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席上的碓拓歌伎舞伎出神,一曲歌舞作罢,梅妃竟抬起手鼓掌,还问了一旁侍女那几个女子的名字。
她从前对这些歌舞一点都不感兴趣,萧竞权不免好奇,问纪晏方才那支舞蹈是什么舞,才得知这几位女姬都是从前斡卓人,后流碓拓为奴。
闻言,礼部官员不由得色变当场,万幸梅妃没再说什么,只问萧竞权要如何处置这些女姬。
依照旧例子,这些舞姬本应留在宫中,用以封赏官员将领,萧竞权心中对梅妃有愧,自然将这些女子交由她来处置。
“既然是使臣之礼,那就让她们留在宫中教坊司吧。”
纪晏却道:“多谢陛下娘娘仁厚,只是这些舞女歌女都是斡卓国的奴隶,怎敢与□□教坊司中的女子共事?”
此言一出,殿内的气氛不禁有些微妙。
梅妃不语,默默品味着面前的菜肴,她一直称自己不爱吃汉人的饭菜,今日肯动筷,已经是给足了对方礼仪。
萧竞权只是面带微笑看着纪晏,随后纪晏说道:“此次前来□□面见皇帝陛下,除与陛下修订盟约进献宝物,迎娶公主回国外,末使还有一件事想请陛下应允。”
“哦?还有什么事?”萧竞权不免好奇,一旁的众臣也纷纷神情紧张起来。
“此次前来□□,汗父曾叮嘱末使,从前碓拓常迎娶□□公主做姻亲之好,如今既然两国决定永止干戈,便也应有我碓拓贵族之女前往□□和亲,故而此次前来我们还带来了戎吉族的公主……听闻皇帝陛下有皇子尚没有妻室?”
容吉部乃是碓拓国内主站一派,如今碓拓王将她送入京城,其中用意自然不必多说,只是年龄相仿,又没有妻室的皇子,不就是在指萧琳吗?
可是薛氏一族被诛,颖王妃如今却仍被囚禁颖王府中,萧琳也并未提出要与她和离,纪晏又是如何得知呢?
萧竞权仍是面带微笑,称皇子萧璇年纪尚小未至娶亲之年,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纪晏却不依不饶,提起了二皇子颖王萧琳,献上西域奇药,称此乃碓拓汗王心意,希望萧琳早日康复。
殿内的气氛恰似落入冰窖,萧珍才想起身说些什么,便被萧竞权冰冷的目光定在原地,埋下头不敢再有动作。
梅妃看了眼正在饮酒不语的萧竞权,忽然问纪晏道:“既然是碓拓的公主,如今前来京城亦是贵客,为何不让公主入席呢?何况中原与碓拓不同,不论公主将要嫁与哪位皇子,若是公主因水土不服,出了什么毛病,伤了身体,可就不好了。”
众臣正不知如何为萧竞权解围,听到梅妃这样说,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可是仔细思量这话中的意味,似乎又另有所指。
纪晏颔首,命人将那位公主带上殿来,其容貌果真出众,萧竞权便命人赐座。
梅妃浅饮了一口甜酒,又问道:“与当朝皇子结为姻亲,这样的好事如何就落到了容吉部的公主身上,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纪晏你的妹妹——她如今的年纪倒是与十皇子萧璇相仿。”
纪晏不紧不慢道:“碓拓虽各派分立,多有摩擦,可是终究都是碓拓之民,末使不曾想到皇贵妃娘娘会对碓拓之事如此熟悉。”
以纪晏对中原的了解,他不会不清楚如今的皇贵妃从前究竟是谁,这样询问,便是有心不愿让梅妃轻松应对了。
第100章 相思隔潇湘
此次议和,两方都压忍着火气与陈年旧怨,自使团迟迟入殿,萧竞权命众臣入席时,便各自暗中较量,如今终于是将对峙败在了明面上。
可是,纪晏千不该万不该轻视了梅妃,不该将她当做是部族覆灭后遗留的孤女,也不该将她看做是依顺谄媚的后妃。
梅妃睨着纪晏,低沉清冷的声音响起:“对碓拓之事了解多少,本宫并不知晓,不过本宫以为你方才说的话很有道理,都是碓拓之民,也不必分出个先后尊卑来——陛下,昨日珍儿入宫探望臣妾,臣妾又想起睿王妃有喜,不如就将这位公主赐与珍儿侍奉在侧。”
萧竞权轻呵了一声,听来语气愉悦了不少,眼中也有了些温度,忙命侍女为二人满上酒杯,自然应允此事,看殿阶之下纪晏的反应,他似乎已经有些沉不住气了。
可是,梅妃却转而轻笑着将一杯斟满的酒一饮而尽,说是自己说错了话,还应当自罚一杯。
她望向萧竞权,虽是面带笑容,可是眼中却并无笑意。
“臣妾一时糊涂,替珍儿做决定了,珍儿,你又意下如何呢,这样的事勉强不得,若是你不愿意,母妃与你父皇也不会强求。”
“嗯,珍儿你若是不愿,朕也可以把这位碓拓公主封为宁珠公主,与皇室之女同享恩禄,今后你们便可以兄妹之礼相待,如何?”
