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回府后,执拗地跪了三天祠堂,任谁来劝都没用。
从祠堂出来后就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吃糖果子了,房间里的小玩意也被她锁进了箱子里。
每日的作息极为规律,除了读书练字,便是习武练箭。
景泰四年秋季,张殊南殿试中状元,不负众望地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且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官家大喜,破格封其为宝章阁侍制兼右谏议大夫,特赐银鱼袋。
景泰皇帝甚至在殿上直呼:“张卿实乃惊世奇才!”
云怀为收到了张殊南的来信,他在信中感念云大人的知遇之恩,叮嘱云安要精于学问,切莫荒废时光,最后问林娘子与二妹妹安。
二妹妹安?
云霁端正地坐在位置上,神情没什么变化。
这封信后来不翼而飞,可以说,张殊南每次寄来的信,最后都会凭空消失。
*
时光飞逝,云霁十二岁时,已是临安城里小有名气的神射手了。
当然了,这个名气,不是什么好名气。
这一日,云霁坐在灯下挑水泡时,林娘子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忽然说道:“那件事,是母亲做的不对,没有考虑到你的情绪,你能不能原谅母亲。”
云霁将小银针在蜡烛上烤了一会,转过头同她四目相视,说道:“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静了一会,嗓子里滚出一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
“张殊南……他走的那天,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永远无法阻挡离别,也永远别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只有我站的够高,才能望得更远,才有资格去触碰属于我的天地。”
*
云霁十三岁时,崔清桐成了云家的媳妇。
这一场拉锯持续了整整三年,最后在崔清桐的软磨硬泡与云怀为的主动示好下,崔永才答应了这一门婚事。
这一场婚礼办的极为盛大,崔家与云家摆了上百桌酒席,喜钱散的像落雨。
洞房花烛夜,众人拽着云安不放,云霁担心嫂嫂肚子饿,悄悄地端了一碗元宵钻进了喜房。
崔清桐从她陪嫁的木箱子里取出一个画轴递给云霁,笑道:“打开看看。”
画刚开了一半,云霁已然认出这幅画了,她抬眼看向崔清桐,轻声问道:“嫂嫂,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清桐将遮脸的扇子挪开,神情温柔似水。
“我知道竹之闲人是他,也知道画中人是你。”她拍了拍云霁的手,接着说道,“这画本来就是你的,我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云霁只觉得眼眶烫的厉害,刚出屋子,就有一滴泪落在了地上。
*
娘子贤惠,儿女可爱,云安终究没能将心思放在做学问上,直到二十三岁,才中进士。
张殊南年仅二十五岁已是正三品端明殿学士,佩紫金鱼袋。
此时云霁已有十七岁了,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以箭术名动江南。
云安明年要入京殿选,本想着居家迁去京城,云怀为摆摆手道:“这片土地养育了云家,我离不开他。况且——”
他看了一眼崔清桐,笑道:“同你爹爹斗嘴,其乐无穷,我可舍不得他。”
云父林母晓得云霁是留不住了,索性让云安带她一起去京城。
临行前,唐延交给云霁一个象骨扳指,笑道:“这个扳指跟随我多年,如今就赠予你了。”
“多谢师傅。”
云霁将扳指套在拇指上,唐延已提前改过尺寸,大小正合适。
唐延仰头看天,感叹道:“我已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今日还有最后一个道理要告诉你。”
“我曾是军中最优秀的射手,箭无虚发,从未失手。唯有一次,虽不是失手,却令我抱憾终生,无颜面对军中将士。”
“彼时契丹部队中也有一个射手,我与他是棋逢对手,不分高下。在沙岭战役中,我的箭锋对着他,他的箭锋对着我,那一箭如果射出去,我有八成的把握能杀了他,但是我——”
唐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没有射出去,我怕了,我怕他那一箭会射中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什么射手,而是契丹的大王子。他那一箭没有射在我身上,却射中了将军。沙岭之战,我们死了主将,丢了六座城池,一败涂地。”
云霁默默地将手中的一盏茶饮尽,指腹摩擦着象骨扳指,肃然道:“我会抓住一切转瞬即逝的细节,将每一箭都当作此生绝无仅有的机会。”
她站起身,恭敬一礼:“我必叫契丹人将关外十二州如数奉还,再不敢犯。”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好久不见。”◎
景泰十年的暮春时节, 一艘自江南出发的客船靠在了汴京的盛丰码头。
自客船上下来一对年轻的夫妇,身后跟着一个身量高挑,林下风致的小娘子, 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奶娃娃。
码头边上候着三辆宽敞气派的车驾, 车里跳出来一位衣着讲究的小哥,高兴地迎上去, 边跑边叫:“大郎君!二娘子!”
