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老妇人在院中屋内说话,声音沧桑而淳厚,若破旧的牛车缓缓滚过长街,车轴车轮皆摇摇欲散。这样混沌松散的声音在念出“娇娇”二字时,却格外的清晰坚定。
“娇娇……”吴之筱忍住不笑,尽量显得礼貌些。
“我阿娘请你进去坐一会儿。”杨也遇瞪了一眼憋笑的吴之筱,侧身让她,道:“吴少卿,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
吴之筱走进院中,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豆腥味,直接映入眼帘的是石磨、提布、大铁锅和各式各样的模具。
豆腐水淅淅沥沥滴落,院中地上汪着一滩滩水。
她早知道杨也遇家中是卖豆腐的,只是不明白杨也遇现在都官居五品任大理寺少卿了,家中为何还在卖豆腐。
杨也遇同她解释道:“我也劝我阿娘别再起早贪黑干这个了,她偏不听,我也没办法,只能随她去了。”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正屋内,一身着粗布衣裳的老妇人颤颤巍巍的从圆凳上起身,慈祥和蔼地看向吴之筱,问杨也遇道:“娇娇,这位小娘子是谁啊?”
吴之筱忙躬身作揖,道:“老夫人安,在下大理寺少卿吴之筱,叨扰老夫人休息了,实在过意不去。”
杨也遇啧声嫌弃地白了一眼此时此刻装模作样、规规矩矩的吴之筱,摇了摇头进到他屋内换衣裳去了。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老夫人颤着手拉开方桌前的一张圆凳,道:“坐坐坐。”还要拿一块巾帕替她擦干净。
“哪里敢劳烦老夫人,我自己来。”吴之筱拿过老夫人手中的巾帕擦了擦圆凳,扶着她先坐下,道:“老夫人不必起身走动,有事吩咐我来做就行。”
“吴少卿是客人,哪有客人照顾主人的道理?”老夫人又颤巍巍地撑着方桌桌角起身,道:“我听娇娇说你喜欢吃甜的,你且先坐着,老婆子我去给你端一碗甜滋滋的豆花儿来。”
吴之筱一听豆花儿,忙摆摆手道:“不用不用。”
“吴少卿莫要嫌弃老婆子做的甜豆花儿穷酸,方圆十里谁不说我老婆子的甜豆花好吃?”老夫人轻拍她的手臂,道:“你就在这儿等着。”
换好官袍出来的杨也遇看了一眼面露难色的吴之筱,坐下来问她:“你不喜欢吃甜豆花儿?”
吴之筱摇头:“不是。”
杨也遇不解道:“那你为何一听我阿娘说要吃甜豆花,就露出这副为难的样子。”
“我来时看了今日历本。”吴之筱神神道道地掐指一算,半眯着眼,歪着脑袋看向杨也遇,道:“历本上写着:今日不宜吃豆花儿。”
“你就瞎扯吧你。”
杨也遇起身走到厨房,从他阿娘手中端过两碗豆花儿,一碗加了满满的香荽,一碗是淋了蜂蜜糖的甜豆花儿。
杨也遇将一大碗甜豆花儿摆到她面前,道:“这么早敲我家门,肯定没吃朝食吧?赶紧吃垫垫肚子。”
然后他自己坐下来,端着咸豆花儿,一勺一勺吃得酣畅淋漓。
吴之筱手里捏着瓷勺,望着碗中白花花且细碎柔嫩的豆花儿,不知如何下口,深思熟虑之后,决定闭着眼,硬着头皮吃下去。
临走前,杨也遇阿娘还给吴之筱塞了几块豆皮裹蟹黄,让她带着路上吃。
辞过杨也遇阿娘后,天色已亮,两人骑马出城到京郊外的铜矿山处。
因发生矿难,铜矿山处已暂停挖矿,矿工住的草棚也都拆撤了不少,远处看去,只剩下零零散散几户矿工在。
温凉的晨曦洒落而下,让此处莫名添了几分悲凉与荒芜。
工部和兵部的人打算将此案压下,半年后再重新凿山挖矿。
“那儿有个洞口是矿井,沿着矿井往下走,便是矿难发生的地方。”
杨也遇领着吴之筱往那矿井处走。
矿井周围血迹斑斑,惊心骇目,有陈尸留下的一大滩血迹,还有拖拽尸体留下的长长血迹。
杨也遇扫一眼地上的可怖血迹,道:“发生矿难后,由矿工下井将那些尸体一个个拖拽拉扯上来交还给遇难矿工的亲眷。”
矿井上方搭了一个简易的避雨防水草棚,矿井下方可隐约看见一道长梯,沿着长梯往下走,便是矿洞坍塌的地方。
下矿井之前,杨也遇问她道:“要是矿洞内再次坍塌怎么办?”他自己说着自己就慌了,脚下急急地退三步,远离矿井,道:“我们会被砸死的。”
此案一直悬而未决,除了工部和兵部两方施压以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无人敢来矿难现场勘察,无法找到有说服力的痕迹证据。
“这就退缩了?”吴之筱白了他一眼:“当初用这个案子来坑我的时候,你可是毫不犹豫,毅然决然啊!”
