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怀为端盏的手抖了一下,险些将茶水扑出去,他小心地用余光去看张殊南的脸色,心道不好。
张殊南出生于北边,父母皆死于战乱,他幼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村里的老书生见他天资聪颖,给了他几个铜钱,让他跟着逃难的人一路南下,这才能有机会活命。
正堂内蓦地寂静下来,张殊南抬手将茶碗放下,茶碗碰在桌案上有一声闷响,他面容平静:“我家中无人,无心婚事,只愿报效朝廷。有生之年能见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此生无憾。”
他站起来拱手道:“崔员外见谅,我想起一桩要紧事,先行告退了。”
堂中众人见张殊南匆匆离去,崔永很是慌张地看向云怀安,云怀安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他不是心思狭隘之人,此时离去定当是有缘由的。”
林娘子也不晓得张殊南的身世,听到“家中无人”四字后,神情也有些凝重。
云怀为站起身来,道:“多谢崔兄今日款待,来日我做东,请崔兄一家来府上小聚。”
等三人出了正堂,林娘子才轻声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些时候同我说?”
云怀为道:“我若是同你说了,你定会格外优待殊南,这对他来说反而是负担。对了,殊南急匆匆地去做什么?”
林娘子摇摇头,云安接道:“应该是去找云霁了。他方才问了我两回,兴许是不大放心吧。”
云怀安笑道:“他这个哥哥,做得比你称职。”
说话间迎面有个丫鬟小跑而来,气喘吁吁道:“云大人,方才张郎君来找二娘子,十几个仆人在后院找了一圈,并未看见二娘子。”
云怀为沉声道:“怎么会呢?”
云安一拍脑门,道:“她方才闹着要去逛夜市,定是见我们都去喝茶了,就生气自己跑了出去。”
林娘子虽然心里也着急,但面上不显,镇静道:“她只是等的无聊,先回府了,不必担心。”
三人出了崔府大门,云府的车夫上前接引,道:“张郎君借了一匹马,往南门夜市去了。”
坐上马车后,林娘子板着脸训道:“你妹妹也是十岁的姑娘了,刚才的话怎么能当着外人的面说?既然殊南去了南门,现在就送你去北门,我和你爹爹先回家,再派些人手出去寻找。”
云怀为拍了拍夫人的手:“兴许这丫头已经在家里坐着了。她同唐延学了不少防身的功夫,不会出事的。”
林娘子长长地叹息一声:“再怎么样,云霁也才十岁啊。今日幸好有殊南在,再耽搁下去,我真的怕她出事。”
云安攒眉不展,后悔道:“这事怨我,我不该……”
“好了。”林娘子打断他的话,“先找到人,再揽错也不迟。北门到了,你赶紧下去找人吧。”
云安飞快地奔下马车,消失在人群中。
张殊南回忆着云霁在云水间讲的计划,先往买糖果的铺子走。他问老板:“你可曾见过一个模样俏丽,穿着鹅黄对襟长褙子的小姑娘?”
一连问了几家,才有一家老板点着头说见过:“啊,那位小娘子来买糖果,我的伙计都给她包好了,要付钱的时候才发现荷包被人摸了去。我见她可爱,便给了她一块笑靥儿。”
张殊南又问:“那你可知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老板往北面指了指,“人太多了,只晓得往这个方向去了。”
张殊南点点头,道:“她挑了哪些点心,各包几块,不要多。”
老板手上飞快,不一会就将一个油纸包递了过去,眉开眼笑地:“郎君,一共六十文。”
张殊南不爱吃甜食,也没想到这小小一个油包的糖果这么贵,他怔了一瞬,旋即从钱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
老板拿着小剪子剪下一块,又用小戥子称重,将多余的碎银子还给青年。
张殊南拎着油包,顺着糖铺老板指的方向继续走下去,没走多远,就见到卖磨喝乐的店铺。
老板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见过这位小娘子,但是她跑的太快,我一个晃神,她就不见了。”
张殊南问:“她有没有看中的磨喝乐?”
老板指了指头顶上最贵的那一个,笑道:“这小娘子年纪小,眼光倒不差。”
张殊南顺着他的手指望了一眼,就专心的去挑下面摆放着的磨喝乐。
有一个坐在莲花上的小娃娃很是精致,莲花瓣丝丝分明,他问:“这个娃娃多少钱?”
老板取出来递给张殊南细看,“郎君好眼光,这个娃娃全临安城只此一个,巧在造型独特,原价要一千四百文。我见郎君气度非凡,只收您一千文三百文,回头您发达了,常来我这买娃娃就好。”
张殊南将方才剩下来的碎银子递过去,老板用戥子一称,算下来只有一千二百九十文。
那老板叹息一声:“一千二百九十文也成,我就当做个人情生意。”
他将磨喝乐包装好,张殊南接过后问:“大明山怎么走?”
