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妃抱着自己的猫,静静坐在桌前,透过窗缝望着仅剩一条缝隙的天空。
萧竞权见她并不动筷,便亲自为她呈了一碗珍珠汤,悉心为她吹凉,将那瓷勺送至她唇边。
“陛下知道的,臣妾不喜欢喝这样甜腻的东西,臣妾吃不习惯。”
萧竞权将她眼角就要掉落的眼泪擦拭干净,安慰道:“朕知道你不喜欢,可是你没得选,乖乖喝下去,听朕的话,也不要想着不该想的人,朕会对你好的,你想做什么,朕都不会拦着。”
她这三天除了被萧竞权强灌了些茶水汤药,便是什么都没有吃,萧竞权也不强迫,只称若是她的身体出了毛病,侍奉她的宫人和太医都要死。
被他折腾了两夜,又几乎没有吃东西,梅妃知道自己的身体就要撑不住了,她垂眸喝下了萧竞权喂给她的那口甜的几乎发腻的珍珠汤。
“这样才好,朕知道兰儿很懂事,你听朕的话,朕便不会为难你,明日朕便会让人做你喜欢吃的东西。”
她轻抚着怀中那只猫的前额,眼泪砸进那瓷勺中,呢喃道:“可是这样,我和牲畜有什么区别,和猫儿狗儿有什么区别……”
萧竞权又喂了她一口鱼肉,任凭她的眼泪砸在自己的手背上,这几日看她哭得久了,他竟然也有些喜欢她哭起来的模样了。
从前他的女人那么多,无论见不见他,总是那一副眼泪涟涟的模样,他很不喜欢,甚至是十分厌烦,女人哭并不会让他怜香惜玉,这样的女人不得他的心意。。
他的兰儿不一样,她是不懂得哭的,从他第一眼见到她便知她的不同,看她纵马杀敌,又看她和羊群在水边嬉戏,她和那些养在深宫宅府中的女人不同,这是真正鲜活明媚的女子。
也正因如此,唯有她落泪时,不会让萧竞权觉得讨厌。
他笑道:“你说什么傻话,自然是不一样的,朕怎么会把你当猫儿狗儿来看,朕也不想这样的。”
梅妃自己擦干了眼泪,不再让萧竞权喂自己,简单吃了些清淡的小菜,便称自己吃饱了,萧竞权很满意,让人去宜兰园中抱小公主来。
“兰儿想通了就好,朕也有些事要问你,前日朕提起的那个匕首,你不是一直好好收着吗?它去哪儿了?银筑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梅妃答道:“那不是匕首,那是一柄刀,是狼爪刀。”
“朕不管它是什么,它去哪儿了?你用它做什么了?”
她依顺地答道:“那柄刀给琳儿了。”
“琳儿?为什么在琳儿手中,你让他做什么了?”
“陛下不必焦急,那不过就是一柄刀罢了,是因为琳儿在幽州遇刺,臣妾想给他一件防身的兵器,便把这刀给了琳儿。”
她垂眸道:“这柄刀的确是那个人留给臣妾的,可是他十几年都没有音讯了,臣妾没有盼着他回来,这柄刀也不过就是普通的刀罢了。”
萧竞权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当真如此吗?你不知道有关银筑的消息?”
“臣妾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被陛下杀了,若不是陛下告知,臣妾也不知道他尚活在世上。”
她望着萧竞权静静说道,萧竞权知道她没有说谎,望着她面颊和衣领深处被他弄出的片片红痕,一时有些愧疚。
前日秘卫来报,京中有人及关外有人在调查银筑和班兹遗民的消息,他又恰好得知梅妃有一柄匕首不见了,故而才怀疑是她有了别的心思。
如今看来,的确是他错怪了。
“兰儿,既然是这样,你早和朕低头不就好了,为什么总是这般婞倔?”
梅妃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移回了窗外。
“陛下不生气了便好——是什么人在查银筑的消息,竟然还有旁人知道他这个人吗?”
“此事朕会继续追查,无论是谁,必然是包藏祸心,兰儿,朕希望你不论听到了什么,或是无意中知道了什么,都要相信朕,明白吗?”
“哦,我还有谁可以相信呢?”
