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有人知道你学得像不像的。”
宸妃在吴之筱三四岁时就薨逝了,她没见过宸妃,更别说是少女时期的宸妃了,当然不知道凝露学得像不像了,但左相这个年纪,应该是见过宸妃的。
年纪大,也算有些用处的。
马车停在了州衙的后门。
吴之筱下马车时天又下了些雨,她懒得再撑伞,直接抬起宽袖遮在头顶,冒着雨快步往州衙后门处跑。凝露撑着一把油纸花伞,提着裙摆,款款下了马车,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州衙后门处。
吴之筱掸掸衣袍上的雨珠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你也不用太为难自己,你本就出身官宦人家,诗书礼仪皆学过的,要想把往日的大家闺秀的做派捡回来并不难,且公主府那个积古的嬷嬷曾远远见过你一眼,她当时与我说你的举止姿态与那人相似,所以你不用担心。”
凝露点头,低声道:“奴家知道了。”
“你进了州衙,直接去找赵知州,我就先回避了,往后你若有事,只管去找他就是了,切莫再与我私下相见,知晓否?”
“知道了。”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要告诫你。”
吴之筱脸色忽的变得十分庄严肃穆起来,严肃得凝露都站直了身子,屏气凝神细听她说的话,生怕雨声掩了重要的词句,她听岔了去。
“何事?”凝露紧张地攥着手中合起的雨伞,望着她问道。
“他是我的。”
吴之筱扬手一指,指向州衙内,郑重其事道。
凝露循着她所指的方向,从州衙后门往里边看,只见一屋堂前廊下站着一个人。此人正吩咐衙役一些话,不过寻常的一些动作,神色也淡淡的,举手投足间却见得清风霁月,气质卓然天成,清贵而凌厉。
“……”凝露愕然半晌,再看看吴之筱那颇为认真的眼眸,忽的噗嗤一笑,福了福身子,轻笑道:“奴家明白。”
吴之筱自觉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小声道:“你也不用太明白,我就随口说一声。”
凝露笑了笑,道:“奴家知道的。”
“我走了。”吴之筱抬起宽袖,要往马车走去。
“是。”凝露道。
“我……”吴之筱才迈出一步,就又退了回来,踟蹰着,时不时看向州衙内屋堂前廊下那人。
凝露以为她不放心,深深福了福身子,与她道:“赵知州是吴通判的,奴家明白的。”
“那我走了。”吴之筱低下头来,又抬起宽袖挡住雨,可脚下似被什么黏住似的,迈出去又收回来,迈出小半步,收回一大步。不知是怕这双半旧的皂靴湿了,还是怕身上这半旧的衣袍湿了。
“还不走,是想让本官给你买糖哄你吗?”
赵泠从州衙内走出来,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轻笑着说。而他负到背后的手上真的有片儿蜜糖。这种糖不是很甜,就是花样儿做得好看,小小一块簪在银签上,专门用来哄小孩子的,既让小孩吃到了糖,又省得小孩吃多了牙疼。
吴之筱伸手去拿他身后的糖,还没拿到就道谢:“谢谢赵知州。”
赵泠忽地抬起手,让她扑了个空,故意逗她道:“你怎么知道是给你的?万一我是给凝露娘子买的呢?”
