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将身体靠在车厢上,语调很轻松:“倒也不是,只是莫名觉得你很适合。”
她自己给自己倒了碗茶,两人闲聊起来,问一句回一句,气氛称得上一句融洽。
“我嫂嫂回去了?”
“嗯,我已派人知会她,你不必担心。”
“殊南哥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吗?”半束光影透过车窗斜斜地洒在她的面颊上,云霁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张殊南在她的神情中,寻到了一点挑衅。
他将视线挪开,看着起起伏伏的车帘,平静道:“我下朝会经过这,不算巧合。”
“殊南哥哥说不是,那便不是。”云霁不疾不徐,“我从小就有个本事,最会察言观色,窥探人心。”
张殊南凝眉与她目光相接。
云霁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探究、藏着一点逼问。
她笑中有叹:“你有所隐瞒的时候,从不敢看我的眼睛。”
车室内寂静无声,良久,张殊南轻声道:“我只是担心你。”
“嗯,不错,这个答案我很满意。”
云霁接话很快,仿佛已经料到了他的回答,就好像,他说什么都不重要。
张殊南拿起手边的一个油纸袋子递给她,像在是讨好:“我买了糖果子。”
云霁哑然失笑,挑眉问他:“怎么了,殊南哥哥是要同我玩‘装糊涂’的游戏?”
她很贴心的提醒道:“我已经很多年不吃糖果子了。”
张殊南递出去的手没有收回来:“今日买的是咸口。”
云霁盯着油纸包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她捻了一小块放进口中,甜腻的味道瞬间在舌尖化开,她叹息道:“好拙劣的骗术。”
张殊南轻笑道:“有人愿意上钩,就是好骗术。”
云霁用手帕将指头上的碎屑擦干净,忽然正色道:“我要进军营。”
张殊南眉间微滞:“你问过云安的意思了吗?”
云霁笑了笑:“这是你要做的事情,我不过问。”
话说到这里,云霁忽然有点感叹,恨铁不成钢:“方才在街上遇到一位自称是定远将军之子的郎君,不见半点男儿血气,投壶技巧更是烂中极烂。将军之子尚且如此,寻常士兵又当如何?”
张殊南脸色不由一变:“重文轻武之风气,非朝夕能改。”
“那关外十二州,就白白落在蛮人手中?”云霁恨恨道,“你当比我更清楚,咱们失去的土地,远远不止不止关外十二州。蛮人不断入侵骚扰边关,边关百姓跑得跑,散得散。长此以往,蛮人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将我大漠蚕食殆尽。”
张殊南压眉沉声道:“我既坐在这个位置上,必不会任由蛮人侵我国土,也不会放纵重文轻武的风气祸害国本。”
“好。”云霁的眼睛亮的厉害,扬了扬下巴,“那你就别犹豫,只管送我进军营。”
她故意激他:“还是殊南哥哥舍不得我受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7-07 22:19:30~2022-07-08 23:3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糖霜姜饼小人人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我不是张殊南的马前卒”◎
车外的喧嚣声渐远, 马车辘辘行在回府的大道上。
车室内又陷入一派寂静,云霁偷偷地拿余光去瞥里头坐着的人。张殊南敛眉垂眼,说话时有着很沉重的无奈:“云霁, 不要这样同我说话。”
他鲜少直呼她名讳。
云霁耸耸肩, 故作轻松道:“原来殊南哥哥希望我稳重严肃些。”
马车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守门小厮喊道:“大人回府了!”
云霁掀开车帘, 踩着车辕纵身跳下,撂下一句:“知道你忙, 但我的事更重要一些。我只给你两日的功夫, 抓紧办好。”
她轻盈地落在地上,掸了掸因为久坐而褶皱的外衫, 越过目瞪口呆的丫鬟小厮, 从容不迫的往府中走。
小姑娘年纪不大, 气性倒不小。张殊南将放在手边的茶汤一饮而尽, 待马车停稳后,踩着木凳下车。
赵靖牵着小孩子们从后面走过来, 没瞧见二娘子,便问:“二娘子又出去了吗?”
张殊南抬步往里走, 平静道:“她手脚利落, 先回去了。”
云冰洁悄悄地跟在张殊南身后, 小肉腿飞快地倒腾,勉强能跟得上。
张殊南突然停下来,云冰洁冷不防地撞在他的腿上, 泪眼汪汪地捂着头, 只叫“哎呦”。
他蹲下来问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云冰洁这会子又不疼了, 咧着嘴笑, 指着他的衣裳说:“大哥哥……不对不对, 应该是舅舅,舅舅穿这身衣裳好看。”
张殊南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舅舅有事要忙,冰洁自己玩好不好?”