老板站在店铺外,指着一处说:“顺着这条道一直走,就可以瞧见登山道台阶了。不过今年乞巧不放烟花,郎君去大明山做什么?”
“为何不放?”
老板答道:“今年雨水太多,烟花受潮,放不了了。”
张殊南无奈地叹息一声,这小姑娘连放不放烟花都不晓得,只怕还蹲在山上傻傻地等烟花呢。
山中夏季蚊虫蛇蚁,山上无灯,张殊南一颗心不落地,快步往大明山去。
第40章 第四十章
◎“击掌为誓”“一言为定”◎
云霁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托着脑袋等烟花。
自己也不晓得究竟到了什么时辰,总之,山脚下火龙一般的灯火渐次熄灭, 一轮明月慢悠悠地挪到了头顶上, 也没能等来烟花。
山间越发寂静,月色澄明。虬枝错落, 树影婆娑。
蝉鸣声混着不知名的昆虫在叫,伴着夏风拂过树叶的瑟瑟声, 云霁默默地将自己蜷起来, 缩在大石头上不敢动弹。
不时有活物迅速地蹿过树丛,簌簌簌地, 激的她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完了, 这要怎么下山, 不会要在山上过夜了吧?
在夜风里, 她拢了拢衣襟,抱着双膝, 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小、存在感更低一点。
黑暗里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她害怕地将眼睛闭上, 但听觉变得更加敏锐起来。
夜风如同一双无形的手, 轻拂过她的后背。云霁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口中喃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张殊南远远看见石头上的蜷缩着小姑娘时,松了一口气。
她听见, 有衣衫擦过树叶, 鞋子踩碎树叶。咔嚓一声传入耳时, 云霁已然叫了起来:“妖魔鬼怪休得害我!”
他饶有兴趣地停在她面前, 没作声。
云霁拧着眉头等了好一会, 又听见轻轻地呼吸声。她壮着胆子缓缓地将头抬起来,眯着眼睛去看。
哦,是黑色的靴子,云霁松了半口气,是人。
再往上看,是青莲色的袍子……直到挪到张殊南面上,她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浊气,劫后余生般地抱怨起来:“殊南哥哥,你吓死我了。”
她又有点惊喜,“怎么是你来找我呀?”
张殊南冷着脸看她:“一声不吭地跑出去,你晓得怕?”
云霁理亏,装模作样地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又捏了捏耳垂,抿着唇笑:“我只是想看烟花嘛。”
她眼睛尖,瞧见张殊南手上拎着的油纸包,歪着脑袋伸手去要:“是不是给我买的?那你也一定晓得,我的荷包被人偷走了。”
言外之意是,她已经很可怜了,就不要再计较今夜之事了。
张殊南将油纸包递给她,坐在大石头上看远处苍茫茫。
云霁手上飞快地拆开油纸包,捏起一块韵果儿就往嘴里撂,仰头看明月,摇一摇头:“今夜月亮太圆太亮,没有星星。”
张殊南问:“你很喜欢看星星吗?”
“喜欢。”云霁又拎起一块笑靥儿,神情陡然严肃起来,“一颗星星很渺小,只有一点微弱的亮,但十颗、百颗、千颗万颗的星星聚集在一起,就可以点亮夜空。”
张殊南眼中稍怔,随即站起身来,背对着她问:“二妹妹也会成为一颗星星吗?”
“那是自然,我一定会成为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云霁笃定道,“和你一样。”
他回头看她,目光相交之际,他笑道:“好,那我等着二妹妹成为星星。”
云霁将油纸包裹好,又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将手举起来,目若藏星:“击掌为誓。”
张殊南转身不轻不重地拍了上去,噙笑分明,“一言为定。”
云霁的手仍旧是悬在半空中,张殊南不解问道:“怎么了?”
“我……腿麻了,拽一把。”云霁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的模样,“兴许是山间寒气重,膝盖痛。”
张殊南无声一笑,问:“那一会如何下山?”
云霁又举起一只手来,理所当然道:“劳烦殊南哥哥背我了。”
张殊南眯眼叹说:“你这小丫头,惯会偷懒耍赖。”
他半蹲下来,“上来吧。”
云霁笑得眼睛像月牙,手脚麻利地站在大石头上,没有半分膝盖疼的模样。她两只手臂抱着张殊南的脖子,小腿卡在他腰上,催促道:“好了好了,可以下山了。”
张殊南的手卡在她的膝窝,缓缓地直起身子,又将小孩往上头托了托,确定无碍后,慢慢地踩着石阶下山。
云霁的小脑袋就搁在他的肩膀上,发髻上一支蝴蝶钗子颤颤巍巍地抖出一串细微地声响。
她今天起得早,在崔家耽搁了许久,又逛夜市爬山,在轻轻晃动下,竟有些瞌睡。
贴在他衣服上,能闻到酒味,很淡,意外的不熏人。
云霁昏昏欲睡,忽然说:“殊南哥哥不能和崔三娘在一起。”
张殊南反问她:“为什么?”
