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儿也没想到,纳度反而并没有因萧瑜的话生气,他终于坐下来,为他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班兹的男人,他们都很勇敢,或许你说的对吧……不过你们两个,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瑜抬眸用难以测度的眼神看向纳度,又垂下眼睫,轻叹一声:“唉,为什么你们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的母亲真的是班兹人,我来这里是想找到我的舅父和外公,这位是我的妻子,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呢?”
纳度反问道:“你是真的不知道?班兹人已经被汉人还有玛哈人以及碓拓国的人联合起来悉数剿灭掉了,你真的不知道是汉人杀了最多的班兹人吗?你的父亲……他又怎么敢面对你的母亲,你的母亲为什么不回来!”
“对不起,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是为母亲而来的,不论你如何想她,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如果她能回到斡卓,她能为班兹人做些什么,又何必让我代她前来呢?这世上本就是有许多种无奈的。”
纳度望向他的眼睛,被他摄人心魄的气度震在原地,随后垂下了头,让纳珠到帐子外去等,冬儿想了想,便从自己行李中拿了一包点心,追上纳珠一起到外面去了。
“那,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她如今几岁了,你知不知道你外公的名字?”
萧瑜笑了笑,反问道:“你就这么快相信我了吗,就不怕我是玛哈部的人,据我所知,玛哈人最近又在追杀班兹部的遗民了。”
“不,你既然已经猜到我和纳珠是班兹人了,却没有动手杀掉我们,说明你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玛哈人。”
萧瑜喜欢明事理的人,更喜欢聪明人。
“好,既然你已经这样说了,我想我们也可以互相坦诚地回答对方的问题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认为我有必要提醒你们一些事——你们的身份可能暴露了,玛哈人会随时查问你们的身份。”
萧瑜出关前便派自己的手下调查有关班兹遗民以及银筑的消息,今夜留宿这家客店绝非偶然。
纳度和纳珠的身份很有可能已经暴露,很有可能已经引起了斡卓境内玛哈人的关注,近日来碓拓意欲吞并斡卓,萧竞权作壁上观,斡卓王不得不做些什么,以免国内群情激奋,让其他部族夺走了玛哈部的统治。
纳度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眼前这个有西域相貌的年轻汉人男子,冷静的让人感到可怕,他似乎知晓一切,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之中。
“那,那我们要怎么做?可是之前我们就被追查过很多次,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们的身份。”
萧瑜不反驳,只是静静望着纳度。
纳度明白了萧瑜的意思,他也懂得这个道理,玛哈人可以来查问很多次,他们也可以隐瞒身份很多次,可是如果玛哈人真的动了杀心,他们便一次机会都没有了。
“好吧,我可以听从你的建议,但是,正如你所说的,我能不能相信你呢?我和纳珠留在这里,没有和其他的族人一起生活,就是希望不要断绝了我们和外界的往来,你告诉我你外公的名字,如果他活着,我一定会记得的。”
“求之不得,我需要你的信任,因为我母亲的名字叫萨妲那兰。”
戈壁与山林相接之处没有更鼓,亦没有漏晷,除却寒风送声,更多的是远方野狼啼嚎以及苍鹰的羽翼划破夜帛的铮鸣。
萧瑜冬儿,以及草草收拾好行装的纳度和纳珠,正趴伏在远处林间山坳中,远望着客店所在,远远看见一列马队从国城中奔出,冲向客店。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便是掠夺饲养在店外的牲畜的喧闹声,随后纳度和纳珠所在的包帐燃起了熊熊大火。
“来得可真快啊,万幸一路上天气晴好,若是耽搁了什么,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萧瑜一边低声念道,一边在地上摆上一颗石子,此时已经将近亥时了,前往更西方的商队为了及时赶赴关口已经出行,这个时候玛哈人忽然出城盘查,一定是有所谋划,到底是不想惊扰了汉人和碓拓人。
他看向一旁望着远处大火神情怔然的纳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想,或许有人泄露了你们的身份,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纳度摇头,今夜发生的一切足够他用漫长的时间来思考清楚,他现在已经无所谓纠结于玛哈人的追杀了。
当年与汉人皇子结为夫妻的那兰公主居然还活着?她居然和汉人的皇帝有了一个儿子,而这个人就在他的面前,也是这个人今夜救了他和纳珠。
他说,他的名字叫萧瑜。
那兰公主,已经是一个许多年没有听到的名字了,纳度回忆起自己曾在穆天图节上远远望见过她骑马射箭,斩杀饿狼的样子,那时候的纳珠也还是个比那兰公主略小几岁的小女孩。
没想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没想到这短短十几年的光阴中,斡卓国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纳度想起自己方才还当着萧瑜的面,说那兰公主是叛徒。
这个禁忌的名字已经许久没有被提起,班兹人都恨她,是她招来的狼子野心的中原皇子——如今中原汉人的皇帝萧竞权。
在她安享汉人锦衣玉食的时候,班兹人却被汉人与碓拓人以及玛哈人像牲畜一样围剿屠杀。
可是她还在时,班兹部与斡卓又是何等强盛,碓拓都要敬让斡卓三分,如果她没有前往汉人的地界,她留在了斡卓,或许此时她已经成为了斡卓的女王,甚至碓拓也臣服脚下。
而且,自己又要如何面对萧瑜呢?
