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个狄笛,非要与吴之筱作对,说道:“吴通判,他们怕死,我不怕,救公主这事,我非去不可。”
“去去去,去你大爷的!”吴之筱手中蒲扇重重拍到桌上,手掌抵着前额,头疼道:“狄知县,你去便去,到时候你要磕着碰着受了伤什么的,可别怪本官没提醒你啊!你也别到你爹跟前说我坏话啊!”
“那是自然。”狄笛满口答应道:“不过,到时候救公主的功劳,得算上我一份。”
“算算算!”
吴之筱揉揉眉间,命临州主薄将这些知县县丞送走后,仰躺在座椅上,双手垂下,生无可恋时,又听得门外有人哭嚎。
她以为又是百麻镇那些人来州衙门口喊冤,对主薄道:“劳烦主薄去看看,若还是百麻镇那些人的话,便打发回去。”
百麻镇去年因闹鬼的事来州衙门口喊过几次冤,后来又因吴通判不愿踏进百麻镇的事传开了,周围县镇也都不愿与百麻镇有什么交集。缫丝坊不收百麻镇的蚕丝,米坊不收他们的稻米,连小贩都不收他们的鸡蛋,他们自给自足一段时间后,发现到底是行不通的,便隔三差五来州衙门口哭喊,要求吴通判还他们小镇一个清白。
清白?
百麻镇的事,是吴之筱到各地宣讲律令时必讲的一件事,两年下来,整个临州大大小小的县镇都知道了,除了他们自己,谁会觉得他们是清白的?
主薄到州衙外看了看,便领着一个小孩子回来了。那小孩子跟在主薄后面,一边哭一边喊着:“吴通判,你还我蛐蛐儿!还我蛐蛐儿!”
吴之筱抬起头看了这小孩子一眼,认出了他就是昨晚那个被自己压碎了蛐蛐罐子的小孩。她从座位上起来,伸了伸懒腰,缓缓走到那孩子跟前,半蹲下来与小孩平视,拿起小孩的手,用他自己的手捂住他自己那张哭喊的嘴。
耳边终于消停了。
她纳闷道:“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诉来。”
那小孩抽噎着,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鼻涕和泪水,他说道:“吴通判,你压碎了我的蛐蛐儿,你得赔我!”
吴之筱说道:“我不是赔了你爹娘三两银子了吗?那够买好多好多蛐蛐儿的吧?”
“我那蛐蛐儿不是买的,是我自己去草里捉的,和那些买的蛐蛐儿不一样,它是野蛐蛐儿。”小孩说着,用他那只沾满涕泪的手摸了摸腰间夹层,掏出一把碎银子来,道:“这是吴通判给我爹娘的三两银子,我爹娘昨晚给我买了糖花了几百钱,还剩下这些,全都还给你。”
吴之筱伸出双手接过碎银子,问他道:“然后呢?”
小孩说道:“我要吴通判去给我抓野蛐蛐儿,抓的野蛐蛐儿要比我之前那一只大,否则,我就状告知州,说你横行霸道,毁我宝物!”
吴之筱起身,将手里的碎银子放到桌上,低头看着小孩,道:“花钱买的不也是野蛐蛐儿吗?”
“不是不是,那些蛐蛐儿不是山间的蛐蛐儿,是小贩自己养的,不一样的。”小孩执拗道:“吴通判得去给我抓一只野生的蛐蛐儿!”
吴之筱略觉有些厌烦,道:“你是觉得我平时很闲吗?给你去抓野生蛐蛐儿?你当我是什么尊老爱幼的好人啊?”说着,冲着小孩张大口学老虎状“哇”的一声,张牙舞爪道:“看,我本人就这么凶,别以为我好说话!”