“因为……”云霁强撑着眼皮,嘟囔一声,“因为云安喜欢崔三娘。虽然云安很坏,也不来找我,但是他毕竟是我大哥嘛。”
张殊南“嗯”了一声,又说:“困了就睡一会,一会就到家了。”
云霁很担忧地问:“爹爹和母亲会不会生气?”
“会,但是你可以睡一个好觉,明早起来再受训。”张殊南道。
云霁终于将眼睛耷拉下来,脸颊卡在他肩膀上的一块硬骨头上,“那就好,我要睡了。”
张殊南听着身后逐渐平稳的呼吸,脚下又放缓了一点。等到了山脚下,他又背着小丫头穿过街市去找马。
马厩的小厮守着最后一匹马,头顶着木柱打瞌睡。张殊南轻轻碰了碰他伸在外面的脚,小厮惊醒过来,当即道:“我等郎君——”
身上的小孩动了一下,张殊南“嘘”了一声,轻声道:“劳烦你了,明日会有人来领马,他会将报酬给你。”
小厮点点头,打着哈欠往屋子里去了。
月坠之时,青年背着小姑娘穿过长长的临水街道,石砖上青苔密布,水道上悠悠荡着一叶轻舟,木棹入水时拨起圈圈涟漪,惊起一声鸟啼。
天亮之际,水乡雾气氤氲,幽幽入梦。
张殊南叩响云府的大门,小厮开门后见是张郎君和二娘子,高兴地差点叫出声来。
他拧着眉头摇摇头,道:“二娘子睡着了,你去告诉老爷与夫人,让他们不必担忧。”
小厮连忙点头,张殊南背着云霁走到雩风轩,云怀为与林娘子、云安匆匆赶来,三人皆是一夜未眠,眼下乌青,好不憔悴。
见云霁在张殊南背上睡得正香甜,云怀为气不打一出来,后续番外整理在滋,源峮妖儿污要死药死妖尔当即就要把人叫起来,张殊南轻声道:“我答应二妹妹,会有一夜好眠。既然人没事,不如大家都回去养一养精神,睡醒了再训也不迟。”
云怀为重重地叹息一声,摆摆手,示意云安回去歇息。
林娘子领着张殊南进入雩风轩,将云霁稳妥放上床后,又将她臂弯上卡着的油纸包取下来搁在桌上。
林娘子与张殊南站在屋外,她问:“云霁是去哪了?”
张殊南道:“她逛了一圈夜市,又爬上大明山等烟花。”
林娘子抚着胸口长叹一息,道:“殊南,幸好有你在,我快要被她吓死了。”
张殊南摆摆手,道:“无妨,只要人没事就好。”
“好了,你也一夜未睡,早点回去歇着吧。不用拘于俗礼,想睡多久便睡多久,”
林娘子与张殊南在雩风轩门口分开,此时天边已大亮,墙外喧嚣声渐起,而云府内各院关门闭窗,不闻半点响声。
云霁这一觉睡得极香甜,眼睛睁开时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还愣了一愣。她翻身起来,唤道:“小宜,小宜!”
小宜才睡下不久,又被二娘子唤醒。她揉着眼睛走过去,“二娘子,求您行行好,昨夜大家担心的一宿没睡,正补觉呢。”
云霁将声音放小了三分,问:“爹爹和母亲呢,也在休息吗?”
“是呢,老爷本想立刻教训您,还是张郎君拦下来的。”小宜打着哈欠,眼角有些湿润,“您现下还是想想一会的说辞吧。”
云霁打了个寒颤,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小宜跟在后面干着急:“二娘子可不能再出门了,老爷真的要生气了。”
云霁转过身来,语重心长道:“我知道,我换身衣服去跪祠堂罢了。你赶紧回去补觉,记得给我送些吃的就行。”
云霁出门前,顺手将桌子上的油纸包摸走,悄悄摸摸地藏在祠堂的坐垫下,等饿的时候垫肚子。
云怀为这一觉睡到晌午,他起身后饭也不吃,立刻杀去雩风轩。在得知云霁已经主动跪在祠堂后,他冷笑一声:“让她跪足三天三夜,我才晓得她当真是知错了。”
林娘子劝道:“三天是否太久了些,二娘的膝盖本就不好。”
云怀为脚下一顿,看向身边的戴均,吩咐道:“找人看着二娘子,需得扎扎实实地跪满三日。”
“云怀为!”林娘子见戴均领命而去,急道,“你还有完没完了?”
云怀为负手而立,恨道:“我昨日才发现,云霁太有主意、行事毫无章法,胆大妄为。我若再不管她,往后就真的管不住了。”
林娘子站在那静了好一会,垂着头淡淡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云怀为转过脸,惊讶地看着自家夫人,“你说什么?”
林娘子抬起头,神色如常道:“我女儿的脾性,我最清楚。云霁会认错,但她骨子里的倔强,你管不了。”
“竹已破土而出,拦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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