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她看着脚下昏黄不定的光晕, 忽然问道:“张殊南,这些年你过得累不累?”
身后只有轻微的脚步声, 他们始终隔了一段距离, 等了很久, 她也没有等到他的答案。
她并不意外。
云霁接着轻声问道:“得偿所愿了吗?”
像河堤裂开一条细微的口子,夜风送来一声轻叹,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先前更加低沉, 还有毫不遮掩的疲倦。
“很累。”他低声笑了笑, “也没有得偿所愿。”
云霁伸手将一缕碎发别在耳后, 终于由衷一笑:“这些年对于我的成长, 你还满意吗?”
她转过身子看他, 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她的眼睛越发的凌厉。
亮得让他感到莫名的心虚。
“从你在云府见到我的第一面起,你就已经将我划为一支可以助你成就宏图大业的箭。”
“我不得不承认,你看人很准,也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赌徒。”云霁冷笑一声,“将如此深沉的心思放在一个年仅十岁的孩童身上,张大人,您可真是衣冠楚楚啊。”
张殊南有些困难地迎上她眼睛,在云霁平铺直叙、甚至有些云淡风轻的控诉中,他默默地将视线滑下,最终落在那张开开合合的唇上。
他沉眉笑了。
沉眉是因为云霁知晓了真相,而笑,则是欣慰这一支箭,终于尖锐锋利。
他说:“你就这样将我定罪,不给我一点辩驳的机会吗?”
夜风卷起她的裙摆,云霁也跟着笑:“你不用辩驳,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罢了。”
她转过身接着往前走,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最终我们还是走在一条道上,其中的那些曲折,我并不会放在心上。今夜,就当是我们重新认识一回——”
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送,兼有一声很亲切的唤:“殊南哥哥。”
云霁离去后,张殊南提着灯在廊桥上伫立许久,直到不远处的木兰阁熄了灯,他弯下腰将灯笼掐灭,身形隐入黑夜之中。
*
翌日清晨,云安携娘子崔氏、一双儿女与小妹云安,在正堂拜见了张殊南。
张殊南一身燕居常服,眼底一团乌青,想来是一夜未得好眠。
云安道:“我昨夜细想许久,觉得住在张兄府上终不是长久之计。我打算找城内的地产商人,先租住一处宅院过渡。”
云霁坐在尾端,颇安静地喝着茶。
张殊南的视线由云霁身上掠过,稍忖片刻后答道:“我少时得云老爷照顾才能有今日地位,若不能照顾好你们,我真是无颜以对。”
云安连忙道:“我这一双儿女最是活蹦乱跳,是担心给张兄添麻烦。”
张殊南道:“府中宽敞,你不必担忧。等秋天的殿试一过,官家赐下宅邸,你们一家直接搬过去,也方便许多。”
张殊南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云安也不好再推阻,只得安心住下。
他还有公务要忙,寒暄几句后便出府了。
云安要在屋中温书,崔清桐只好牵着一双儿女去寻云霁。
她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瞧见木兰阁的样式时,已经猜到了六分,再一见云霁身边跟着的青枝丫头,心中已经了然。
崔清桐也不点明,只说:“二妹妹,今日天好,咱们去逛逛汴京城吧。”
云霁有些不大想去,青枝在一旁劝道:“这个季节城中月季正盛,有许多围绕月季所制成的东西,等过了春季,可就没有了。”
崔清桐顺水推舟道:“正巧了,我最爱月季。我同二娘子人生地不熟的,还得请青枝姑娘带路呢。”
云霁眼瞧着是躲不过去了,草草梳妆打扮后就跟着她们出府了。
马车内,云冰洁攀爬在车窗上,兴奋道:“好热闹呀,这得有十个临安城那么热闹。”
云长青摸了摸小妹的头,笑道:“往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了,哥哥天天带你出来玩。”
云霁看着两个小的,有些恍惚,愣愣地发呆。
崔清桐问她:“你小时候同云安也是这样吗?”