他是那兰公主的儿子,可是他也是中原汉人皇帝的儿子,汉人是不认自己的母亲的,可是他又为了那兰公主千里迢迢赶往斡卓,寻找班兹遗民,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带着这种种疑问,纳度再一次打量起萧瑜,看向他儒雅清秀的面容,又望见他眼中比鹰和狼还要锐利的野心与气魄。
纳珠在一旁,和那个萧瑜称作他妻子的女孩坐在一起,两人熟络地很快,纳珠也知道了萧瑜的身份,她似乎比自己更快接受了二人的存在,难道是自己的戒备之心太多了吗?
纳度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做,便举起自己腰间的马刀指向萧瑜,质问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前来寻找班兹遗民的,若是他不回答,他就算是和玛哈人同归于尽,也一定不会带萧瑜去见藏匿的班兹遗民。
“为了我的母亲,我需要找到外公,你们如今很危险,不仅玛哈人和碓拓人想要你们死,萧竞权又未尝不是,我问你一个名字,你告诉我他如今是否还活在世上?”
本来是纳度提出的问题,如今却变成了萧瑜拷问他。
“银筑,你应该知道银筑将军吧?”
“你,你为什么连他也知道!”
萧瑜有些无奈,可还是颇有耐心地答道:“他是我母亲的护卫,曾经宣誓效忠我的母亲,我知道他的存在很奇怪吗?他是死了?还是活着?活着的他又在哪里?”
纳度沉默许久,告诉萧瑜他不知道银筑将军在哪里,他应当是活着,可是已经许多年没有人见过他了。
萧瑜又问起如今当年的班兹贵族萨妲氏还有几人活着,自己的外公老班兹王如今是否还在世上,纳度只给了他一个答案。
你见到了,就都明白了。
进入荒原与隔壁遍布的西域,萧瑜和冬儿的马儿便有些体力不支了,它们难以适应干燥的气候以及险酷的地形,以至于追上前面负重的两匹西域马都有些吃力。
萧瑜心疼马儿,有时宁愿自己走过险路也不愿骑马,纳度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多日一言不发地他终于主动和萧瑜说话了。
“你从小生活在汉人的皇宫里吗?”
“是的,”萧瑜回答道,纳度愿意和他沟通,他很欣慰,“说来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中原,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纳度笑了笑,拿起酒壶递给萧瑜,又问道:“那我们这里和中原比,哪里更美呢?”