吴之筱挑眉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抢糖?万一我是为了……”她踮起脚尖,眼眸盯着他的薄唇看,目不转睛,还故意咽了咽口水,意图明显。
“好好,给你。”赵泠拍拍她脑袋,把手里的糖塞到她手里,不让她在外人面前胡闹,道:“少吃点糖,小心牙疼。”满眼都是藏不住的宠溺。
“赵知州,凝露娘子,在下失礼,先告退了。”吴之筱拿到糖,就笑着跳着跑着上了马车,连雨都不挡了。
赵泠快步跟上她,虚扶着她上了马车,看着她的马车走远了还站在原地不肯移步。雨水打在他身上,而他目光温柔,温柔得像是可包容一切的万里山河。
凝露不由得说道:“赵知州对吴通判可真是……”
“进去吧。”赵泠淡淡道,并带着她往州衙里走,提醒她道:“一会儿你去前堂,到主薄面前诉苦,就诉浮花伎馆的人打骂你,左相的人今日会来州衙,本官与那人路过前堂时,会替你说几句话,那人或许会注意到你,或许不会。”
“是,奴家明白了。”
第63章 63 .我是可怜的小娘子
时雨不歇,扰人清梦。
阿姊近来愈发地起早了,趁着吴之筱还贪睡之时便出门去,或是买药,或是置办些家用,裁一些衣料,家事繁杂琐碎,总是有事做的。
这日,吴之筱难得早起后没回屋睡回笼觉,穿好绯色洒金梅暗纹襕袍,着乌皮六合靴,就要跟着阿姊一道出门去。
阿姊手里撑着一柄花鸟纹样的大青油纸伞,回过头看她身上的官袍,一面往府门外走,一面问她道:“你今日不是该去州衙吗?跟着我做什么?还怕我一个大活人丢了不成?”
“我这时候去,那些还没睡醒的杂役们又得起来给我烧水倒茶,何苦这么早地惊动他们?”吴之筱吊儿郎当儿样,走到阿姊身侧,拿过她手中的大青油纸伞,道:“且我怕阿姊你一个人出来不便宜,反正闲着也是向闲着,晚些时候再去州衙也来得及。”
“你跟着我更不便宜了,不是央着我给你买樱桃酥酪,就是眼馋看上冻酥花糕,什么都要尝一口。”阿姊摇摇头,笑道:“可惜呢,你前日夜里去临江边上勘水,才受了凉,正吃药呢,这些你都吃不得,就算你巴巴地跟着我出来,我也不会给你买的。”
夏夜里去勘水是必要的,谁也不知道天公何时不作美,江水何时翻巨浪,早一刻知道,早一刻击鼓,便少些良田村舍被淹没,也就多了些口粮。勘水这事,她也做不了什么,就站在远处望着水是否有变浑浊的迹象,是否能听到轰隆隆的声响,还要看看渔船上休息的白鹭小黄狗是否躁动。这些都是渔夫渔婆说的,她也就听了信了。
临州这地方,不算富庶,也正因如此,堤坝、河岸、水渠等一应是没有的,即使有,也都是几十年前的了,破败不堪,根本没办法用,还不如小泥沟。两年前赵泠修的那些城外的大道,还是三求四请,最后吴之筱用公主做托,为了方便公主来往盛都,需修一条大道,朝中才肯拨些钱下来修造,州衙还得填补许多银两。本就不富庶,三年逢灾五年逢祸的,就更雪上加霜了。
但没办法,国这么大,临州这么小,盛都朝堂那些高官们有些人根本不知道国朝竟有临州这么一个地方。盛都最重,京畿州县次之,江南富庶之地再次之,鱼水之乡再再次之,什么时候轮得上临州呢?赋税时倒是记得清了,江南道临州夏秋两季税米需多少石,调绢绫多少丈,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阿姊~~”吴之筱扯着阿姊的窄袖,小声道:“吃一点没事的,我就尝一点点,剩下的全都带回去给坠珠好不好?”说话时,还用手比划着一点点的分量。
这些寒凉的东西,阿姊身子弱自然是不吃的,买了回去,吴之筱若是不吃,便是给坠珠了。
阿姊打了一下她的手,轻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心思,坠珠能抢得过你?真的买了,拿回去不还是进了你肚子里?晚上又要闹肚子疼了!”
“阿姊,你怎么可以不信我呢?我真的只是尝一点点!一点点而已!”吴之筱抬手抹一滴假泪,佯装委屈,道:“没想到,阿姊居然……居然怀疑我……”
“少在我面前装可怜!”
