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云霁跟着声音往前走, 声音越来越细微, 她恨不得将耳朵贴在墙上, 全然没注意即将撞上额头的柜角。
  千钧一发之际, 还是崔清桐将人拽住。云霁愣了一下, 才发觉那尖角离眼睛只差毫厘。
  崔清桐紧张地问她:“二妹妹,出什么事了,你在听什么?”
  云霁反握着崔清桐的手,瞪着眼睛焦急道:“画!崔姐姐,求你帮帮我,他们方才说的竹之闲人的画,我想看。”
  竹之闲人,崔清桐早年间听过这个名字。
  据说看过他画的人,无不赞其意境超凡脱俗、笔法精道简洁,可称神乎其乎。
  但竹之闲人的画极少在市面上流动,最近一次出现,也得是五年前了。
  彼时崔员外附庸风雅,对古董字画很是痴迷,有外地商人带来了一幅《饮风草居图》。他将那画一展开,年纪尚小的崔清桐立马就认了出来,画的是狂风骤雨下的雁荡山。
  笔墨简练,水墨浓淡合宜。寥寥数笔,疏懒散淡,可窥画者文人傲骨。时至今日,崔清桐闭上眼细细回想,此画仍能浮现在眼前,震撼心间。
  崔员外大喜,以为出自名家之手,问值几钱?
  那商人尴尬一笑,道:“是山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叫竹之闲人。他说此画售价五两黄金,低了不卖。”
  崔员外心道既不是名家,一幅水墨画,也敢要价五两黄金?不买名家之画,又如何显得他情趣高雅?
  他摆摆手,笑道:“这画我欣赏不来,你去问问旁人吧。”
  后来这画落入谁人手中,倒是没听人提起了。
  崔清桐扶着云霁坐下来,见小丫头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奇她这么小的年纪,与竹之闲人会是有什么交集?
  思忖片刻后,崔清桐心中已然有了主意,拍了拍云霁的手道:“二妹妹别急,我今日定能让你瞧见。”
  她转过身指了个丫鬟去把请茶楼的陈掌柜,那陈掌柜一听是三娘子请他,把手中的活计搁下,没半柱香的功夫就来了。
  陈掌柜问道:“三娘子有何吩咐吗?”
  崔清桐笑道:“我听说隔壁包厢里有竹之闲人的一幅画,很想借来一观,只是我不好出面,得请陈掌柜替我想个齐全办法。”
  陈掌柜想了想,回道:“这事好办,便说是我家主人想看画,免了他们今日的茶钱,再另送一场孟师傅的茶百戏,我想他们不会拒绝。”
  崔清桐合掌称好,“那我就恭候陈掌柜佳音了。”
  云霁坐如针毡,崔清桐将扇面靠在鼻尖,凑过去低声问她:“二妹妹,你也晓得竹之闲人?”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犹豫道:“我前几日得了个玩具,上面正好刻着‘竹之’二字。”
  “玩具?那估计不是一个人,他是个画家。”崔清桐笑了笑,“我也很想看他的话,今日是借二妹妹的福。若不是二妹妹耳听六路,当着是要错过了!”
  云霁垂头静静地看着鲜亮的茶面,忽然想起磨喝乐上刻着的‘竹之’,那字形……很像张殊南的字。
  她临摹他的字也快两个月了,虽说写出来的差距仍旧很大,但是她看了两个月,一笔一画、横竖撇捺,可以说很是熟悉了。
  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
  云霁竭力地表现出镇定的模样,但是端茶盏的手还是微微发颤,茶面荡起涟漪。
  如果竹之闲人就是张殊南……他为什么要卖画,为什么夜里进了祠堂,白日里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
  最好不是,这只是个一个巧合,她在心里默念。
  陈掌柜去了有一回功夫,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位高个子的小哥,他手里捧着一幅卷轴。
  陈掌柜对着崔清桐微微欠身,道:“隔壁包厢的郎君很愿意将此画借给娘子们观赏,但此画确实贵重,所以派了身边的小哥过来,三娘子若是介意——”
  “我不介意,将画展开吧。”崔清桐道。
  云霁将茶碗搁在身旁丫鬟托着的漆盘里,手心微微发汗,她不找痕迹地在裙摆上蹭了蹭。
  小哥缓缓将画展开,云霁的心情也随之跌宕起伏,猛地一下站起身来,一双凤目撑地圆润,虚指着画,磕磕绊绊问:“这……这画得是……”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画的是大明山,她和张殊南看过的一片夜空。
  小哥道:“小娘子,这幅画名为《大明山观星图》,落款是景泰三年七月初七。”
  崔清桐亦站起身来,很是感叹道:“我原以为竹之闲人只画水墨,没想他工笔重彩亦是出神入化。”
  云霁痴愣愣地看着画,他以石青、石绿做山石河流,朱砂画草木,淡墨铺天,白|粉做星星……
  没有明月,全是星星。
  崔清桐凑近一些,念道:“这还有题词,‘始信衣冠等巾帼,冷箭映妙目,挽弓破阵,一箭可安天下。’”
  云霁好像受了当头一棒,二十二字个如同惊雷炸在耳边,惊得灵台混沌,脚下虚浮。她靠着桌案勉强站住,眼眶生了酸楚,一股子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真的是张殊南……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开口问道:“这画,值多少钱?”