冬儿听到这话就笑了,原本正在和纳珠说悄悄话的她告诉纳度说:“纳度大哥,你这样问是不行的,这世上比美可是比不出来的,如果殿下回答说是中原更美,你一定不高兴,可是若是他说这里的风光更好,那你或许还不相信他呢。”
纳度不是冷漠之人,和人熟络起来也露出了憨厚坦诚的一面,听着冬儿的话很开心,说萧瑜娶到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也娶到了一个聪明的姑娘。
“其实,我也不是要做出什么比较,我也没有去过中原,只记得当年中原皇子,哦,也就是现在你们的皇帝,他回到斡卓的时候的场景,中原的确是很富庶的地方啊。”
冬儿收下夸奖,继续说道:“纳度大哥,你可以让殿下说说这里的风光怎样好,这样殿下就好回答你了。”
萧瑜望着冬儿,眉眼带笑,看到纳度渴望的眼神后便说:“这里的风光若是不见,是一点也想不到的,可若是见过了,也是一点都忘不了的。”
山路回环,众人行至一片蔓草坡处,举目望去,无际荒漠上有寂寞的风呜咽吹过,天高地沉,正是黄昏时,却起了近似于紫色的流云,而大地却染上了凄艳的红。
“啊,的确是很美很美的,我生长在这里,常常想到我们都活在土地的馈赠之下,土地和天空会永远庇佑我们。”
纳度又饮下一口烈酒,还要递给萧瑜来喝,萧瑜却不得不婉拒了。
早听说过这里的酒浓烈厚重,却不想自己真的招架不住,方才喝了几口,萧瑜便觉得身子有些热了。
“哈哈哈,你不知道,这样的酒,越是年轻人喝越好,这里面不仅有鹿血,泡酒时还有狼的爪子和蛇呢,你在中原应当没有喝过这样的酒吧。”
“不曾喝过,其实我不喜欢饮酒。”
“诶,是真的诶,殿下真的脸红了。”
冬儿望向萧瑜,看见他脸泛起了粉红,特别是耳根那里,萧瑜可是只有很害羞很害羞的时候那里才会变红。
“殿下可从来没有喝醉过呢,这酒真的是太神奇了。”
萧瑜用手指碰了碰自己有些发红的面颊,难为情笑了笑。
纳度说萧瑜还是应当多笑一笑的好,汉人总是不喜欢笑,经常板着脸可不好,班兹人都是很喜欢笑的。
“虽然这样说可能会让你不开心,可是我想,普通的玛哈族人也是很喜欢笑的,大概不喜欢旁人欢笑的,就只有那些统治别人的贵族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纳度答道。
“那么,那兰公主在汉人皇宫里过得好不好?”
萧瑜思忖片刻,却让冬儿来回答这个问题。
“啊,其实,娘娘过得也不差吧,肯定是没有被苛待过,可是娘娘她并不开心,想必她受用那些所谓的宠爱奖赏,也不是很开心吧,她一直都在自责,她也一定很想念亲人。”
萧瑜补充道:“不仅是想念,还有想念时的愧疚,母亲曾和我说过,她有很多次都恨不能自尽一了百了,可是她担心自己死掉后见到班兹族人的冤魂,认为自己无颜面对。”
听到萧瑜说梅妃想要自尽,之前还一直称她是叛徒的纳度也急了,告诉萧瑜她不可以自尽,老班兹王还在等她回来呢,还有她的哥哥和弟弟,都在等她回来,他们也想过去救她。
“你一直都说让我亲自去看看,可是外公他究竟怎么了?”
纳度长叹一声道:“他得了一种怪病,族中的迭理,也就是你的舅舅,那莫将军,已经为他看过病治疗很久了,可是却没能治好他。”
萧瑜带着疑问跟随纳度和纳珠继续前进,即将翻过一座山峦前,几人来到了一处林地与草地交界的地带,纳度拿出两个粗织的布条,交给萧瑜和冬儿。
两人自然理解纳度的为难,萧瑜得知路途不远后,担心冬儿感到害怕,便和她同乘一匹马,两人双双用布条蒙了眼睛,由纳度牵引着向前走去。
再次见到光明时,远处一抹初生的朝晖静静浮出雪山山巅,反射幽蓝晶光,纳度不知道拿出了什么乐器或是号角,悠长雄浑的调子响起,似乎乐音要钻进人的骨血里面一般。
草原这个词不仅仅是指代水草丰美之地,实际上,大草原中也有干草原,或者可以称之为荒原,或许贫瘠,乃至于残破不堪。
龟裂的丘陵,起伏的山岩,却也有清澈见底的小河流淌,闪着龙鳞瑞兽的金光,环绕过色泽鲜丽的林间。
片刻之间,他真的有了一种想法,或许和冬儿做一对寻常夫妻,就这样游历世间山水,也是很好的。
萧瑜只是揽着冬儿,醉心于这片美景之中,不管周围提刀提枪将他们团团围住的班兹遗民。
旭日彻底升起后,萧瑜挽着冬儿下了马,由纳度指引着见到了如今统领这些班兹遗民的首领,他抬起头的刹那,对面那人眼中便露出了震惊的神色,随后是怀疑,愤怒,深虑。
实在是太像了,即便是年龄不同,性别亦不同,可是他仿佛就是在那刹那间看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