他目光深沉,好似透过云冰洁,看另一个人。
云冰洁点点头,笑道:“那等舅舅有空,我再和舅舅说话。”
她十分乖觉地向张殊南行了一个不大标准的蹲礼,然后一蹦一跳地朝前跑去。
张殊南望着小姑娘欢快地背影,朦胧之间,他好像看见了十岁的云霁。
她顺着长廊缓缓地走下去,逐渐长大,从十岁到十七岁,再成为穿着铁甲战衣的女将军……最后化为一只白雁,乘风而去。
他仿佛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啼叫,四顾望去,却不见雁。
赵靖在一旁唤道:“郎君……郎君?”
张殊南只觉得灵台蒙了一层白雾,怔怔地问他:“你听见雁啼了吗?”
赵靖上前扶着他,疑惑道:“雁啼?没听见啊。郎君怕是糊涂了,这个季节哪有大雁啊。”
张殊南轻轻拨开赵靖的手,独自往前走,轻声道:“是啊,应当是我听错了。”
那只生在水边的雁,终要振翅高飞,化为大漠红日下的一道白光。
张殊南回屋后,提笔修书一封,命赵靖速递去定远将军府邸。
云霁今日提起的定远将军韩武,常年镇守关外,与妻儿分居两地。于去年冬季回京小住,在汴京逗留数月,不料被文官参了好几本。
官家本就不喜武官在京城逗留,大手一挥,命他速速离京,想来不日就要启程前往关外。
书信递去的时候,韩武正在审问韩自中今日去何处鬼混了。
韩自中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今日之事说了出来,说到最后,还摇着头十分惋惜道:“可惜了,没问到那位小娘子姓甚名谁。”
韩武冷笑道:“你投壶输了几百文,还要一个女子替你找场子,当真是脸都不要了。”他当即便要传家法。
小厮见状赶忙将张殊南的书信奉上,韩武握棒的手顿了一下,冷着脸将棍棒抛至一旁,韩自中这才勉强逃过一劫。
韩武打心眼里瞧不上那群文官。这群狗日的躺在京城里吃香的喝辣的,不问民生疾苦,战事多艰。学得一身酸臭软骨头,只会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他这次回京,本意是为关外将士多筹些军需粮草,要朝廷多拨些军费。
官家推脱国库紧张,在他几个月的软磨硬泡之下,好不容易有些松口的迹象。谁成想那群狗屁文官,竟联合起来参了他七八本,官家见状,当即命他离京,绝口不提先前答应的粮草军费。
实在是,文人误国!文官误国!
对于张殊南这个端明殿学士,他更是不屑。
张殊南小小年纪,就身居高位,不是攀附权贵,阿谀奉承之辈,还能是什么东西?
韩武一目十行,飞快地将书信看完,嗤笑一声后,两手一搓,就叫纸团成了纸片。
韩自中问道:“父亲,咱家同张大人没什么交情,他怎么会写信给您?信上说了什么?”
韩武道:“说是明日要给我推荐一个弓箭手。我呸,这群文官把持朝政还不够,还想把手伸到军队里?”
韩武的夫人奉上一盏凉茶劝道:“他如今炙手可热,你且忍忍,不要自讨苦吃。回头你拍拍屁股回关外了,我们母子可是要留在汴京的,你就心疼心疼我们吧。”
韩武咕咚咕咚将一碗凉茶灌进喉咙,粗声道:“知道了,明日就见。”
他指着韩自中道:“你明日也去军营,好好练练你那二两重的骨头,一天到晚净给老子丢人。”
*
夜里,张殊南在书房见了云安。
云安一听张殊南的安排,脸色大变,拍案摔盏道:“云霁是个女儿家,她怎么能进军营?张殊南,从前的账我还没和你算,你不要欺人太甚。”
张殊南平静道:“这是云霁自己的想法。”
这么多年,云安头一次红眼睛,他怒道:“她的想法不作数,我们云家,不需要女儿去挣军功。我自知不会有大出息,但我会给云霁挑一个最好夫婿,她一定会幸福美满,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
他冲上去,抓着张殊南的衣领,使劲地摇晃:“自从你出现了,云霁就不再是个正常的小娘子了!你教她的都是些什么狗屁东西,你赔我妹妹!”
张殊南被迫仰头看他,淡淡道:“云霁是你妹妹,她是怎样,你应该更清楚。”
是啊,云霁是什么性子,他这个做大哥能不知道吗?张殊南没来之前,她就想做个铁娘子,说到底,是他们放纵云霁变成这样的。
但云安见张殊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怒火将理智烧的片甲不存,他猛的给了张殊南一拳,吼道:“你不心疼她,我心疼她!她是我妹妹,我只有这一个妹妹!”