阿姊嗔怪她道。
两人笑闹着,坐上马车到南城的早集。虽下着雨,但也不妨碍早集的热闹,人人手上撑着伞,脚下汪着水,口中带着口音谈话。
“要想吃到嘴里的东西新鲜,就得早些来,再晚一些,品质就次一点,想想此前我们在府里吃到的,未必有田舍人吃的东西新鲜呢!”阿姊下马车之前,与她道:“今日我们来得早,应该有新鲜的青鱼,这鱼与百药无忌,你吃着药也能吃,买一条回去做鱼糜,再打一些鱼丸子做汤,另外应该还有新鲜的河虾,不知有没有新杀的羊肚,若是有呢,再买一些回来。”
才扶着阿姊下了马车,吴之筱就远远听得一位鱼贩娘子粗声粗气,冲着阿姊道:“吴二娘子,我给你留了最肥美的一条,快些来看看。”
阿姊笑盈盈地朝那鱼贩娘子颔首,让吴之筱在鱼肆外头等着,道:“里边都是腥味,沾了你一身就不好了,一会儿你还要去州衙办公事呢!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你别进去添乱,就在马车上待着等我。”
话毕,阿姊便自己撑着伞往那鱼摊处走去。她身上穿着简便的对襟窄袖锦裙,脚下穿着破旧的高底革靴,提着裙摆,踩着满是水渍与鱼鳞的地上,缓缓的往那鱼贩娘子处走去,笑着与那娘子攀谈。
她淹在鱼肆的人群中,看着也没往日那么娇弱了。
“吴二娘子,上次多谢你出面,替我家小囡囡寻了一个好的学堂,这鱼就当是谢礼了。”
“不过几句话的事罢了,张大娘不需要这么客气。”
“我们说几句话没用啊,还是吴二娘子肯替我们说上几句话!这些鱼你就收下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哪有哪有,吴二娘子肯收下我的鱼,是给我面子呢!”
待阿姊走出来时,吴之筱上前去搀了她一把,拎过她手里的东西放到马车后边的暗箱里。
两人坐上马车,阿姊用帕子轻轻擦拭身上的落雨,并命马车往州衙去。
吴之筱递给她一盏热茶,问她道:“阿姊,我知你心善,但有些事你没必要亲自去做,告知于我就好了,我会妥善给你办好的。”
“这些小事,你一个州官亲自出面去做,未免有些沽名钓誉之嫌,那些人也未必会领你的情,我去做却不一样,那些人得了恩也会念着吴府的好,临州吴府便是吴通判的府。”阿姊看着她,端起热茶喝了两口,说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也不是什么救世济人的活菩萨,我不过是偶尔见着了碰着了,街坊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能帮一点是一点,也让你有个为官的好名声。”
吴之筱抚掌道:“阿姊好谋算,阿筱佩服佩服。”
“什么谋算啊?你佩服什么呀?”阿姊点了她前额两下,嗔道:“不过是闲着没事,找些事来打发时间罢了。”
“阿姊,我听说临州有个极可怜的小娘子。”吴之筱殷勤地替阿姊添茶,挪近她身侧,小声道:“这小娘子太可怜了,背井离乡,跋山涉水来到临州,每日为生计奔波,别人看她是个小娘子,父母又不在临州,就各种欺负她,她多次死里逃生,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为了几两钱,整日做活,累得都病倒了。”
阿姊听着,皱着眉头问她道:“这小娘子姓甚名谁?在哪里做活的?”
吴之筱不答,继续悲凄状说道:“可她家里却有一个待她极严苛的阿姊,她幸幸苦苦赚钱,累死累活的,夏日里想吃一小碗冰酪,她阿姊却不让……阿姊……别打我……我官袍是新的,别弄皱了!”
阿姊听出了她这是编排自己呢,怎能不恼?抬手就往她身上打去。
“为了一碗冰酪,你居然敢编排我!你最近真的是有长进了你!”
“阿姊,我去州衙了,下着雨,你别出门了,小心摔着!”
