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怕是要完——卷阿七七【完结】
时间:2024-01-09 23:15:11

  此时,窦寺卿来了,一把摁住吴少卿手上这支玉管羊毫笔,怒斥她道:“吴之筱,你想做什么?”
  吴少卿面不改色,捏住那支快要秃毛的笔,说:“誊写复验状。”
  这支玉管羊毫笔很少见到面色如此严肃的吴少卿,她面对那一具具冰冷尸体时,都未曾有过这般的幽寒肃穆。今日她的眼神里格外的执着,任何人都不可撼动。
  窦寺卿怫然作色,手上狠折玉管羊毫笔:“吴之筱,大理寺不是你对付左相的那把利刃。此案若涉及朝中官员,自有御史台出面,若涉及刑狱之案,自然有刑部出面,无需大理寺站出来当靶心得罪人!”
  玉管羊毫笔觉得自己快要被折断了,啊啊啊,救命啊,头秃了,腰也快断了,死无全尸,惨啊惨啊!
  吴少卿暗暗掰开窦寺卿折笔的手,救出那玉管羊毫秃毛笔,说道:“窦寺卿,你所忧虑之事在下清楚,只是……我有什么办法!鸣冤鼓已经敲了,案子也已经立了,这个案子在盛都已人尽皆知,总得给百姓一个交代吧?”说着说着,就一面抬袖抹泪一面抬起泪眼看向窦寺卿,道:“我不过是初来乍到的少卿,我能得罪谁?我敢得罪谁?可事情已经推到我面前了,我只能……硬扛下来了。”
  吴少卿居然哭了!哭了!双眸红红,梨花带雨,一滴一滴,吧嗒吧嗒滴落在执笔的手上,溅起泪花洒在玉管羊毫秃毛笔上。
  玉管羊毫秃毛笔甚是惊震:她不敢得罪人谁敢得罪人?作为她手中的一支笔,她笔下字字句句都针对工部、兵部甚至是圣上,明明很敢啊!啧啧啧,此人心计颇深。
  她眼睛一红一哭,连窦寺卿也惶然无措起来,声音不由得压低了些,道:“你若不想毁了大理寺,就把你这些复验状给改了!什么疑似他杀,什么生前伤,死后伤的,统统给改了!那场矿难,只能是意外!听清楚了吗?”
  “我不会改……”吴少卿一抽一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攥紧手中的玉管羊毫秃毛笔,十分为难道:“窦寺卿,我没学过这个,国子监的先生们都不教这个的。”
  “你……”窦寺卿登时气结道:“难不成还要本官替你改?”
  “这是违律的吧?要被杖责的。”
  吴少卿眼睛瞟向书案上的《断狱律》,再故作怯怯地看向窦寺卿,意思明显:这本律法中明文记载了誊写验尸状不得删改错漏,更不得他人代笔,违者杖一百一。
  窦寺卿此时方稍稍悟过来,吴之筱这是在敷衍糊弄她,不再同她多言,只冷声道:“吴之筱,这三天你就待在大理寺改复验状,什么时候改好了,什么时候从这里出去!”脚下踏出签押房门时,还厉声道:“还有,休想开堂审案!”
  “是。”吴少卿搁下玉管羊毫笔于笔山上,起身对着窦寺卿出门的背影躬身作揖,道:“窦寺卿且慢走。”
  窦寺卿甩袖暴走,恨不得赶紧离开这签押房。
  “呼……总算打发走了。”
  吴之筱随意躺在红木靠背椅上,手里转着玉管羊毫笔时,发现手上这支笔被自己用得秃了毛,叹一声事多费笔,就将它丢到桌角去吃灰去了。
  大理寺少卿签押房中一支玉管羊毫笔,废于贞和十五年四月六日。
  入夜,不冷,不燥,不热,能听到夜里蛙鸣的声音,是夏日来临的前奏。
  吴之筱揣着誊写好的一沓复验状,进了窦寺卿的签押房,脚还没踏进去,就被窦寺卿给骂了出来:“怎么还是这么厚一沓?让你改改改,越改越厚了是吧?”