云霁定睛一瞧,原来是张殊南身边的赵靖小哥。
赵靖自从跟着张殊南来了汴京, 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云家人了, 此刻两眼泪汪汪地,握着云安的手急切地问:“老爷夫人身体可好?这一路累不累?小主子们有没有晕船?”
站在一旁的崔清桐笑道:“都好, 一切都好。”
赵靖朝着崔清桐与云霁一礼, 腼腆一笑:“崔娘子好, 二娘子好。”
云霁轻轻推一推小儿的背, 笑道:“行啦,黏着我一路了, 快去找赵靖哥哥抱。”
这俩小的也不认生,乖乖地扑在赵靖的腿边。
赵靖弯腰一捞, 让云冰洁坐在肩膀上, 把云长青夹在腋窝里, 轻松得很。
一行人往车辇那走,云安忽然道:“张兄今日在府中吗?”
赵靖摇摇头道:“大人今日旬休,原本是打算来码头的, 谁想今晨被官家急召进宫, 他说一定回来用晚膳。”
云安笑道:“那等哪日他空闲了, 我再登门拜访吧。”
赵靖愣了愣, 将两个小儿放在车上, 回道:“大郎君这是哪里的话,我就是来接您回府的呀。”
云安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云霁,轻声道:“我携家带眷,住在府上易招人口舌——”
“大人吩咐,一定要将您带回府中。”赵靖打断云安的话,“我理不清其中道理,等大人回来了,您再亲自同他说吧!”
云安只好作罢,朝着身后的云霁与崔清桐招招手,“上车吧。”
车至张府,只见府门大开,丫鬟小厮迎成两列。一行人刚下车,便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往里走,好不热闹。
一进张府大门,便见亭台楼阁,环溪绕府。廊桥相连,假山园林,移步换景。
饶是云霁,也不免感叹一句:“好大的府邸啊。”
同她并肩而行的崔清桐笑道:“真不愧是官家御赐的宅子,雕梁画栋,处处文雅,好似桂殿兰宫。”
官家急召入宫、官家御赐的宅子。
云霁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一别经年,她真怕,人已不是故人。
赵靖先安排云安一家住在西内院的寄畅轩内,要引云霁去东内院。云霁摆摆手道:“不必单独安置我,我瞧着寄畅轩内空屋子不少,随便住一间就是。”
赵靖道:“大人说,东内院的木兰阁地方宽敞,最适合二娘子习武。”
既然张殊南已经安排,她也不再坚持,跟在赵靖身后。
赵靖边走边笑道:“今日在码头,我第一眼竟没认出二娘子来。”
云霁道:“此话怎讲?”
赵靖摸了摸鼻子,说:“二娘子沉稳许多,气质变了。”
“我也不能,一直是小孩子脾气啊。”云霁无奈笑笑。
一来二去,两人也逐渐熟络起来,她同赵靖闲聊起来,“殊南哥……嗯……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大人吗?”
赵靖回道:“我哪里懂照顾人的事。”
云霁心沉了一点,他正值壮年、年轻有为,这是难免的事。
她轻声说:“我们应该先去拜见夫人的。”
“夫人?”赵靖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乐呵呵道,“二娘子误会了,大人还未娶妻,府中也没有妾室娘子。我平日里只管外院的琐碎小事,内院有一位孙嬷嬷,她负责大人的饮食起居。”
云霁更是惊讶地问:“一位也没有?”
