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瑶褪去脸上素挂着的笑意,彻底冷下脸,用力捏着鞭子冲入人群。
官道上的两人轻笑笑,“果真叫大人料中,对付这个宋五单单这手可不够。”
“哼,先前你还舍不得暴露我们的势力,我就说应当全力以赴。”
提到这,那人也惆怅,“若真暴露也没法子,左右离大人的计划不足一月,提前打草惊蛇也能忍痛认下。”
两人便不再多说,戏谑看向夕阳下宋锦安的影子。
城关之外,清然赶上最后进城的时辰,擦把汗看向谢砚书,“总算赶上。”
忽,他抬头看眼城关,心下有股古怪之感,”为何今儿城关没有官兵把守?“
谢砚书大步迈出,解开马匹缰绳。
清然疾呼,“不行,您右手使不上力,单手驯马尚可,若遇着点甚么事便躲不掉。”
“带呦呦回家,一步也不许回来。”
清然疯狂摇着脑袋,“到底出了何事?属下决不能走。”
“爹爹。”呦呦听到动静想要掀开帷幕爬出来,叫谢砚书摁回去。
谢砚书隔着帷幕轻轻摸下呦呦的脑袋,“呦呦,爹爹要去找娘亲了。”
“你会死么?”呦呦脸崩的紧紧,紧张攥着手心。
谢砚书转身,不答。
还命
路上风霜刮面, 卷起一地尘土,马匹急促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城关内回荡。谢砚书眼底的悲痛一点点铺成开,染着他整个瞳孔都惊惧。
那些曾属于他的, 现下还不属于他的记忆纷至沓来, 挤的他几乎握不住缰绳。
谢砚书于路上想着了许多事,先是从前的事。想到他初遇阿锦时的窘迫,想到他欢喜阿锦时的忐忑。再往后,也想到那夜雪下,他抱着阿锦的尸首头遭明白何为痛彻百骸,当真是痛到青丝染霜,肝肠寸断。
那一世的他, 守着这份痛回忆三十余载,无尽的折磨与懊恼。晚年病痛缠身夜夜难眠, 一个人躺在床上摸着九连环等天明是何种滋味。他尝到最后,已是麻木。
谢砚书忍住手脚的战栗,快要同雪色混为一体。只盼再快些。
三十年后的挣扎于此刻重叠,少年的谢砚书带着暮年谢砚书的执念,要同宿命再挣一回。
他向苍天借命, 然天不渡她。能渡阿锦的人便用尽一切力气,去赌。
天空诡异飘下细细密密的雪子, 落在发梢之上便化水。快入城关的宋锦安甚么都顾不得,只闷头朝前驯马, 天地间她唯能听得马蹄和自己愈来愈快的心跳。
她在怕甚么?
这念头一出便叫宋锦安咬牙。
潜伏的刺客茫然扫去头上雪水, 啐句, “这个时节落雪?怪的很。”
“大抵是天气渐寒, 左右较之往年提前半个月罢了。别管那么多,仔细盯着。”
“我知晓的, 前头的人当真废物,半天还追不上一个宋五么?难不成真得要我们动手。”
“莫急,等她刚好踏出城关口再动,万一他们能解决宋五我们就不必暴露。那是甚么?”刺客不解眯起眼看从相反方向冲出的人。
面如冠玉的男人单手拽着缰绳,径自奔向宋锦安。
宋锦安隔着寒风见得谢砚书的脸。
谢砚书夹着风霜,多日风尘仆仆的赶路叫他神情憔悴。他再不似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而是默然如垂垂老矣的人。离着靠近的宋锦安颤颤唇,喃句,“阿锦。”
宋锦安心头没来由地一震。
两匹马擦着而过时,谢砚书忽跳马跃到宋锦安身后,环着她握紧缰绳。背部传来的寒气叫宋锦安分明方才的照面不是眼花,她满心想着是进城关请救援去帮姚瑶,分不出心思同谢砚书说话,也不知要说甚么话。
那瞬时的沉默便叫谢砚书同她共乘一骑,于茫茫雪色中迎着风头奔。
事已至此,谢砚书未去看城关暗处黑黝黝的火炮口,而是贪婪盯着宋锦安的身影。他想,缘分二字素来无解。原今儿他来,是想告知阿锦。他找到他们的女儿了,呦呦很漂亮也很聪慧,像她。以后呦呦会和她的娘亲一样厉害,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只是可惜,这话他却说不得了。
谢砚书叹句,声音颤着道,“阿锦,我给你个机会杀了我。”
“甚么?”宋锦安疑心她听错,只专心看着前方的路。
“你不是一向很恨我么?”谢砚书强用力扳过宋锦安的身子,使得她整个人旋了圈直面他而坐。
“谢砚书,你知不知晓现在是何情况,我不想和你纠缠,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相见么?你还要死缠烂打到甚么时候。“宋锦安气急,用力要扭回头控制住缰绳。
谢砚书却不管不顾地拽着她的手,宋锦安大惊。两人面对而坐,松着手任马匹愈来愈快,颠到宋锦安脸色巨变。
身前人好似报复般惘然哀叹,“是,我又骗了你。我怎么做到陌路呢?你光是站在这便叫我惦记一辈子。所以你杀了我,往后你就能同我陌路。”
宋锦安终于听分明他要的是甚么,不可置信,“谢砚书,你疯了,你要我杀你!”