  站在签押房门外的吴之筱点点头,道:“回窦寺卿,下官实在不知该如何改……”
  “进来!”窦寺卿高声呵斥她,命她入房内,并随手指了一处地方,道:“坐那儿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改!看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吴之筱瞥了一眼窦寺卿所指的地方,屋角门边,就一孤零零的梨花木靠背椅,连一张矮凳都没有,只能以地为凳以椅为桌,蹲在地上改。
  她倒不计较,走到那梨花木靠背椅面前,一屁股坐在凉凉的地上,将手上厚厚一沓复验状置于椅面。她摊开两只空空的手,看向窦寺卿,示意她道:“窦寺卿,写血书还挺疼的,要不你赏我一支笔?”
  窦寺卿怒瞪她一眼,冲身侧一书吏道:“给她笔墨纸砚。”
  吴之筱笑道:“多谢窦寺卿。”
  她接过书吏送上来的笔墨纸砚,铺陈纸笔,而后签押房内便寂寂无响,唯有笔落纸面的轻微沙沙声。
  端坐于桌案前的窦芳偶然抬起眼,远远看着门边处那蹲着的人儿。
  屋角门边的烛灯幽暗,烛火幽幽蹿着,她得趴在椅上才能看清楚纸上的字。认真的小脸都快贴近手下的验状了,轻轻一呼一吸,纸面时时起伏,她不厌其烦地压下抚平。
  她捏着手中那支细细的竹管狼毫笔,伏案疾书,偶尔眨眨干涩的双眸,又低头誊写。
  淡淡的烛光将她那一身獬豸绣纹的绯色襕袍晕染勾勒得笔挺且干净,和她此时此刻的眉眼一样,不掺杂一点谎言。
  窦芳看她这副模样,就知道她压根就没打算改那复验状,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誊写罢了。那眉间的倔强与执着,像极了从未遭受过打击的孩子,也像极了当初刚来大理寺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也曾因为一个案子而通宵达旦,日夜浸在殓房,连夜赶去案发现场,冒着风雨跑到证人家中,只想得到一句有用的证言证词。
  自己为了一个案子撞得头破血流,以为是追求正义,却不想自己只是别人排除异己的一把刀。
  这个案子,如果大理寺是刀,那么吴之筱便是那首当其冲的刀锋。窦芳不愿看到大理寺和吴之筱成为别人手中的刀,更不愿吴之筱因为这一个案子毁了未来的前途,湮灭掉心中的纯净之火。
  吴之筱放下笔,揉了揉眉间,歪了歪脑袋靠在门边上,满脸疲惫。
  窦芳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杏仁糕,拿起来走到她身侧,往她手上一扔,却什么话都没说。
  “多谢窦寺卿。”吴之筱拿稳那一碟杏仁糕,仰头冲她笑,道:“我还想喝水。”
  窦芳淡淡白她一眼,没理会她,径直走回桌案前,对一个衙差使了使眼色,那衙差便给吴之筱送去一壶温水。
  那衙差道:“吴少卿,请慢用。”
  吴之筱满嘴塞着杏仁糕,咧嘴笑道:“多谢窦寺卿。”
  桌案前的窦寺卿冷声道:“给她送什么水?有用的字没写几个,倒是白白添进去几杯水!大理寺是养闲人的地方吗?!!”
  此时有衙差来报:“中书侍郎赵潜求见窦寺卿。”
  “赵子渊?”窦芳皱眉并走至门前,问那传话的衙差,道:“他可有说什么?”
  “没有。”衙差回道:“赵侍郎只说了他来求见,若窦寺卿愿意见,那便见,若不愿意那便罢了。”
  窦芳偏过脸,瞥了一眼门边蹲着的吴之筱,想了想,对那衙差道:“请他进来。”
  “是。”
  不过半晌,赵潜便带着吴策一道进了大理寺,由衙差领至窦芳的签押房外。
  “阿筱!”吴策还没走近签押房,就远远地看到吴之筱蹲在门边,快步上前问她:“你怎么蹲在这里?”又见她唇上有一破口,问她:“你嘴上怎么有伤?是不是他们打你的?”
