出示腰牌回了屋,无视守夜人因好奇探得老长的脖子,自个合衣往榻上一躺。
错了
灼灼的暑气挤在屋内, 烘得人闷热,两箱金丝楠木的箱奁搁在门扉石阶下台。
宋锦安穿着南方绣娘拿手的薄衫夏衣,淡青色的翠鸟纳绿裙漂亮又秀气。她慢条斯理卷着衣摆收拾流水般的赏赐, 一缕碎发就垂在她耳边。
黄梨莺敲门进来时, 宋锦安仍在对着单据。黄梨莺自然熟地拉张小凳坐下,打趣,“都是要做新娘子的人,可想好喜服在何处定?我听闻金镂楼家的手艺极好。”
宋锦安含笑接话,“再看罢。”
“瞧你这一天天忙的,外头有教坊司的人给你递话,说颜昭放出来了, 你可要去见一面?”
闻言,宋锦安总算带点惊喜的神情, 忙收拾手头的东西朝外去。
教坊司未安排甚么轿子,颜昭拎着只包袱立在朱雀街头。昔日向来安静的朱雀街今儿却热闹,数不清的人围在谢府牌匾之下,叫骂着甚么,有些人也并不在宫宴现场, 却学着旁人的模样也踩一脚。干干净净的石阶上满是菜叶鸡蛋,好不狼狈。
颜昭原是对着曾经宋家住宅面露哀思, 乍一见印象中人人畏惧的谢砚书落魄成这等模样,不由得稍疑, 拽住路过的婢子问道, “谢大人出事了?”
“甚么谢大人, 陛下革去他所有职务, 人还在牢里扣着呢。”那婢子讥笑几下,笑嘻嘻同身侧人手挽手远去。
颜昭茫然, 以谢砚书那般薄情的性子怎会惹出如此祸事?
宋锦安来时便见颜昭发愣,清咳声,“颜小姐,我在南街有处闲置的宅子,同我去那罢。”
颜昭看她眼,心有所感,默不作声和人回到偏僻干净的院子后才疑惑开口,“你同宋锦安是何干系?”
宋锦安静静看她,并不急着答,而是先走去柜子里翻找出御赐的茶叶,纤纤玉指打开卷着的茶包,笑道,“这龙井我还是头回喝。”随宋锦安煎茶的动作,她余光扫视四周,不留痕迹将视线从缩紧的窗柩边收回,姿态从容端着烫好的茶递到颜昭面前,极轻,“嫂嫂,我是阿锦。”
颜昭猛地一惊,几乎要打翻茶盏,却叫宋锦安死死按住茶盖,半滴撒不出去。
头晕目眩的,颜昭深吸着气,接过茶盏,舌尖颤得厉害,“你怎会——”
“说来话长,但嫂嫂应当能分明我是不是阿锦。”说这话时,宋锦安眸带依恋,静谧望着颜昭。
颜昭叫这神情搅得心神不宁,胸口起起伏伏,最后哽咽叹句,“当真是你么?我以为你早死在谢砚书手中。”
“我原是要死的,不过命大,侥幸换副皮囊重活一遭。”
见宋锦安说得轻巧,颜昭压压泪意,自知其中曲折。她歉然叹口气,“当初是你来回奔走以求条生机,那么多条人命都压在你身上,我做嫂嫂的当真无用。”
“说这些做甚么。”
颜昭美目望着外头的郁郁葱葱,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宋锦安近来如何。忽,她意识到件事,忙扭头盯着宋锦安的眼,“你向圣上求旨叫我出来,岂非陷自己于不利?”
“那又如何?从我决意要为宋家翻案时,我便做好这一遭。”
“你要翻案?”颜昭拔高音量,随即飞快按下,眉目间满是不赞成,“昔日那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如今你一人焉能做到?”
“难道做不到便不做么,我们便一辈子顶着罪人的身份活得偷偷摸摸?”
叫宋锦安一番问,颜昭倒是沉下来,杏仁状的指甲盖轻轻磕着茶壁,“阿锦,你可知阿公阿婆最大的心意?”
宋锦安微愣。
“他们只想你中好好活着,若他们知晓你执意为翻案而丢掉性命,他们只会更死不瞑目。”
宋锦安垂下眸子,无法道出心中酸涩,若真独活,她何尝不是夜夜难寐。
“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我要成婚了。”
语毕,颜昭瞳孔一颤,初是震惊,复带点喜意,忙问,“同谁?”