萧竞权此话出口,便是给此事定调,无论如何,这位突然冒出的公主,都不可能嫁入皇室之中,便只待萧珍配合着演完这场戏就好。
他与睿王妃的感情向来很好,除却一位伺候他多年的侧室,从未迎娶侧妃也并无宠妾,于大义于私情,他应当不会接受这位公主才是,可是萧珍却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很是反常。
好在最后关头,萧珍恭敬回答自己会以兄妹之礼善待这位碓拓公主。
梅妃点点头,凝望着纪晏目光不移,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哪里还有什么和善温婉的模样,即便她穿上一身汉人的衣服,梳着汉人的发髻,她还是从前的班兹九部贵女,一只虎视眈眈的苍鹰,出手狠厉,不容差错。
纪晏到底年纪轻,脸上一时挂不住,便递了一个眼神给一旁的斡卓国使臣斡度将军。
那斡度将军膘肥体胖,一看便是空挂一个虚名,尸位素餐之人,他领会了纪晏的意思,又向梅妃敬酒,随后向萧竞权提出了斡卓国王欲将斡卓并入碓拓一事。
从前在中原边境,斡卓与碓拓对立相斗多年,自班兹灭族,斡卓便沦为中原与碓拓的附属之国,近年来更是逐步被碓拓蚕食,鲜少向中原朝廷纳贡。
此次议和,萧竞权与碓拓王心照不宣,表明若是斡卓国王愿意带领部族并入碓拓,朝廷不会出手阻拦。
斡度将军如今在宴席上提及此事,还提起了班兹旧部,称斡卓国中常有班兹遗民作乱,亦有班兹遗民逃入中原关内,希望萧竞权能清绞这些余孽。
可是在座诸位,又有谁不知道殿上那位皇贵妃娘娘就是从前的梅妃,是从前的班兹九部公主,原本班兹部首领,老斡卓王的接班人呢?
班兹不仅仅是梅妃的软肋,更是萧竞权的。
毕竟班兹部族民落得如今悲惨之状,都是拜萧竞权所赐。
“你们玛哈人既然已经成为碓拓的部民,此事就应当由纪晏王子或是碓拓老王来做决定吧?怎能越过了自己的主子,与陛下提出要求,至于我境内流民,自然由我朝律法处置,与碓拓国的部民有何相干?”
每个玛哈人的手上都沾着班兹族民的鲜血,梅妃很清楚这一点。
那斡度将军不知道如何是好,竟然不知死活地说出纪晏都不敢点破的话:“可是,班兹部民毕竟是……”
余下的字音被萧竞权杀气腾腾的目光打散,好在梅妃又是用那种似无意似嘲弄讽刺的语气说道:“毕竟是什么?将军怕不是糊涂了,就连玛哈人的性命在我眼中都不算什么。”
斡度将军哑口无言,借口醒酒,被纪晏命人带离宴席,随后殿内又是歌舞升平,直至宴席结束。
萧竞权带着有些醉意的梅妃到偏殿醒酒,命一旁的侍者离开,有秘卫前来禀报消息,萧竞权再回到偏殿时,看向梅妃的目光剧烈颤抖着。
梅妃上一次饮酒而醉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其实从未放下心中的忧虑,她是否真的愿意放下过往,和自己度过余生呢?
应当是愿意的吧?
有些话,即便是梅妃装作醉酒,也是躲不掉的,萧竞权将她揽在怀中,再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之情。
“你今日为朕做了许多,朕心甚慰,兰儿,你还看不出吗?我们二人的心意才是相通的,无需多言。”
“嗯,是这样的。”
她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难以听见,也是极其敷衍的,但是这句话从萧竞权耳中听来却好似莫大的赏赐。
以至于他有些试探地继续问道:“兰儿,你看起来似乎不大开心,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斡度将军对你出言不逊,是吗?”