“是。”
“你放开,我要去请救援,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我说的也是人命关天的事。”说着,谢砚书单手抬起宋锦安的下巴,任由宋锦安疯狂捶打他的胸前,“你不是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公报私仇么?”
谢砚书缓缓勾唇,薄凉的眼底全是笑意,浓到分辨不清是讥还是喜,“故意伪造证据害死宋家的是我 ,故意辱你观你去死的也是我。我身为首辅,有无数法子能保下你,能替你宋家说句话,可是我从来没有,你知晓为甚么?”
在宋锦安冰冷的视线里,谢砚书一字一句,“因为我恨你,恨你们的高高在上,恨你们的施舍。我做梦都想毁了你,毁了宋家。”
所以——
“你敢杀我么?”谢砚书从袖口抽出匕首,强横塞进宋锦安的掌心,复问遍,“你不敢杀我么?”
“你在逼我杀你。”宋锦安忍住满腔怒火,急喝,“你当我看不出你的激将法么?你现下认罪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处处透着古怪。”
“逼你又如何,这就是真相,杀了我你就能手刃仇敌。”
“若当真是真相,你为甚么现在告诉我。”
谢砚书脸色白到几乎透明,随他出口一字,血色更褪一分,“因为要爱上一个我恨透了的人,实在太累太累,让我觉得厌烦无比。宋锦安,你杀我罢。”
“谢砚书!”宋锦安疯狂抽回自己的手,咬牙切齿,“是,我恨你,我想杀了你,可是不是现在,因为你突如其来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城墙上的人不确定道,“宋五要杀了谢砚书?”
“管他那么多,两个人都在这正好一网打尽。”
“等等,倘使谢砚书死在宋五之手,我们可就没必要出手夺走宋五的命。”
另一人便放下手中东西,回味这话,“也是。如此便不需要浪费我们的人手,没想到最后关头还能来这一出。”
下头马匹离城关愈发靠近。谢砚书卸下眉眼强撑的决然,极轻极轻道,“阿锦,有时候我想你笨些。”
宋锦安不知为何掌心攥紧,想忽略他话中深意,只道,“你的罪责等出去后我自会请圣上定夺。”
“阿锦,出不去了。我们注定出不去的。”谢砚书重新握住宋锦安的手,蛊惑着,“ 这场局早就注定了,我们之间注定无法善了。杀了我,你才能活下去。”
“为甚么?”宋锦安怔怔对着谢砚书的眸子。
“因为我想着了许多事,我发觉到自己一直都在叫人牵着鼻子走,这些事情我却想的太晚太晚。”说道后头,谢砚书的眼角红的厉害,几乎哀求道,“为何是今日我才想起来,为何是现下死局里我才想起来。阿锦,我怎么救你,我救不了你啊……”
他稍颤睫,两行泪就坠下。他一遍遍地念着来晚了。
宋锦安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却惘的猜到丝踪迹,“你想起来的,是往后的事么?”
“是。”
“这场局你走错过一次,现下也还是晚了?”