为了尊严和面子,杨也遇脚下艰难地朝矿井挪近两步,低头望着那深深的洞口,并问她道:“这个案子最后若是不了了之了,我们岂不是白冒这个险了?”
吴之筱道:“事已至此,听天由命。”
她的声音像是隔着什么传出来的,若幽谷回响般。
杨也遇察觉有异,猛地抬头,看到吴之筱不知何时罩上了藤甲,戴上了藤笠,手臂和腿上还绑着藤制的护肘、护膝,脸上蒙着细藤制的掩面,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遗漏,可谓是十分周全。
看她这一身,完全没有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意思,反而透出人定胜天的倔强和不屈来,可又因这一身笨重的藤甲并不能起到多少作用,显得她的努力有些好笑。
杨也遇无奈摇摇头,问矿工拿了一盏提灯,率先下了矿井,走在吴之筱前边领路。
吴之筱随后也下了矿井,跟在他后边道:“杨少卿,你注意点脚下,矿洞里可能残留有残肢、碎尸块、脑浆之类的。”
她的声音幽幽的在偌大且空旷的矿洞中回响。
“你不必用这个恐吓我,我见得多了。”
杨也遇并不因她的话而畏手畏脚,既已下了矿井,那便把该做的事做好。
身后的吴之筱道:“我不是吓你,我是怕恶心到你。”
杨也遇有些轻蔑地笑道:“这些能有水中浮尸恶心?”
话音刚落,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手上提灯一晃,赫然发现脚下有一大滩爬满蛆虫的脑浆……白花花……蛆虫鼓涌鼓涌的蠕动……像极了他今早吃的豆花儿。
肚子里的豆花还一个劲儿地翻涌上来,顶在他喉咙里让他回味,软绵粘稠……
他受不住,赶紧爬出矿井吐了一阵。
吴之筱站在他一旁冷嘲热讽道:“我说过的,今日不宜食豆花儿,你偏不听,这就是下场。”
杨也遇抬眼看她脸色如常,问道:“你不觉得恶心欲呕?”
“是恶心。”吴之筱点头,狡黠一笑道:“但我服过止吐药了。”
“吴之筱,你简直是歹毒心肠啊!”