梅妃摇摇头,借着醉意又饮酒一杯,倒在萧竞权的身侧,拉着他的肩膀向榻上倒下去,躲开他殷切的目光。
那种目光让她感到恶心又茫然。
“臣妾有些不舒服,但是……臣妾也很开心。”
“是真的吗?”萧竞权命侍者上醒酒汤,顺势将梅妃抱起,向后殿走去,他自然是想要听到这个答案,可是又怀疑,如今的这个怀疑不再是针对梅妃的,而是针对他自己的。
梅妃将手中的酒杯丢在地上,用被自己的长甲按压出血痕的掌心揽紧萧竞权的肩膀,笑问道:“为什么不是真的呢,陛下到底想问什么呢?”
萧竞权沉默不语,带她走入寝殿,将她放在榻上,将她头上沉重的珠钗一一取下,又接过侍女手中的醒酒汤亲手喂她喝下。
她不曾反抗他分毫,任由他摆弄,可是还是逃不过萧竞权的那个疑问,她必须要回答。
“今日是有人没有眼色,说起了班兹之事,可是方才在殿上,这件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陛下还想问什么呢?”
萧竞权想问的事很多很多,如今他在当世唯一的至爱之人,以他从前日夜期盼的模样陪伴着他,可他不能感到心安,也不能感到满足。
“兰儿,你认真回答朕,方才你在殿上……对斡度说的话,你有几分是真心呢?你对朕说实话,无论如何,朕都不会怪你的。”
梅妃装作饮酒后头痛的姿态,将手腕搭在额前,将自己的眼睛和萧竞权的目光隔开,她如今忽然觉得可笑,可笑自己从前居然有那么几个瞬间,对萧竞权有了一丝丝的怜悯,对他所吐露的对自己的爱意,有那么一丝一毫的触动。
萧竞权拉过她的手腕,不允许她躲避自己的视线,也不许她回避这个问题,他必须得到一个他想要的答案。
“既然……既然班兹族人已经所剩无几了……余下的,想必也恨透了我吧,我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不能是真心的呢?”
她虽然是这样说,可是眼泪已经从眼眶中奔涌而出,因抗拒着流泪,她的身子也在颤抖着,萧竞权抬手想为她擦去眼泪,却被她下意识躲过,旋即她的下巴被萧竞权捏紧。
狼狈落泪的面容无助地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萧竞权为她擦干了眼泪,又将她拥入怀中。
“你能真的这样想,便很好……朕会依你所言,若是真的有班兹遗民流窜我国境内,朕必然依律法处置,一个不留,其余的事,便是斡卓国内之事,与朕和你皆无半分干系。”
梅妃还想说什么,萧竞权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冷声道:“好了,不要哭了,朕知道你不爱笑,可是朕也不喜欢看你哭的模样。”
他用手轻抚梅妃下颌上被他掐出的红痕,手指抚过她的唇瓣,可是却触碰不到一点温度,也得不到半分回应。
萧竞权没了兴致,命侍人照看好她,不许她再饮酒,明日他不前来,梅妃也不许离开此处。
“你从斡卓带来的东西,朕有许多比你都要熟悉,你有一把刀,最近似乎不见了,朕知道,一日不见他的首级,你便一日不能安心,朕不会让兰儿为这样一个人日日忧心伤神。”
他拂袖离去,宫人皆不知方才还恩爱无比的二人忽然陷入争吵,只得听从萧竞权的命令,将宫门紧闭。
此后一连三日,萧竞权都不许梅妃回到宜兰园中居住,也不许平日侍奉她的人前来,就连小公主也不允许她见,似乎一夜之间,她回到了萧瑜宫变后的日子,只是不必再被萧竞权用金链锁着罢了。
他第一日来,告诉梅妃,班兹遗民之事已经交由户部及各州官府去办,凡流窜于中原的班兹遗民,皆可先斩后奏,尸身运往关外。
又过了一日,萧竞权入夜后前来,告知梅妃,前几日便有秘卫来报,称民间有人在查有关银筑的消息,秘卫已经暗中追查此人,不日就可将其抓获。
第三日黄昏来时,萧竞权似是心情大好,命人将梅妃养的狸猫从宜兰园中带来,陪她解闷,待用过晚膳,萧竞权称他已经得到了有关银筑的消息,如今他隐姓埋名,进入了碓拓境内。
萧竞权已经召见纪晏告知其此事,纪晏称其回国后将会派兵在碓拓国内搜捕银筑,一旦发现其踪迹,格杀勿论,他的尸首将会被运回京城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