  小哥一边收画,一面道:“我家郎君花了二十两黄金。”
  崔清桐惊讶道:“这何止二十两黄金?”
  “在古物居里摆出来的时候,众人只当是有人打着竹之闲人的名号招摇撞骗,我家郎君慧眼识珠,当即将这画收下来,这才免于拍卖叫价。”小哥拱手道,“既然两位娘子已经看过,我便回了。”
  云霁心里藏不住事,她一定要找云安问个清楚。
  她看向崔清桐,勉强笑了笑:“崔姐姐,我出来的有些久了,该回家了。”
  崔清桐以为小姑娘失落是因为此竹之非彼竹之,于是安慰道:“好哦,食盒已经放在你的马车上了,回家后派一位小厮给我传个话,我好放心。”
  云霁胡乱地点点头,直到坐上马车,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刚到云府门口,马车一停下,周嬷嬷就迎了上来,一口一个小祖宗。
  “小祖宗,不是就去一会吗?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娘子都等急了,生怕您出事,赶紧随我回雩风轩吧。”
  云霁想了一路,她非要将这件事问个清楚明白。
  她飞快地甩开周嬷嬷的手,拎着裙子就往归真院的方向跑,不忘叮嘱:“找个人去崔家递话给崔三娘,就说我到家了。”
  周嬷嬷年纪大了,哪里跟的上云霁的步子,只得唤小宜回雩风轩回禀此事。
  云霁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归真院,没去找张殊南,熟门熟路地蹿进云安的屋子,让下人们全都出去,“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吓得云安撒了半碗茶,十分惊愕地看着眼前气喘吁吁地云霁。
  “出什么事了?”云安赶忙问她。
  云霁坐下来,先猛地灌了一碗茶,又拿袖口擦了擦嘴,问他:“你知道竹之闲人是谁吗?”
  云安目光闪了闪,“什么竹之闲人,你从哪听来的怪名字。”
  云霁指着他的右手道:“你每回心虚的时候,大拇指就会不停地搓着食指,你可以说谎,但是身体动作不会骗人。”
  云霁逼近一步,笃定道:“你知道张殊南就是竹之闲人,对不对?”
  云安晓得这事是瞒不下去了,点点头:“是,我知道,但这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为什么要卖画?”云霁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拧着眉头道,“一个贡士,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画卖掉?”
  云安深深地看了云霁一眼,叹一口气道:“这件事我也是两个月前才知晓的,你既然问出口,不问出个结果不会罢休。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将此事当作过眼云烟,不要纠结于心。”
  云霁紧张地点点头。
  云安缓缓道来:“张殊南的家人死于战乱,他无依无靠,逃难来的南边。幸好天资聪颖,没学过一天画,下笔却神乎其乎。爹爹有一回见到他的画,疑似天人之作,当即便要见他,由人引路长途跋涉至雁荡山,张殊南就住在山中的破草屋中,那年他才八岁。”
  “所以爹爹决定资助他念书?可是有了爹爹的资助,他为什么还要卖画?”
  “张殊南孤标傲世,从不肯白收爹爹的钱。他的画很抢手,但是他不屑于以此为生,半年或几年才能画出一张,他将画卖出去,得到钱就送还给爹爹,数十年如此。”
  云霁忽然想到张殊南袖口的磨边,涩涩问道:“所以,他住在咱们家,也是——”
  “嗯,他从不欠人情。”云安笑了笑,“这次卖画,兴许是钱不够用了。”
  云安突然转过脸看她,神情凝重道:“你屋里那个磨喝乐,是他买给你的吧?小妹,多一个哥哥对你好,我很高兴,但张殊南过得清苦,寒门难出贵子这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成大事者,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这是一个吞人噬金的深渊,无底,无尽头。”
  云霁怔在那,云安好像话里有话。
  她听得云里雾里,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云安摸了摸她的头,“你已经不是小娘子了,该懂事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云霁稍稍往后一仰, 他的手就卡在半空没个落处。
  她眉稍一扬,挑了又落:“你同我打什么哑谜,咱们之间有什么话不能直白的说吗?”