  吴之筱还没开口说话,签押房内值守的一捕快就忙站出来澄清道:“别冤枉我们啊,她嘴上这伤是杨少卿弄的。”见吴策眼底疑惑,一五一十道:“今日下晌,吴少卿来大理寺点卯,一进门杨少卿就把她给绊倒了,她摔个狗啃泥,嘴巴就破了皮。”
  蹲在地上的吴之筱对捕快的话不置可否,只冲着吴策伸出手道:“兄长,我腿蹲麻了。”
  吴策伸手将吴之筱扶起来,看向赵潜,他站在桌案前正在与窦芳说些什么,脸色时而严肃,时而带笑,不知到底在谈些什么。
  吴之筱拍拍屁股上的灰,抻了抻委屈了好久的双腿,等到窦芳冲自己说:“吴少卿,你可以回府了。”她立马双腿敏捷地跑出了窦芳的签押房,头也不回,一溜烟的,连人影都寻不着。
  赵潜还挺管用的,真不愧是中书侍郎。
第123章 123 .店家的筷子不禁用
  吴之筱同兄长吴策出大理寺时,已是六街鼓绝尘埃息,坊间门闭,而吴国公府在西城,大理寺在东城,若非三品以上朝廷官员不得破坊开门,只能静待明日鼓声。
  即使是三品以上朝廷官员,要破坊也得是因公事,不得因私事。
  “只能寻个客店住下了。”吴策牵着马绳,同吴之筱走在水洗过的长街上,问她:“阿筱想吃什么?”
  吴之筱扫过长街小巷,随手指了指一冷冷清清的小摊子,道:“冷淘鱼面。”
  “不行,太凉了。”
  吴策一语就否了她的提议,牵马至一烟雾缭绕的食店铺子前,将马拴于马桩,并问铺子主人要了两碗旋切细料鲅鱼馉饳,让吴之筱找个铺子外的位置坐下。
  两碗热腾腾的旋切细料鲅鱼馉饳端上桌,吴之筱拿起勺子舀了一颗,抿了抿唇,唇上那处破口还微微有点疼,这热烫热烫的馉饳吃下去,只怕疼得更重。
  “我知你嘴角疼,但你若因嘴角疼就吃凉的,那明日你便是嘴角和肚子一起疼了。”吴策拉开她对面的一张横凳坐下,拿起瓷勺舀了一颗,却不吃,只将那瓷勺悬于风中,说道:“待晾温些再慢慢吃,不会烫着你的。”
  “是。”
  吴之筱点点头,依着兄长的话,舀一勺馉饳悬于风中,待风吹温了些再入口。
  兄妹两人在食店铺子外头吃着馉饳,食店里头的堂倌正在收拾桌椅板凳,准备打烊,街上也静悄悄无人,连上弦月也早早没入西边,不见踪影。
  “阿筱。”
  食店铺子又来一人,一样牵着马,一样叫了一碗旋切细料鲅鱼馉饳,一样坐在这桌前。
  吴之筱颔首应人道:“赵侍郎。”
  “子寒这会子还没散值,得等一会儿他才来。”赵潜毫不见外的从吴策面前的箸筒里拿过一双筷子,拉开横凳,坐在吴策左边的位置上,道:“我沿街替你们打听了客店,不巧,都住满了人。”
  吴之筱看向吴策,推了推他的手肘,问道:“兄长,那今晚我们住在哪座桥墩下?”
  闭坊后若无地方可住,一般都会蹲在桥墩下凑合一晚上,譬如说现在东桥桥洞下就蹲着一排排没法回家的人。
  “到你上官先生府上去。”吴策淡淡白了一眼赵潜,对吴之筱道:“你上官先生的府邸就在附近,走一趟花不了多少时间。”
  “是。”
  吴之筱点点头,瞥了一眼神色不佳的赵潜,趁着晾温馉饳的当口,好奇地问他道:“赵侍郎,适才在大理寺,你同窦寺卿说了什么?”
  “没什么。”赵潜接过食店堂倌端来的热腾腾鲅鱼馉饳,扫了一眼吴策,淡淡道:“就是同她说圣上有意让大理寺审理此案。”
  吴之筱皱了皱眉,说道:“可圣上并无此意。”
  “没事。”赵潜用筷子夹起一颗馉饳就直接往嘴里放,烫得忙吐了出来,吐着舌头扇着风,吐字不清地说道:“额(我)同子寒嗦(说)过了,只要在草(朝)会前得圣意恩准即可。”
  此案牵扯到皇上,想让皇上准许开堂审理并非易事,且时间紧迫,得赶在这两日得到皇上旨意,否则赵潜对窦寺卿所言的圣意便是妄言。
  吴之筱捏紧瓷勺一端,忐忑地问他:“能成吗?”