吴之筱才提醒了阿姊,自己却在州衙门口狠狠摔了一跤。
临州主薄从里边走上前来,关切道:“通判,没事的吧?可别伤着哪里了,今日州衙里好多公文都等着通判你去料理呢,若你伤着了,这些公文谁去办呀!起得来的伐?努力站起来!站起来!好咧!起得来就好了呀!起得来就能处理公事的!多好的呀!”
吴之筱自己艰难爬着起来,淡淡白了一眼主薄,扯一块帕子擦擦手,往州衙里走去,问道:“赵知州去勘水了?”
“一大早就去了,就南城到西城那一段水啊,每年都涨得凶得咧!通判你是不知道,我小时候还差点被淹过的咧,幸好我八字里带土的,土克水,被冲上岸边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看,我现在好着咧。”
“左相的人今日来过吗?”
“这么大清早的,哪里会来?要来也是得下午,我最烦左相的人来了,左翻翻公文,右看看判词,没什么事就到处瞎逛,见着了还得尊称一声阁下,端茶倒水一点都不能马虎的,可烦死个人了!他们还嫌我们州衙里的茶水不好呢,说临州的水临州的茶都不好,诶,我就生气了,倒要问问看,我们临州的水煮出来的茶怎么就不好了?他们平时吃的水是龙王吐的口水不成?气死……”
“主薄。”吴之筱打断他絮絮叨叨的话,问道:“你家养的那只大肥兔多肥了?”
“好肥的了,白花花的毛,摸上去老舒服了,吴通判要是想摸,我让我家小囡囡抱来给你摸摸。”
“好吃吗?”
“好……”主薄站住了脚,急了道:“吴通判,你这话就不对了,怎么能吃兔子呢?多可爱的兔子,薅点兔毛就了不得了,你还想吃啊?”
“我想想都不行的啊?”
“这种事不能想的,一想就有欲望,一有欲望迟早要下手的,吴通判,你不能对我家的兔子下手的!”
“知道了!知道了!”
第64章 64 .临州的雨:你居然嫌弃我!
左相自到了临州之后,便没再出过府宅,只偶尔在院中走动走动,要办的事全由跟来的随从去办。这几日正逢临州大雨,连屋门都不出了,或是登到阁楼望着雨,或是绕着书案走一圈,或是坐下来写几个字。
旁人见他如此,还以为他在思虑什么家国大事,其实不然。他写的字没有什么意义,做的事也没有什么意义,脑中更没想什么事,家事国事政事,统统抛却脑后,若一个无知之人,双目呆滞地、毫无目的地望向某处。
小儿子的死,是他能想到的,自己会遭受的最大的惩罚。历数过往,他手中做下的事,错的,对的,好的,坏的,数不胜数,如今能怪罪的只有自己。
随从走上阁楼,声音很轻很轻,生怕惊动到了阁楼上的人。
随从走到他身侧,并与他说了一些事。
“百麻镇?”左相凭窗栏望向远处的雨,问道:“就是那个害死三位女孩的愚昧小镇?”
“是的,吴通判不肯踏足的,就是那个小镇。”随从低声道:“这事,临州城众人皆知。”
左相冷笑,说道:“少年人,心气高,见不得一点不干净的东西,受不得一点不合意的事情,终究是书生气啊,不堪大用,着实不堪大用!”
忽闻琵琶声起。
“她是赵泠引荐来的?”
左相向楼下瞥一眼,楼下不远处的水榭里,正端坐着一个弹琵琶的女子,一袭水色衣衫,娉娉袅袅。琵琶声透过雨声传到他耳朵里,玉珠碎裂,清润入耳。
“不是。”站在他身侧的随从也向下看了那女子一眼,躬身道:“听说她是赵知州最中意的女伎,卑职不信,故而试探了几次,欲图碰一碰此女伎,都被赵知州拦住了,卑职便觉得此女伎或许有用,带回来给左相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