  云安讪讪地收回手, 右手的拇指搓上食指, 一副心事重重地样子。
  云霁一手撑案,借力将身子送出去, 另一手猝不及防地捏上云安的脸,佯装生气道:“你定是在想鬼心思敷衍我, 看我如何教训你。”
  连搓带揉, 她坏心眼地将云安的脸颊往外扯,看他龇牙咧嘴的滑稽模样, 笑得更灿烂了, “你说, 再不敢哄骗欺瞒云霁女侠了, 我今日才肯饶过你。”
  兄妹俩正闹腾着,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云霁抬起头去看,原来是母亲。
  她仍就不撒手, 如同往常一般地笑着说:“母亲, 大哥又欺负我。”
  林娘子静立着, 脸色冷的像冰块,只盯着云霁看。
  云霁被她盯的心里发毛,乖乖地松开作恶的手, 人从桌案上下来, 还顺手扶平了衣服上的褶皱。
  她讨好地一笑:“母亲怎么来啦?”
  林娘子侧过身子道:“云安, 你先出去, 我有话同云霁说。”
  云霁晃着头, 很亲切地揽上林娘子的手臂,笑道:“有什么话咱们回雩风轩说呀,我今天在春深茶楼见到了崔三娘,吃了雕花蜜饯,还带了不少回来呢。”
  她以为这招仍旧好使,悄悄地抬头去寻林娘子的脸色,却对上一双冷眼……
  云霁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垂着头站在一旁,等着听训。
  云安出去后,林娘子端庄坐在椅子上,冷冷道:“你跪下。”
  若是云怀为说这话,云霁定是要梗着脖子问他要一个理由的。
  但母亲不一样,她说跪,便跪吧。
  林娘子垂眼看着跪的笔直的云霁,晓得她心中不服气,神情严肃道:“你觉得自己没错是吗?”
  云霁点点头,“女儿不知错在何处。”
  林娘子道:“你外出玩耍,回府后未立刻拜见家中长辈,是错;你不经通传,径直闯入归真院,是错;你没大没小,同你大哥嬉笑打闹,是错上加错。”
  “回府后没拜见母亲,叫母亲牵肠挂肚,是云霁错了。但是——”她话锋一转,微微仰头道,“我自小便同大哥黏在一处,十分亲近要好,我来归真院找大哥有什么错?母亲好奇怪,从前没说过,为何偏今日单拎出来说?”
  林娘子冷笑道:“原是我错了,没有教好你,纵得你无法无天,不知男女有别。”
  云霁紧皱着眉头,索性站起来道:“母亲在说什么?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娘子忽而叹息道:“你业已是十岁的娘子了,这归真院不是你大哥一人居住,还有张郎君,你不该出现在这。”
  云霁固执道:“张郎君也是哥哥啊。”
  林娘子道:“你可以同云安、张郎君在云水间里读书习字,但你不能无故闯入他们的院子里。我知道你定会用身正不怕影子斜来反驳,但众口铄金,你有想过任性的后果吗?”
  “你同云安感情深厚,那旁人会怎么想?今日这事传出去,你到底是进了云安的屋子,还是张殊南的屋子,你怎么说得清啊?”
  “你不怕,他们就不怕吗?”
  林娘子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声音发颤:“你晓得文人最怕什么吗?最怕别人在背后戳他脊梁骨,这是要命的!”
  云霁脸色难看,“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她一声不吭,两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垫上的蔓草纹。
  林娘子将脸别到一旁,摆摆手:“你回去好好想清楚,去吧。”
  房门一开,云霁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云安还没来得及问上两句,就被林娘子叫了进去。
  林娘子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你妹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云安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云霁尚且在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的阶段,但他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云安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对话内容告诉林娘子,林娘子听罢后更觉得头疼,问道:“我问过阿盈,云霁跪祠堂时,她夜里见到一个黑影进来给云霁盖披风,她当时以为是你。后来阿盈去求张殊南劝 一劝老爷,张殊南一口回绝了此事,这便是云霁三个月来疏远张殊南的原因。”
  云安神情凝重道:“我有些看不懂他,我不敢相信他竟然对云霁动了心思,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娘子摇摇头道:“张殊南若是对云霁动了歪心眼,这些事他不会背着人做。或许是因为他无依无靠,突然有个妹妹出现在身边,从前无法倾泻的感情找到了寄托,所以对云霁格外的好。”
  她不担心张殊南,只担心云霁。
  云霁如今是小孩子心性,等某日顿悟,又会生出什么样的执念?她不敢深想,更不敢拿此事做赌。
  林娘子沉默许久,言语中尽显无奈:“你去把张郎君请来吧。”
  云安“啊”了一声,起身连忙道:“这样做是否不太妥当?此事只是我们的猜测,况且张兄未有逾矩之处,母亲贸然挑明,岂不是伤了我们与张兄的情份?”
  林娘子道:“你照做便是,我心中有数。”
  张殊南坐在案前,东屋里的动静闹的大,他很难不知道。
  他用尽手中一盏茶,正逢云安敲门。
  “殊南兄,母亲请你到东屋里喝茶说话。”云安站在门前,神情不大自然。张殊南越过他时,都没敢抬眼看他。
  张殊南从院中穿行,迈上台阶时,云安在身后忽然喊住他:“殊南兄,倘若我母亲有言辞不当之处,还望你海涵,她只是.....”
  张殊南转过身子看他,平静道:“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云安,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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