她才凶完,小孩也“哇”的一声,扯着嗓子大哭大喊起来,喊得整个州衙都快浮起来了。那小孩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似的,仰着脖子嚎天动地,魔音入耳,能要了吴之筱小命。
直到吴之筱答应他去给他抓蛐蛐儿,他才慢慢熄了哭声。
按着那位小孩的话,她得跑到北城城郊的河边去找他要的野生蛐蛐儿。
小屁孩儿就是麻烦。
酉时日落,她还蹲在野草丛生的河边寻蛐蛐儿。
一身绯红色圆领襕袍,板板正正,罩着她纤细身子,不显山不露水,蹲在一大片疯长的野草之中,若不是衣裳的颜色为绯红色,很难发现这里有个人。
西边的霞光倾洒而下,暮色在她侧脸随风晃动。她的背影有醇厚的霞光流淌着,袍服上的洒金梅纹样闪烁出细碎的光。
“吴之筱。”
有人叫她,声若潺潺溪流,在她耳边流淌。
她回头,远远看到赵泠朝自己走过来,扬声道:“是那个小屁孩儿让你来监督我的吗?”
“找到蛐蛐儿了吗?”他问道。
吴之筱继续埋头扒拉着草丛,说道:“找到几只,但太脆弱,到手没一会儿就死了。”
赵泠走到她身后,俯身看着她,说道:“那小孩儿父母来州衙里要带他回去吃饭,他却执意要等你给他抓到了蛐蛐儿再回去,还担心你迷路了让我来看看。”
“这小屁孩儿就是难缠,为了个蛐蛐儿居然连饭都不吃了!我看他就是故意刁难我的。”
吴之筱又累又气道,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前额的汗,脸颊被汗水濡得绯红。
“那小孩还问我吴通判喜欢吃什么,让他父母去给你买,等你回去了他就把好吃的都送给你。”
赵泠走到她跟前半蹲下来,抬起手抚了抚她有些凌乱的长发,顺道将她头发里的几片杂草拿掉。
他说道:“你看,你不喜欢小孩,但小孩都喜欢你。”
吴之筱抬眼看他,道:“喜欢我又不是一件难事。”说得理所应当。
确实不是,赵泠心中暗暗道。
第38章 38 .为什么不去我房间
初春时候的蛐蛐儿大多都是很小只的幼年蛐蛐儿,那小孩要吴之筱找的就是健壮些的幼年蛐蛐儿,他好拿回去养着。等养到八九月份的时候,培养出感情来了,再拿出去和别的小孩斗蛐蛐儿。
也正因为如此,吴之筱捉到的蛐蛐儿因为太小太脆弱,很容易死在她手里。抓一只死一只,有的还没到手,就已经被她吓死了,自断经脉,在她眼前当场死亡,徒留下错愕不解的吴之筱。
吴之筱不明白这些蛐蛐儿为什么这样对她,蛐蛐儿择偶靠的是打架又不是香味吸引,况且它们都还年幼,她断然不会丧心病狂到像对待雄蝴蝶那样对待它们,它们何须如此害怕她,对她处处提防?