  赵潜又不怕烫地夹起一颗馉饳,往嘴里放去,道:“有子寒在,你放心,就算触怒圣上,他也不过是被降一等而已。”
  “他……”吴之筱还要再说什么,就听得吴策轻咳一声,她很有眼力见地闭了嘴。
  吴策搁下瓷勺于汤碗边,道:“阿筱,吃完了就起身,得赶去你上官先生府上。”
  “还有好多。”吴之筱挪了挪自己的汤碗与吴策看,说道:“你让我晾温了再慢慢吃,我当然就吃得慢了。”
  “食不言寝不语。”吴策冷瞥了一眼赵潜,再看向吴之筱,道:“吃饭的时候不许再多言。”
  尤其是不能与赵潜多言。
  “是。”
  吴之筱低下头默默吃着碗中的鲅鱼馉饳,还拿筷子将汤中的佐料小菜一点一点夹到瓷勺里,慢腾腾而又细致地吃着。跟小女孩摘豆芽菜似的,一根一根的空消磨时间,豆芽菜却越摘越多。
  吴策:“…………”
  他从未见过吃得这么慢的吴之筱,今晚他是见着了,他觉得她还能再磨蹭半个时辰。
  “子寒!”赵潜转过脸,冲远处招手,道:“阿筱在这儿!”
  赵子寒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害得自己现在吃什么都难受,他居然还有脸来见她?哼!
  吴之筱低头埋脸,没打算看他,嘴里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啊!烫!
  她只顾着用吃来掩盖不想抬头看赵泠的尴尬,忘了馉饳的烫嘴,撂下瓷勺,捂着唇角瞪了一眼迎面走来的赵泠。
  他淡淡睨了一眼吴之筱,目光落在她破了口的唇上,眸色暗了暗,并无什么话,拉开横凳坐在她身侧——只有这么一个位置了,他看起来有点勉为其难。
  为了不让他这么为难坐在自己身边,吴之筱决定起身让位,道:“兄长,我吃饱了。”
  “那好,我们走吧。”
  吴策终于等到这位摘豆芽菜的小女孩说吃饱了,赶紧起身走到拴马桩处,解开套索,冲她招手道:“阿筱,过来。”
  “是。”
  吴之筱跟上吴策,往上官慕清府邸的方向去了。
  看着吴策和吴之筱走远,赵潜顿觉口中的鲅鱼馉饳索然无味,撂下筷子,问赵泠:“赵子寒,阿筱都去上官慕清府上过夜了,你还吃得下?”
  赵泠淡淡瞥一眼吴之筱吃剩的馉饳,还有小半碗。想想她昨晚就喝了两盏蜂蜜糖水,今日定然是起晚了,最多就吃些糕点垫垫肚子,而后又被困在大理寺半日,肯定没吃什么。
  如此算下来,她现在不应只吃这么点就说吃饱了。
  “她会回来的。”
  赵泠夹了一颗自己汤碗里的鲅鱼馉饳默默吃着,味如嚼蜡。
  他这话才落音,不远处的街角就出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赵泠抬眼深深望着那身着獬豸绯袍的人,且看她走得垂头丧气,趿着乌皮六合靴的鞋跟,不情不愿的小模样,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
  他唇角透着淡淡笑意,复又低头吃着馉饳,这一颗比上一颗要鲜美好吃得多。
  赵潜循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往后一看,只见吴策牵着马,领着吴之筱又折回来了。
  赵潜笑道:“阿筱,怎么了?”
  吴之筱上前与赵潜解释道:“城防营的骁卫今夜巡至东城,正好拦住了去往上官先生府邸的东斜街,我同骁卫指挥使周将军说清了缘由,他却执意不肯放行,无法,只好回来了。”
  “东城临近皇宫大殿,时常有巡城的,周将军也是秉公办事。”赵潜挑眼看了看拴马桩的方向,不等吴策栓好马过来,就先问吴之筱道:“你们既无去处,那今晚就先到我府上去暂歇一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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