赵靖耸耸肩:“没有。大人刚中状元那会,上门说媒的人能从这排到菜市口。前来拜访的官员络绎不绝,都快将门槛踩烂了。”
“后来呢?”云霁很有兴趣的问。
“大人行事清正,在朝上弹劾了不少贪官污吏。其中有几个上门求亲最凶的,被一贬再贬,下场十分凄惨。后来就没人敢做大人的媒了,他还有个诨号——”赵靖压低了声,“铁心郎君。”
云霁哑然失笑:“这确实很像他的作风。”
赵靖伸手一指,道:“二娘子看,那就是木兰阁。”
云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登时怔在原地。
那是一座抱水而立的楼阁,从楼中延伸出一个由六根木柱支撑的平台,刚好立在湖中心。
自从张殊南走后,她六年不曾踏进云水间。
这个木兰阁,分明是按照云水间的样式建造的。
赵靖添道:“这府里的装饰陈设都是御赐的,只有这一处,是大人的意思。”
云霁飘飘忽忽地走进木兰阁,阁内有丫鬟正在收拾物件,赵靖咳嗽一声,拿出管家的谱来,说道:“这是二娘子,你们要好好伺候。”
“是。”一众丫鬟放下手中的活计,在云霁面前立成一排,行礼道,“请二娘子安。”
云霁不大习惯这样的场面,只得尴尬的笑笑。
赵靖走后,名唤青枝的丫鬟走上前来,引着云霁往净房走。
“二娘子一路风尘,水已备好,先沐浴更衣吧。”
她刚褪了衣服搁在衣架上,青枝就走了进来,吓得云霁扑腾一下埋进水里,脸蒸得发红。
青枝手里拿着水瓢,笑道:“二娘子别怕,奴婢只是想伺候您沐浴。”
过了一会,云霁逐渐放松下来,端详了一阵青枝。她那一瓢热水浇下来,浇不热心口的冰凉。
云霁喉间有些发涩:“你同我家中的一个……姊妹,长得有几分相似。”
她没有带贴身丫鬟来汴京。小宜嫁给了一个教书的夫子,阿盈也有了心上人,云霁不忍心叫她们离开故土。
这个青枝,细看眉眼是有几分像小宜的。
青枝笑道:“那真是巧了,如果有机会,奴婢也想见一见她呢。”
青枝说她是两年前才被买进府里的,而小宜正好是两年前成的婚。
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巧合吗?云霁不愿意深想。
接近晚膳时,张殊南还是没有归府。
赵靖说兴许是官家留他在宫中用膳,所以不能赶回来吧。
用过晚膳后,云霁散了头发,坐在平台上吹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落雨,雨丝风片,吹皱轻薄的春衫。
当她的脚踏上汴京的土地时,她的心就一直不能平静。
迷茫,无措,怀疑,不安。
她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回廊突然亮起了灯,一个接着一个,倒映在湖面上,连成模糊不清的花火。
她站起身来,问青枝:“那是怎么了?”
青枝回道:“二娘子,那是大人回来了。”
张殊南回来了,她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气,对着镜子盘了一个简单的发饰,再从衣柜里挑出一件水青长褙子换上,转脸对青枝平静道:“我是客人,主人归家了,我需得前去拜见。”
青枝点点头,叫来一个丫鬟掌灯,她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领着云霁往主院走。
云霁每一步都走得平稳,神情亦端庄,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
但她的心仿佛是暴风中无依无靠的一艘孤帆,封闭六年的情绪好像要在这一刻迸发。
她走得煎熬,每一步都在道德与情感中煎熬。
如坠冰窖,也在烈焰中炙烤。
从东内院到主院的路并不远,主院的小厮领着云霁入内,将她安置在外间,恭敬道:“请二娘子稍坐片刻,我去回禀大人。”
云霁端正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实则坐如针毡。
她猛地站起来,急慌慌地往外走。她不该来的,应该等明日,同大哥和嫂子一起来拜见,才不失礼数。
他不是住在归真院里的张殊南了,他是不告而别的张殊南,是当朝状元,是端明殿学士,是官家眼前的红人……
他可能不是张殊南了。
雨好像大了,她慌忙朝着月洞走去,身后传来开门声,一声熟悉的叫唤追了上来:“二妹妹。”
云霁僵在原地,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甚至能听清雨珠划过树叶。
她屏住呼吸,缓缓地将身子转了过去。
记忆中的张殊南同眼前的张殊南开始重合,清简如旧,还是一贯的深色圆袍,连端茶盏的姿势都没变过。
没了少年意气,多了些许沧桑。那一双眼变得更加深邃平静,如深潭静渊,不起半点风澜。
云霁静静地望着他,四目相对之际,洞若观火。
张殊南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将茶盏搁在围栏上,负手走了过来。
他停在她面前,温柔平缓地语调很快响起:“好久不见。”
有一滴雨珠坠进她的眼里,张殊南注意到,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
云霁不言不语,只抬手掸了掸肩上的雨珠,良久,才说:“深夜贸然来访,是我思虑不周,还请张大人莫怪,早些回去歇息吧。”
张殊南低下头看她,用一种笃定的口吻说:“你在生气。”
云霁抬眼笑了笑,“是的。”
张殊南还在想要用何种借口才能将六年前的不告而别圆回去,云霁已然神色如常,口吻平淡的反问他:“六年不见,张大人不请我喝一盏茶吗?”
第50章 第五十章
◎“这些年对于我的成长,你还满意吗?”◎
张殊南平静地与她对视, 或者说,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不曾挪开。
雨帘渐密, 他的眼中流露出的情绪, 隔着一层细雾,云霁辨不清楚。
“太晚了, 我派人送二妹妹回去吧。”他的声音有些疲倦。
云霁眯起眼睛,唇边的弧度又上扬了些, 她没有说话, 转身往回走。
张殊南还是那个张殊南,克己复礼, 他做的很好, 没有漏出破绽。
云霁记性很好, 她没有撑伞, 沉默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