她轻声叹道。
窗外送来一阵凉风,梅妃轻咳了几声,萧竞权去拉她的手,竟十分冰凉,又探向她的额心,才知她已经有些低热,忙命太医前来医治,万幸没有大碍。
萧竞权亲自喂她喝药,梅妃的态度也不算冷淡,他今夜本欲留寝,可是看她如今身子不适,便不再勉强,与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后离开了偏殿。
只等殿门关闭,梅妃才命侍女离开,扑倒在榻上默默流泪,恨不能将方才萧竞权喂给自己吃的东西悉数吐出去,恨不得当下便冲出殿外和他同归于尽。
她也不知自己是几时入眠的,只是等天尚蒙亮时浑浑噩噩清醒,只觉枕衾皆湿,头痛欲裂。
小公主的床前似乎站着一个人,将她从小床中抱起逗弄,梅妃恍惚起身,警觉地问那人是谁,却因身上还带着病,几乎从床上跌落在地。
那人放下小公主及时上前一步,将她扶起身来,梅妃这才看清,来人是多日不见的萧瑜。
萧瑜预定前往北边的日子在三天前,可是临行前夜,他忽然在梦中梦到梅妃哭泣不已,于半夜惊醒,故而决定推迟动身之日,先行一人回京探望梅妃,也好将他和萧琳平安的消息告知。
那日冬儿和他提起预感之事,萧瑜便一直记在心上,此次回京竟然也印证了这样的道理,果然他没有在宜兰园中找到梅妃,向旁人询问,才得知梅妃如今正在紫宸殿偏殿中。
萧瑜入宫前已经得知了近来京中发生之事,大约也预料到了萧竞权因班兹之事又对母亲磋磨,便也不顾危险,凭着自己身手潜入了紫宸殿偏殿。
梅妃还睡着,他不便打扰,看到一旁的小公主尚醒着,张着一双眼睛望着自己,也不哭闹,萧瑜便把她从小床上抱起,听到梅妃的声音后又急忙到母亲床边。
见梅妃双目红肿,身形消瘦,萧瑜十分心疼,忙将她拥入怀中。
“母亲不是爱哭的人,怎么如今这样伤心,想来都是瑜儿的错,瑜儿应该早些回来的。”
没有了宸妃,没有了太后,萧瑜自己都有些放松了戒心,忘记了还有萧竞权在,他才是那个伤害母亲最深的人。
见梅妃不回答,萧瑜便简单说起了离京后去往幽州一路上发生之事,告知她如今萧琳的腿伤已无大碍,他只是装作自己身落残疾,梅音的胎相稳定,只待数月后生产,不日他就和冬儿一同出关前往北边。
“母亲怎么不说话,他到底做了什么恶事羞辱母亲了?瑜儿去为母亲报仇。”
“没事了,不过就是他又犯疑心病了……我已经习惯了,这里不安全,瑜儿快去吧,何必为这样的事动辄入宫。”
萧瑜扶她躺下,握着她的手,为她揉按手心的穴位。
“母亲不要这样说,儿子本不该让母亲受这样的苦楚与委屈,不如就怪瑜儿吧,但是不要不和瑜儿讲话。”
“好了好了,不必哄我了,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瑜儿,我有些要紧的事必须和你讲。”
梅妃心情好了许多,便把萧竞权秘卫查到萧瑜派江湖人士打探有关银筑消息,以及萧竞权已经发现了银筑如今身在碓拓一事告知萧瑜。
“他的秘卫居然能查到江湖流人之间的消息……还真是厉害,怪不得朝中那群大臣恨不能永废秘卫——不过,母亲放心,银筑将军他不会有事的。”
梅妃忙问:“可是他如今身在碓拓,若是真的被碓拓人发现了踪迹,只怕是——”
“他身在碓拓的消息,是瑜儿命人传出的,在让他亲自来见母亲之前,瑜儿不会任他死去。”
萧瑜求助于江湖人士调查银筑的行踪,得知其踪迹后便留心异动,散播出其身在碓拓国内隐瞒身份生活的消息混淆视听,以便有心之人捷足先登。
梅妃一颗悬吊着的心这才终于落地,萧瑜见她似乎还有心事,便问萧竞权是否因为银筑一事对她为难,梅妃却不愿回答。
“银筑将军效忠追随母亲,他便是母亲的人,无论瑜儿听说过什么,又因为什么流言蜚语屡遭中伤,瑜儿都不在乎,只要他还没有忘记母亲,瑜儿就不会恨他,这一点,母亲请务必放心。”
梅妃却并不是担心此事,再三犹豫之后,她告诉了萧瑜自己的担忧。
“瑜儿,我只是害怕……班兹的族人……那些无辜受戮的冤魂,他们一定恨透了我!如果你真的找到了班兹遗民,最好不要亮明身份,以免他们迁怒于你。”
“哦,”萧瑜闻言不禁挑眉,“原以为班兹母族的人都是豪爽正直之人,却不想也是如汉人一般小肚鸡肠,这样的事就全盘怪罪到了母亲的头上。”
他柔声安慰道:“瑜儿不信母族之人会怪罪母亲,若是他们真的有怨言,得知了当年之事的真相,也不会苛责母亲,更何况,难道舅舅和外公,也会因此怪罪母亲吗?”