第126章 126 .赵泠冷酷无情
还是托上天有好生之德的福,大理寺少卿吴之筱从矿洞里出来的时候,毫发无损。天边那一轮日倒是缺了一点儿,晃晃荡荡挂在山间不肯落。
竟快日落了。
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居然在矿洞下待了一日。
下一次矿洞,解答了她此前许多疑惑,也证实了她此前做出的种种揣测和推论,同时她还有了一个很重大的发现。
适才在矿洞下,她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被碎石堆掩埋起来的烧爆坑,且这个烧爆坑周围有大量迸溅状的血迹,应当也是第一案发现场。
矿山岩石十分坚硬,一般的工具难以开凿,便在岩石上堆烧干柴,烈火熊熊时立马泼一盆冷水浇灭,被烧热的岩石表面就会有裂缝,很容易脱落。
如此一烧一浇下来,矿洞内便形成了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圆坑,称作烧爆坑。
有烧爆坑说明此处是被开凿过的,可她发现的那处烧爆坑却被人有意或是无意地掩藏起来,可见必定有蹊跷。
吴之筱从她发现的那个烧爆坑里捡了几块碎石,用巾帕包好藏在袖中带出来。
根据验尸状与现场痕迹判断,那十八位矿工并不是遭遇矿难而死的,而是被别人捆绑起来,并困于矿洞之下,最后被乱石活活砸死的。
不是意外,是他杀。
案子已有了眉目,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开堂审案,查问嫌疑之人,弄清楚到底是谁杀害那十八位矿工,为什么要杀害那十八位矿工。
吴之筱原以为皇上不会恩准大理寺审理此案,就算皇上恩准,那也得拖到朝会前一刻才下旨意。她是这么想的,所以从矿洞回到大理寺后,她决定先趴着书案睡一觉再说。
不曾想,她才眯了一小会儿,就被窦寺卿喊起来开堂审案了。
这个案子她打着哈欠连审了两日,却审得异常顺利,比她吸溜冷淘鱼面还要顺畅,完完全全出乎吴之筱的意外。
她高坐堂上,厉声问是谁杀害了那十八位矿工?堂下的工部虞部司的几位监造吏站出来,承认是他们下的手。再问他们为何要杀害那十八位矿工?那几位监造吏说,他们私自贩卖铜矿的事被那十八位矿工发现了,他们害怕事情败露,便痛下杀手,杀人灭口。
这几位监造吏所坦白的事实与吴之筱搜寻到的物证一一吻合,毫无可怀疑之处。
在认定他们为罪犯之前,吴之筱问他们道:“这个案子,谁是主谋?”
堂下那几个监造吏互相看了看,使了使眼色,最后说道:“是工部侍郎上官慕清。”
“呵。”吴之筱握起桌上的惊堂木,一抬一落,冷瞥堂下那几人,道:“若是诬告,诬告者反坐,与前罪数罪并罚。”
“我们诬告什么了?”一位监造吏说道:“吴少卿若是不信,自可以到工部去查账,明账暗账都可以查,我们私卖铜矿的钱,哪一笔没进上官慕清的口袋?他分七成,我们几人才得三成!”
审到此处,吴之筱方惊悟过来,手抚着前额,低头垂眸,眼睫轻颤,久久不语,暗暗骂了一句:“操。”又抬起头来,强撑着倦意揉揉眉间,对堂下诸人道:“此案有疑,择日再审。”
一监造吏忽地冷笑,道:“我们都承认死罪了,吴少卿居然还想要袒护上官慕清?”
又一监造吏龇牙咧嘴,怒道:“我们死罪难逃,上官慕清活罪难免!”