谢砚书单手握住宋锦安的手,眉目寒霜褪去,“虽晚,但还有一个法子赌你的一线生机。”
宋锦安默然看着手中的匕首,寒光烁烁。
“阿锦,我这辈子只骗过你一次,便是那时说我不爱你。倘使重来一遭,我定会在上元节那日就向你提亲。”话落,谢砚书执起宋锦安的手,用力逼近自己的咽喉,“你不必为杀我而内疚。我本就欠你一条命,活下去,呦呦和小满都很欢喜你做他们的娘亲。”
“呦呦在哪?”宋锦安惊恐要阻止谢砚书的动作,然手被动由谢砚书拽着送进他喉口。
“三十年后的我很是美满,一双儿女都爱腻着我,我还找到个美娇娘,但到底愧对从前对你的种种。既然今儿叫我想起,我便将你的路归还给你,左右那些好日子我也过惯了。”
匕首划入皮肉,锋利贯穿咽喉,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溅在宋锦安面上时,她呆滞望着自己双手紧握的匕首,而属于谢砚书的手缓缓垂下。
谢砚书好似想说些甚么,然刺穿但是咽喉,喉腔里涌出的血叫他窒息般扼住嗓子,半分气也吐不出来。可宋锦安在纷纷扬扬中看清了他的唇,拼凑句话是——阿锦,欠你的命,我还上了。
身着白衣的人同断了翅的鹤一般,往后仰面倒下,直直坠下马。砸出的尘埃很重很重地敲击在地面,和雪子一块滚呀滚呀。
城墙上的人轻轻打个手势,示意不必再行动。无数人悄无声息地退出这方天地,留下的便是抱马而行的宋锦安和倒地不动的谢砚书。
两人的距离须臾就拉开。
宋锦安茫然松开手,匕首坠在地上,然后瞧不见。她抱住马腹,保持那反坐的姿势一直瞧着谢砚书的白衣变成个远远的白点,和无数雪子一般卷进风霜中。
马匹顺利冲过城关的那刹,天光大亮,刺得宋锦安下意识颤下眼皮,后知后觉想到。谢砚书骗了她不止一次,他三十年的日子一定苦极,否则为何初次想起就满面哀意。
不过,世上没有谢砚书了,他骗与不骗都再没有干系。
自戕
在关卡处等着宋锦安前来汇合的人一见宋锦安的模样都是惊讶。去时还神采奕奕的宋五, 现下面无表情,眸子里有些麻木和茫然。晏霁川担忧搀扶着她下马,“怎面色这般白?”
宋锦安后知后觉感到脚踩在实地的滋味, 语气淡得要听不清, “有刺客,派人去搜救。”
“甚么?”晏霁川忙指挥着小士兵去通风报信,不住察看着宋锦安,发觉未有伤才松口气,“这些事情都交与付大人解决罢,我等先去同边塞的队伍汇合,那里的人都等急了。”
宋锦安想要点头, 却觉脖颈僵硬,她咽下口气, 思忖着,“你们先去汇合罢。我还是等会儿,看事情平息了才好离开,届时我自个加速追上大部队。”
晏霁川便不劝她,却也不走, 老老实实陪着宋锦安等士兵们的搜救。
宋锦安独站在车舆前,双眸垂着, 翻来覆去看掌心的血,半晌没有声音。
不出半柱香, 姚瑶狼狈地叫两个士兵带出来, 她虽是受了伤, 但不致命, 现下倒也能中气十足地行至宋锦安跟,“我并未大碍。”
“好。你留在燕京好生休养, 我有些事情需要问风影,届时你替我传达一番,”宋锦安面上依旧是那副稳重的模样,将关于呦呦的事说道完,在将谈及谢砚书之时愣下。
这片刻的功夫,姚瑶也未催促,好似心底也知晓有些不同寻常。
从城关处搜查来的士兵欲言匆匆而至,又止看着宋锦安,并不敢上前多问。
晏霁川心知有异样,问句,“何事?”
“我们在城关那里,找到了谢砚书的尸首,已然通知谢家的人去接。”
“谢砚书遇害?”
“这事的确古怪得很,现场未发觉旁的踪迹。”
晏霁川忙扭头去瞧宋锦安,姚瑶也沉默看着宋锦安的血手。
这般安静下,宋锦安站起身,冲那两队士兵道,“是我杀的他。”
“宋五大人不必揽罪。他身侧有拿血蘸出的几个字,罪臣自戕。有如此亲笔便怪不到您的头上。”
场上一时寂静,晏霁川将话卷进腹里,只道,“先去边塞罢,燕京再有消息随时来报。”
“是。”小士兵领命,记录着宋锦安交代的刺客细节,客气让开道。
姚瑶说不出甚么话,只木然顺句,“若有小小姐的消息,我告知你。”
宋锦安心道多谢。然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有些茫然地张着嘴。
晏霁川大骇,扶住她,“小五,你可是身体不适,你若是心里有委屈便哭出来。”
“你们说,罪臣自戕?”
“是的,谢砚书的拿血水写的绝笔。”
那些话分明每个字她都认得,合在一块便觉着晦涩极。
宋锦安摇头,她艰难扯出个笑,也不知在回应谁的话,“我怎会有委屈,我平安活下来,连个罪责都不必担。至于谢砚书,他自个要还我一命的,我恨极他,他死了我该是庆幸的。”
当真么?晏霁川悲痛反问句,若当真庆幸缘何她面色如此失魂落魄。
宋锦安努力摒弃那鲜血溅起时的茫然,扭身往外走,喃喃,“谢砚书,如你所愿,我们两清了。往后,便也真的陌路。”
众人眼睁睁目送宋锦安平稳地扶住车舆的木架要提步。
兀的,宋锦安呕出口血,在晏霁川惊慌失措的神情里不解地垂眸看向胸口殷红,而后呆滞倒跌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