半跪在野草丛中的吴之筱看着手中自己造下的杀孽,渐渐变得颓丧,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知道屁股下边又坐死了多少蛐蛐儿,她不管了,盘起腿来,双目无神地望着西边日落发着呆。
迟迟不肯滑落山谷的夕阳在她清丽透亮的脸颊上停泊,清澈眼底是橘红色的,眼睫一颗一颗的汗珠子凝结,晶莹剔透,温柔的晕着橘色暖光,一动,便似珠帘轻颤。
一阵春风轻轻拂过她前额湿透的一缕青丝后,便将她扔在野草丛里,往别处去了,再也没来过,闷热得她心里发燥。
望向不远处的赵泠,他半蹲在草丛里,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深绯襕袍,低着头寻着蛐蛐儿。
吴之筱很喜欢他低头时的侧颜,日落的光也偏爱他,给他高挺的鼻尖添了一点冷光,给他耳廓染上淡红,给他眼尾晕开薄橘。
她的手被他吸引,忍不住抬起向他伸去,指尖微动,想要触碰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的侧影,如梦似幻。
他或许,可能,也许是自己曾经的梦。
这个想法日愈笃定地扎在她的心里,是心里,而不是那个擅自替自己忘掉过去的脑海里。
吴之筱知道自己忘记了许多事情,那些事情于她而言重不重要,都不由得她决定,因为她的脑海不由她的同意擅自忘掉了。
当年自己在和自己身体博弈时,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掉了许多许多的记忆,输给了无法承受折磨和痛苦的身体。
吴之筱不怪自己的身体,它们尽心尽力将她托举到这么大,将她的心护得好好的,自己没有资格去怪那个想要活下去的自己。
只是,随之而来的茫然无知,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由迷雾编织的网将她笼罩着,十面埋伏一般笼罩着,生怕她看清眼前一点路,生怕她窥见迷雾以外的一点光。
她是被保护在迷雾里的人,不知前路,不知后路。可偏偏耳未聋,眼未盲,她能够隐约听到、看到和感知到外面有人在与她说话,有人在看着她。她想听清楚那些话,想伸手碰一碰那人指尖的温度。
她想扒开眼前迷蒙的一切,去真真切切地感受外面的人和事。
她心里想,身体却不想。
她的身体耽溺于良人枕里香草药的味道,而她自己却被赵泠身上熟悉的气息吸引。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赵泠就站在迷雾外,深深地望着她,等着她。她试图靠近他,触碰他,甚至是诱惑他,想要从他身上了解到迷雾外的世界是怎样的。
吴之筱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对于赵泠,不是喜欢,只是利用。利用他走出这混沌一片的迷雾,利用他知晓她未知的一切。
现在的她是没有办法,也没有什么资格喜欢上任何一个人的。她尚在迷雾中徘徊,她能喜欢的,只有自己,这个茫然无知的自己。
日落了,残阳余晖淡淡然,她的侧脸有了黑夜的影,这影很快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还在草丛里捉蛐蛐儿,吴之筱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双手托着腮望向他,半眯着眼笑道:“赵子寒,我们回去吧。”
“夜里蛐蛐儿活动会更频繁,这种时候能找到更好更有活力的蛐蛐儿。”
赵泠从野草丛里抬起头,撞上了一张皎月般明丽的脸,潋滟的水眸里跳着金色,眉间一点淡淡的红是余晖给她添的血色,可爱中平添了魅惑与危险,笑起时深深梨涡,荡漾着一池春水,勾引着他靠近她。
她笑得异常好看,好看得没有必要。
若不是赵泠知道她此人惯会用天真无辜的笑颜来耍弄人,定然会以为她已与自己坠入爱河,溺死其中爬不上来岸了。
他想到这,不禁一笑,没再说话。
吴之筱拿起他的手,拍拍上边的尘土,还低头使劲吹了吹,口中说道:“赵子寒,我们做一回贪官吧。”抬起水眸看向他,十分正经地与他商量道:“就从贪一只蛐蛐儿做起。”
“贪一只蛐蛐儿?”赵泠看着她,再看看自己的手,被她软软的暖暖的小手捧着、摩挲着,要说不心动是假的。他抬起手,故意往她脸颊上捏了一把,笑道:“这连贪官的门槛都望不到。”
他的手捏在她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弹润的脸颊上碾过、擦过,让吴之筱觉得有些不自在。打掉他的手,手背蹭了蹭他捏过的地方,滚烫滚烫的,心中暗呼不好,本来是想魅惑他的,怎么反过来被他这一小小的动作给撩拨了?
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她眼底的慌乱只闪过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只是思绪还有些混乱,乱到她都开始思路不清晰了。
她与他道:“没事,虽然现在我们只是贪一只蛐蛐儿,但以后我们可以贪多一点,比如说一只猫,一只兔子一只羊,我早就看上了临州主薄家的大肥兔了,过几天我们来一个强取豪夺,去他家把兔子给抓来烤了,当着他的面把兔子给吃了,然后丢一把银子到他脸上羞辱他!”