“晏家小侯爷,晏霁川。”
“晏家家世清白是个好去处,晏霁川,唔,许久不知燕京消息。晏霁川几年前该是个毛头小子罢……你嫁他,可是彼此有情?”说罢,颜昭捂着嘴偷笑,媚眼如丝,“瞧我这说的,你们自然该有情。”
“我们是各取所需。”宋锦安对着颜昭明是充满期待的眸,却仍不知为何吐出心底实情。
颜昭顿足声,以舌尖顶着牙,一个个字说得又重又艰难,“阿锦,你的婚事本该是宋家最大的喜事,而不是如今这般做个利益的筹码。”
宋锦安轻描淡写揭过这茬,仔细交代着颜昭燕京现今的动向。后头颜昭便也不多问她的事,只沉默应好。
午日升的高又红,巷子里家家户户的饭香隔着老远能闻到。清然扣下车舆上镶着的珠子,不无窘态掂掂重量,喃喃,“现下好了,连规格好些的车舆都不许用。”
姚瑶和琉璃复递出批卖身契,看着收到的碎银子,久久长叹道,“住惯了朱雀街,骤然搬出来还当真不适应。”
“行了!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大人——”复意识到谢砚书如今称不上大人,清然改口,“家主若将功赎罪,早晚能重回朱雀街。”
“我瞧还是跟着阿锦小姐回朱雀街更快些。”
“你——”清然气急指着姚瑶的脸,手指就差没戳上去,“一个二个光记着她的好,不见你在她那为家主美言几句。”
左右和这二人说不通,清然仰头看着槐树叶,绿油油得亮极,大跨步朝外去丢下句不回来的话。
街头正走过对小夫妻,搀扶拉着牛车互相埋怨道,
“说过今儿我走来便可,你偏来寻我。”
“还不是怕你出事!”
“做个买卖而已……”
“行了,回去给你烧肉吃,瞧你这脸耷拉的。”
两人逐渐走远,清然方收回视线,沉默看眼脚边的井。复忿忿暗骂,“人人都能夫妻一体互相扶持,偏到这闹出甚么笑话!”
骂完两句他悻悻拽着缰绳往香山赶。
晚间的香山天滑路黑,清然便使出好大番功夫才在圆日落山前来到白芍的住处。
屋内绣着小棉被的白芍不解转头,“有事?”
“嗯,如今府中下人一个指头都能数清,想着姑姑要不要回去搭把手。”
“出大事了?”
听到白芍的追问,清然面上燥热,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含糊其词,“这事全赖家主的心思,他太犟……”
见称呼都变,白芍还有何不明白,搁下东西利落收拾着简单的行囊,“我去后头祭拜下小小姐便走。”
“我一块罢,叫她在天之灵保佑保佑她爹娘顺遂。”清然嘟囔句,顺手将竹篮跨住,随白芍一道往寂静的一处小山头上走。
墓碑做的虽是隐蔽,该有的东西却也不少。白芍毕恭毕敬将手中纸钱添进火盆。清然拜完一遭,目光悠悠拨去碑前杂草,“若小小姐还在就好了,那家——”
兀的,清然眉头紧锁,狐疑看向陷入土里的那截碑,“此处有天盖遮着,不常进雨,土也会松塌么?”
“甚么?”白芍莫名其妙顺着他的动作去瞧,“这处干燥,土从未翻过。”
“那为何,碑埋入地下的位置差了这般多?”清然心头狂跳,指尖擦过碑侧用独特工艺刻的小字,寻常人根本不会留心此处痕迹,然清然却清清楚楚。只因这碑从打磨到埋入都是他一手做的,他谨记谢砚书吩咐将小字全没入土中,可如今,有足半指长的字露于地外。若非拨开杂草野花的遮蔽,他怕是一辈子瞧不见。
“有人动过这墓,我要打开看看。”清然凝重站起身。
白芍不可置信拦住他,急喝,“你疯了,入土为安,你如此是对小小姐的不敬!”
“若你发现躺在里面四年的不是小小姐呢?”