云霁回过神来,很感叹道:“大哥从小就让着我,但我那会不懂事,总是欺负他。有一回欺负狠了,将一条小青蛇丢进他被子里,他气的三天没理我。”
“后来呢?”崔清桐问。
“后来他主动买了蜜饯给我,还同我道歉,说不该对我发火。”云霁撑着下巴回忆,眼里满是幸福,“他真的是很好的大哥。”
马车停在首饰铺子门口,青枝陪着崔清桐挑选首饰,云霁对这些金银玩意提不起兴趣,两个小孩更是呆不住,抱着崔清桐的大腿哀求着:“母亲,你就让姨姨带我们出去逛逛吧。”
崔清桐被两个小的吵得头大,云霁发誓一定照看好这俩活宝,她这才同意他们出去逛逛。
汴京街道商铺林立,还有不少沿街叫卖的小摊小贩,许多小玩意都是临安城不曾有的。
冰洁和长青正是爱热闹的年纪,上蹿下跳地,看见什么都想要。一条街还没逛到底,云霁两只手就已经满满当当了。
前面有一大群人围在一起,热闹得不行,云冰洁指了指人群,对云霁道:“姨姨,我过去看一下。”
云霁想无非就是什么杂技表演,点了点头,同意俩个小孩往里钻,她晃晃悠悠地跟在后面。
小孩像耗子似的,不一会就钻到了人群最前面,却不是什么杂技表演,而是投壶游戏。
云霁左闪右躲,虽然有些勉强,但好歹也挤了进来。她一瞧是投壶游戏,兴致便灭了大半,拎着两个小孩的衣领就要往外走。
云长青撒娇道:“看一会好不好?就看一局!”
盖因云安对她十分宠爱,所以她对着云安的俩个孩子是没什么办法的,除了宠着,只能宠着。
他们如愿以偿地看了几局,云霁也将规则弄清楚了。
花五十文得八支矢,站在三丈外投壶。中三次,五十文如数归还;中五次,奖励三十文;若是八支全中,便可得一贯钱。
听起来条件诱人,况且投壶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无奸不商,她一眼就瞧出那壶口是歪的也就罢了,壶内还没有红小豆打底。投出去的矢很难进入壶身,就算进去了,也极易弹出来。
有个不信邪的青衣小郎君,花了几百文,也就勉强中了一回。
云霁笑了笑,拽着俩个小孩要走。
说时迟那时快,云冰洁喊道:“姨姨,他们好丢人,还没有你厉害呢。”
云霁能感受到四周齐刷刷的目光,那小郎君脸涨得通红,当即就要再掏五十文,请云霁来投。
她笑着打圆场:“童言无忌,诸位莫怪。”
云冰洁咬着手指,不解道:“难道姨姨是担心他们跌了脸面,太过于羞愧,所以不愿投吗?”
云霁扶一扶额,在想云冰洁这小妮子,既不像云安,也不像崔清桐,那到底是随了谁?!
摆摊的汉子摸着络腮胡哈哈大笑,从钱匣子里掏出几文钱来,抛在她们面前的地上。
“小娘子好大的口气,快拿着钱买糖吃,将嘴巴糊上吧!”
云霁看着尘土里的几文钱,啧声:“你这一双手,当真是碍眼的很。”
她领着云冰洁和云长青走到场子中央,对着方才的小郎君道:“劳烦郎君替我看一下小孩子。”
青衣小郎君没想到她认真了,赶忙劝道:“我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娘子莫要上他们的当啊!”
云霁摆摆手,示意他往后站站,随即从箭筒里拿了八支矢,立在红线外,昂首问他:“我若是连中八支,这钱怎么算啊?”
大汉捧腹狂笑不止,只说:“若是连中八支,我将这位小郎君输的钱奉还,再给你一贯钱。”
“行。”云霁支起手肘,手腕后仰,准备投壶。
“嗖嗖嗖。”
她投的速度极快,一支追着一支,每一支都正中壶心。
在短暂的寂静后,周围爆发出异常热烈的欢呼。人越围越多,有好事者吆喝着:“给钱!给钱!”