吴之筱,你永远不知道,你不经意间流露的脸红比刻意地笑颜更能蛊惑人心。
赵泠揉了揉她发心,抿着唇笑道:“你就闹吧你!”话毕,不再与她胡言乱语,低头继续替她寻蛐蛐儿。
吴之筱跟在他身后,口中不停,与他畅谈着如何成为一名贪官。依她的谋算,是先去抢临州主薄的一只兔子,再是抢走东街王大娘家的漂亮母猫去陪她家那只阉了的小猫咪玩耍,然后还要拐走人家良家女孩去给她试成衣铺子里的漂亮襦裙。
说这些话时,她语气十分的凶狠,以为只要眼神和语气凶狠一点,不论做什么事就都是坏事,她就是一个人见人怕的坏人,人人喊打的贪官。她还以为做了贪官就能为所欲为,既不用给小孩抓蛐蛐儿,也不用帮王大娘救挂在树上的母猫。
也不知道她怎么冒出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怕不是前些年那一场文德殿的大火把她脑子给烧坏了吧?
那日是皇太后寿辰,吴之筱跟着她父亲吴国公入宫上寿,后来,文德殿大火,吴之筱与她父亲、皇帝都被困于文德殿中。
再后来,皇帝被禁卫军救出来,天佑国主,龙体无恙。吴之筱也在大火中幸存下来,上天垂怜,只生了一场大病。
只有吴之筱父亲不幸葬身火海,因刚好碰到皇太后寿辰,不得发丧,一直拖至七日后,才对外宣告吴国公病重而亡,皇帝倍感哀痛,千金抚恤之,下旨厚葬。
经查,文德殿大火是因一位缝纫的宫人使用火斗不慎引发的,文德殿刚刚修缮完,很多木料碎屑未曾运出,沾了炭火火星便起火,为宫人过失,是一场无妄之灾。
而冲进大火里将吴之筱抱出来的赵泠却知道,这绝对不只是一场意外。
在天彻底黑下之前,赵泠给他的筱儿找到了一只活的,健壮的,公的蛐蛐儿。
赵泠将装有蛐蛐儿的草笼递给她时,她才止住了她的长篇大论“如何成为一名贪官”,接过蛐蛐儿草笼,冲着他笑道:“算了,贪官着实难为,我们回不了头了,只能勉为其难地做一做清官了。”
她将蛐蛐儿草笼挂在腰间,转身就要走时,赵泠忽的说道:“你陪我去个地方。”
吴之筱望望夜幕,脚下没停,说道:“天色晚了,我要回……”
阿娘阿兄和阿姊都说了,天黑要回家,否则黑夜里的怪物会找不听话的娃娃。
“陪我去个地方。”赵泠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口中重复道。
吴之筱双手护住腰间的蛐蛐儿草笼,仰着脸对他说道:“你都这么大个人了,就不能一个人去吗?”
赵泠盯着她的双手,道:“你这么大个人了,不也一只蛐蛐儿都没抓到吗?”
听听,听听,才帮她做了一件事,就立马要自己答应他一件事,这赵泠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吴之筱低着头,不知想了些什么,抬起头来看着他,与他十分认真地说道:“先说好,你的房间、你的床上、你的浴桶,还有……你家祖坟和地狱,我都不去。”
赵泠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些毫无关联的地方关联起来的,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要去这些地方?别的地方倒罢了,他的房间有糖吃,还有甜甜的西宛葡萄,她为什么不去?
虽说来日方长,她迟早会去的,可他不知自己等不等得起。
第39章 39 .它们没有感情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过秦楼》
赵泠说今日天热,河边草丛里有萤虫,赵泠还说临州的萤虫比盛都来得要早很多,昨日他去临江边上寻钓鱼位置时就看到了几只闪过,是山窗萤,比一般的萤虫要亮。
“哦。”
吴之筱回他的只有这一个字。
赵泠回头看了一眼吴之筱,她跟在自己身后,不是很情愿地撇着一张嘴,似在小声骂他,脚下踢踢踏踏踩着草丛,活脱脱一个闹别扭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