“什么?你是说父王他们——”
萧瑜提袍跪在梅妃榻边道:“母亲恕罪,瑜儿此前并未提及此事,只因瑜儿前世也不曾得知有关外公等人的确切消息,只是瑜儿总觉得,或许冥冥之中,他们也在庇佑着母亲和瑜儿。”
他从前从未相信过鬼神之说,直到他遇到冬儿又失去,才殷切盼望这世上有轮回转世,想要与冬儿再续前缘,直到他被上天眷顾重活一世,他才希望可以竭尽所能,弥补前世之憾,才暗暗在心中乞求上苍庇佑。
如今他失去了许多,又得到了许多,他信人定胜天,可是也相信,这世上就是有亲爱之人超越上天的力量。
“瑜儿答应母亲,只要外公他们还在世上,瑜儿就一定会保护好他们,终有一日,让他们与母亲团圆。”
日暮苍穹,回身眺望,向南群山一片黛色,转而向北,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这是冬儿第一次前往关外,自从遇到了萧瑜,她便有了许多个第一次,她早就听说过,关内的草原是很美丽的,这里的人虽然也是汉人,却习惯了放牛牧羊,地为铺,天为盖,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她和萧瑜各骑了一匹马,两人不多时就走到了看不见身后山峦的地方,萧瑜看出来了冬儿的心思,让她想下马玩便下马玩,并不急着赶路。
冬儿闻言下了马,落入将近有她小腿那么高的草丛中,向前冲了几步,又回过身问萧瑜为什么不下来玩。
萧瑜其实也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只是比起到草丛中走一走,他更喜欢静静在一旁看着冬儿欢欣雀跃的模样,这样他便满足了。
冬儿也不贪玩,在草丛中摘了几朵紫色的小花,插放在马鞯上,便重新上马和萧瑜一起赶路,她告诉萧瑜,现在她山已经看过了,草原也看过了,只差一个海,她就什么样的风景都见过了。
萧瑜微微扬眉,告诉冬儿她想去哪里都能去,这世上的山海都是各不相同,他会陪冬儿一一看过的。
“冬儿不贪心,少去一些地方也是好的,以后殿下就会很忙很忙,每天有许多要紧的事去做,不能把你的时间都占走了。”
从前萧瑜总说要让她做皇后,冬儿一点也没放在心上,现在时间久了,冬儿不知何时起就已经在心里确定了,萧瑜是一定能做上皇帝的位子,成为别人口中的陛下的。
她一面盼着萧瑜早点实现了他的愿望,一面又不希望这一天来得太快,因为她也不傻,萧瑜如果真的成了皇帝,那时候的生活,就和现在不同了。
前几日在幽州时,萧瑜一人去了京城,她每日陪过了梅音,梅音又有二殿下陪着的时候,冬儿便无聊极了,她已经一分一秒也离不开萧瑜了。
为了不那么想他,冬儿特意读了些“正经的书”和“不正经的书”,看看若是自己真的做了皇后,都能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好像根本不会那样的事。
她从前在宫中当差,没有见过皇后,却也有幸见过许多娘娘,看她们平日里那样光鲜亮丽,养尊处优,却也守着许多规矩,有许多事不能做的。
萧瑜对冬儿说的话感到好奇,她如今主意很多,总是能说出些让他意想不到的话来。
“你的事便是最要紧的事,还有什么事比你的事更重要吗?”
冬儿有些脸红,一边埋头骑马,一边小声说道:“怎么没有啦,到时候……不是还有天下苍生的事要管……”
“唔——”萧瑜不动声色轻笑,随即感叹道:“看来冬儿是一点也不明白啊,天下苍生的事,怎么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没了干系?你与我一起管好了这些事,我不就有空闲多多陪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