一言出,两人都是大惊。
清然捏紧拳头,半晌不知如何动作。万一只是土松了去,万一只是旁人误按压过碑,那岂非白白打搅了小小姐的尸身。正于他左思右想之际,一双手有力伏在石碑上,无比坚定。
“你说的对,哪怕只有一丝可能,我都要亲眼确认遭。”白芍不再犹豫,示意清然快速动手。
有白芍颔首,清然胆子也大起来,大力铲开土,一把掀开棺椁盖子。
入目是个尸首腐烂瞧不出原样的小小婴孩,身上盖着的被褥倒还保存完好。清然懊恼欲放下盖子,暗骂他怎这般疑心疑鬼,“我的错,这被褥同衣裳都看得出是小小姐,我会亲去请罪。”
说罢,清然心跌回谷底,说不出的自责。
兀的,白芍身形巨颤,泪如珠滚,喉腔里挤出几个字,“不对……不对……”
“甚么不对?”清然震惊扶住白芍,不解地看向棺椁之内,分明一切东西都是谢砚书亲选定的。
“脚链……”白芍面色惨白,拽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紧清然的手,力道之大叫清然不免觉疼,“那脚链是姑娘设计的,一旦戴上便唯有姑娘知晓怎么打开其中的盘扣取下。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留下,唯独那脚链不行…… 可是这尸身,没有脚链。”
偶遇
嘭的下, 清然似听到他胸腔跳得鼓点般,直直要突出来。他强忍恐惧,死死盯着那尸首, 所有的金银珠宝都在, 便是盗墓贼也没有只拿脚链的道理,所以——这躺着的当真不是小小姐!
“谁会偷走具尸身?”清然喃喃出声。
白芍眼睛却愈来愈亮,同濒死之人看到了生机,她直挺挺朝前走几步,复倒跌,来回走着,好一会儿爆发出尖锐的急音, “没有人会偷走具尸首,没有人……没有人……所以——”
说到这, 白芍焦急地拽住清然的胳膊,想要在对方眼底看到一点求证,“小小姐没有死对不对?小小姐应当还活着。”
“怎么可能!”清然大骇,心里头从一开始的荒谬后却逐渐平息下来,不住想着白芍的话。倘使小小姐真的没有死呢, 是谁将她偷走,现下小小姐又在何处?
那些个问题几乎要将清然的头皮撑破, 他当即拉着白芍往山下去,“先回府, 我们从长计议。”
两人相视一眼, 心领神会。趁夜前赶路。
***
晏家大堂内, 两条游龙般长的队伍手捧着数不清的上好料子, 一匹匹抖开细细展示,那些个闪的翠的颜色极正, 另有小婢女指着花样子讲着如何配上去好看。
宋锦安端坐着,一匹匹看完,见后头连着的队伍瞧不到头还有许多东西要选,不由得摸着面前的红绸子,笑笑,“都是很好的料子,你看着办便是。”
晏霁川垂着眸子,食指在红绸子上来来回回地轻点。
两侧小婢女立马垂下眸子倒退出去,屋内便只余几人同已经选定好的物件,搁在圆桌上很是奢华。
宋锦安眼睛一瞥便见着晏霁川虎口的伤,讶异,“你怎伤着了?”
闻言,晏霁川不自在地缩回手,只言简意赅解释,“不小心撞的。”
身后的阿九没说话,只暗恼自家公子不中用,分明是为了宫宴一事自责回去后勤加练武,现下又甚么都不肯说。
“祖母说婚宴尽早,定在两月后,你看呢?”
宋锦安轻轻颔首,对此无甚异议,左右她已经同晏霁川说定婚后也是分房而居,除去大场面外不会有甚么深交。
事情都敲定,宋锦安起身,思及她还有许多事情忙着操办,百景园那头也要告知便道告辞。晏霁川派阿九亲去选了轿子送宋锦安回去。
路上想着日后的安排,宋锦安未注意车舆的滚子磕在了地面的凹槽水沟处。车夫骂骂咧咧下来搬着滚子,宋锦安打开车帘随眼朝外看去。
南街小巷子内扫出间感干净的宅院,外头栽着几支花,倒也雅致。院内走出个粉色衣裙的侍女,细眉蹙着。宋锦安细看眼,竟是许久未见的琉璃。那头琉璃不曾注意到这,单手挎着小篮子满面愁容地往南街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