这一拳下了狠手,张殊南牙齿磕破了口中嫩肉,他侧着脸,狼狈地吐出一滩血水。
云霁站在屋外,听着书房内的争执声,她沉默地将门推开,喊道:“大哥。”
云安靠着书架喘气:“你别喊我。长兄如父,我不同意,你不许去。”
云霁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我先是云霁,然后才是你妹妹。”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不能拦。”云霁直视他的眼睛。
云安眼中有泪,他抬手指着张殊南,冷笑道:“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你自己?他已经是端明殿学士了,不需要你卖命送死。”
云霁眸子冷如冻雪:“大哥这话,恶心了三个人。张殊南,我,还有你。”
云安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云霁决定的事,如山海难移。
他松了脊背,蜷缩着肩膀,踉踉跄跄地扶着椅子坐下来,垂头丧气道:“小妹,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霁立在书房中央,朗声道:“我不是张殊南的马前卒,不会为他的前途官位而战,更不为朝廷,不为家族荣耀。只为国土完整,为宋国百姓,为自己而战。”
张殊南静静地看着云霁,眼中有着浓稠如墨的情绪。他扶膝起身,走至云安面前,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安慰:“你们兄妹,坐下来,好好说一会话。”
张殊南出去后,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云霁坐在云安手边的位置,她仰着头看横梁,几不可察地有一声叹:“大哥,我们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云安脸颊有泪划过,他问:“此行,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云霁答道。
云安伸手,摸了摸云霁的额头,“大哥只希望你,能平安。”
云霁笑了笑:“大哥,我可是弓箭手,是躲在后头的。”
云安也笑:“躲在后头好,安全。大哥就当你出去游历了一圈,早些归家。”
兄妹就是这么奇怪,上一刻还吵的脸红脖子粗,下一刻就能和好如初。
这可能就是血缘的力量吧。
云安斟酌许久,还是将话问出口: “云霁,抛开这些事不谈,大哥只要你一句实话。”
云霁“嗯”了一声。
“你对张殊南,是不是……”云安将后话咽回了肚子,他们兄妹之间,不用讲得这么直白。
“是。”云霁果断道。
她侧过脸看他,认真道:“我们是有着共同信仰的人。余下的路,我们会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相互成就。”
云安心中震荡,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最终化为一问:“云霁,你怎么就笃定他不会变,你不会变呢?”
云霁道:“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豪赌,希望我能赌赢。”
云安费力地站起身来,缓缓地往外走:“但愿吧,但愿吧。”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人生百苦,离别苦不算什么大事。”◎
丑时忽坠骤雨, 窗扉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青枝被雨击湖面的声音吵醒,披衣提灯,去寝屋看二娘子睡的是否踏实。
她将灯往纱帐前照了照, 床榻上空荡荡, 不见人影。
青枝慌了手脚,急急忙忙地将屋内烛台点亮, 把睡在守夜的丫鬟唤醒,责问道:“你怎么睡着了, 二娘子去哪里了?”
小丫头揉了揉眼睛, 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很迷茫地指了指床榻:“二娘子自然是在床榻——”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 惊道:“二娘子怎么不见了!?”
青枝骂道:“你问我, 我问谁去?傻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去找人?”
木兰阁的丫鬟们提着灯, 将大小房间里里外外地翻找了一遍,都没瞧见二娘子的身影。
青枝正思量着要不要将此时告知赵靖小哥时,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找到了找到了,二娘子坐在平台上赏雨呢。”
众人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长气, 青枝让她们回去歇着, 自己则去平台上寻二娘子。
云霁坐在廊下, 沉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廊桥。
湿哒哒地裙摆旁卧着一只酒壶,她弯腰将酒壶拎起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神情寡淡道:“汴京经常下雨吗?”
青枝摇摇头道:“不怎么下雨。”
她试探地问:“二娘子是想家了吗?”
云霁偏过头看她, 望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反问道:“你为何会这样想?”
青枝伸出手接雨, 停了一息才开口:“我母亲曾说, 山里出去的孩子一辈子都在找山,水里养出来的孩子这一生都离不开水。”
云霁默然一笑:“嗯,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她即将要去一个没有水,只有黄土与飞沙的地方。
云霁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静静看了一会雨,忽然道:“你想回山里吗?”
青枝愣了一下,“二娘子……怎么知道我是山里人?”
“我猜的。”云霁晃了晃空荡荡地酒壶,“找到你的山了吗?”
青枝还是摇摇头,但很快地笑了起来:“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也可能明天就能找到,说不准的。”
云霁举空杯敬她,“那我祝你明日就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