吴之筱看着他们,面色微敛,缓缓起身,命堂前的衙差道:“把他们都带下去。”
衙差们颔首道:“是。”并上前给那几位监造吏上了枷锁,推着他们往大理寺诏狱的方向走。
这几个监造吏也太猖狂了些,手上沾染了命案,眼底毫无悔意也就罢了,居然还敢对她龇牙咧嘴?不知道她这人喜欢好看的吗?被迫看到他们丑陋的嘴脸已经很影响她的心情了,他们居然还嫌不够丑,拼命表露出他们更为丑恶的内心。
他们还说吴之筱可以到工部去查账,肯定能查到上官慕清私卖铜矿,中饱私囊的证据。他们既然敢这么说,定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等她去查。
只要工部和兵部上上下下每个人都联起手来,就能做出一本以假乱真、毫无破绽的假账来诬陷上官慕清,将孤立无援的上官慕清推出来替他们顶罪,而他们却躲在后头侥幸偷生。
真是一个面目可憎的谋算。
次日的朝会很安静,安静得压抑,重帘拢起并垂下,殿外是阴天,无光透进来,殿内也是阴天,暗潮涌动。
整齐排列的群臣像是平静湖面上的一艘艘小船,谁也不知道风雨一来,哪艘小船先靠岸,哪艘小船先抛锚。
殿内能掀起风雨的,其实只有高高在上的皇帝一人,不过若是小船愿意,也可以推波助澜,激起风浪。
吴之筱很愿意做这种事。
议政时,先是工部郎官张风闻与兵部郎官冯保参中书省赵中舍赵泠无故截下两人向皇上呈送的奏本,使得两人奏本难以及时上达天听。
张风闻道:“启禀圣上,前几日微臣同冯郎官上疏奏本,进呈奏章,不料都被赵中舍打了回来,理由极其敷衍。”
皇上眼皮都没抬,淡淡道:“朕知道了。”便再无后话。
张风闻见状,自知自讨了没趣,也不敢再多说话,退到一边垂首而立——这艘小船抛了锚。
再是中书省赵中舍赵泠参工部侍郎上官慕清私卖铜矿,指使手下监造吏残害十八位矿工,其罪当诛。
“微臣悉知上官慕清借工部侍郎职务之便,偷运京郊铜矿山铜矿,私下贩卖,从中取利。”赵泠的声音若从幽谷传来,深邃的眼眸冰冷,神色覆霜,道:“且铜矿山十八位矿工遇害一事也与上官慕清有关,此等贪赃枉法之徒,何德何能高居庙堂?”
他说这些话时,余光淡淡地扫过吴之筱,并未有片刻停留。
皇上略抬眼看了看赵泠,晦暗不明的目光又移向吴之筱,看她现在这副陡然错愕,满脸失魂落魄,眉间含怒带恨的模样,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赵泠亲自上疏参奏上官慕清。
吴之筱此时或许在想着,工部可以上疏,兵部可以上疏,为什么偏偏是赵泠上疏参奏?上官慕清再怎么说也是赵泠的授业恩师,如何狠得下心来做这种背叛恩师的事?
高高在上的皇帝眼底闪过一丝轻笑,道:“朕知道了。”
最后轮到大理寺少卿吴之筱将十八位遇害矿工的案子一五一十地呈报给皇上。
今日朝堂上的一切事皆由此案而起,众人自然都严肃以待,洗耳恭听,且看这案子到底有什么玄机,能掀起什么风浪。
吴之筱将十八位矿工如何遇害的具体案情说清楚后,便退到一边,再也不多说一句话,垂眸敛眉,神情静沉,若有所思。
果然有人坐不住了。
工部尚书质问她为何不提及上官慕清私卖铜矿一事,吴之筱幽幽抬眸,露出冷漠的表情,摇摇头道:“此事存疑,不宜做定论。”
工部郎官张风闻这艘抛了锚的小船出言讽刺道:“吴少卿,上官慕清是你的授业恩师,你自然想要包庇他,你说此事存疑便存疑了?”
吴之筱白了一眼张风闻,不怎么耐烦道:“在下昨日才得知此事,所知甚少,怎么就不能存疑了?你当我是先知还是半仙神算啊?我要是事事都清楚,早就奉劝张郎官尊母别生下你了。”
“你他娘……”抛了锚的小船急了,晃晃荡荡,横冲直撞地指着人鼻子要骂人。
朝堂之上怎可口出粗鄙之语?
工部尚书忙上前拉住张风闻,对吴之筱道:“吴少卿若不想此事存疑,大可到我工部来查证,搜查上官慕清私卖铜矿的证据,本官以及工部上下定全力配合吴少卿。”
“不急。”吴之筱淡淡瞥了他们一眼,道:“待本官得空了,定会亲自去工部叨扰二位的。”
为了矿工遇害的案子,她这几日忙得团团转,饭都没好好吃一顿,又要去工部查证什么证据,当她不是人吗?
她现在只想回去好好休息几日。
工部尚书躬身作揖,道:“那本官就在工部恭候吴少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