小郎君目瞪口呆,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那汉子这晓得今日是踢着一块铁板,他很是肉痛的将钱退了,又从钱匣子里拿出一贯钱了递给眼前的小娘子,低声道:“我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娘子高抬贵手。”
云霁没有接钱,反而笑着看他:“这贯钱,我不要。若我盲投再中八支,便剁你一只手,如何?”
汉子吓得倒退三步,狠狠地在地上吐一口痰,怒道:“你这小娘子用心险恶、欺人太甚!我只不过是摆个摊谋生,你竟是要我的命!”
云霁漠然道:“你在这里弄虚作假,不也是谋财害命吗?”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有人愿意上钩,就是好骗术。”◎
围观者越来越多, 里三圈外三圈地将道路堵的水泄不通。两旁的高楼上,不少人凭栏下望,就等着看热闹呢。
汉子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下不来台,左右为难。
他眼一闭, 心一横,从隔壁肉铺借来一把切肉刀, “锵”地一声贯在桌案上, 冷笑道:“好啊,老子就和你赌。你若是能盲中八支, 老子切一只手给你。若是中不了, 你也得赔一只手给老子。”
小郎君见状心道不妙, 上前来拽云霁, 急道:“小娘子糊涂啊!你不该同他赌的这样大,这可是要出人命的!”
今日本就是偷跑出来玩的, 若是闹出人命,他爹一定会扒了他的皮。
那汉子笃定她中不了, 叫嚣道:“怎么了, 不敢赌了?你啊, 还是早早回去绣花吧!”
云霁拨开挡在面前的小郎君,不疾不徐地从袖口里摸出一条白色丝带覆在眼睛上,这还不够, 她转过身, 以背对壶, 反手捏矢, 风轻云淡道:“你还是去找个郎中吧, 我怕他一会叫得太惨烈。”
众人皆是屏气凝神。
白绸覆眼,轻云笼月。她微抿嘴唇,回风旋雪,凌厉地掷出八矢。
“嗖嗖嗖。”前七支依次落入壶中,唯有最后一支沿着壶颈打转,迟迟不肯落入壶中。
大汉瞪着牛眼,脸色惨白地盯着最后一支矢。那支矢转啊转,最终还是落入了壶身。
周遭一片叫好声,大汉只觉得下身有一股暖流淌过,低头一看,他竟然尿了。
白绸坠地,云霁拎起桌案上的刀,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走向他,如催命般的低语:“剁哪一只手,你挑吧。”
汉子一屁股栽在地上,抖如筛糠,厚厚地嘴唇打着颤道:“小娘子饶命,我这双手可是吃饭的家伙啊!”
云霁徐缓地摇一摇头,似笑非笑道:“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同女子耍赖吗?丢一只手,是死不了的。男子汉大丈夫,若是脸面丢了,可就很难捡起来了。”
汉子脸色煞白,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环顾四周,竟无一人替他求情。
他长叹一声,将上衣脱下,赤膊上阵,认命般地将左手搁在桌案上,喊道:“我从前靠着障眼法骗 了许多人,这一只手就当作报应吧,只求小娘子下刀快一点,给我个痛快。”
说罢,那汉子将衣服咬在口中,十分壮烈地将头偏到一边。
云霁也不推辞,慢条斯理地将衣袖挽起。
青衣小郎君牵着俩个小孩子上前道:“虽然他做了骗人的勾当,但剁他一只手,确实……娘子就看在小孩子的份上,放他一回吧。”
云霁睨他一眼,问道:“你长手了吗?”
韩自中如实回答:“长了。”
云霁微微一笑:“那就麻烦你,用手捂住他们的眼睛。”
“啊?”韩自中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
他飞快地捂住两个小孩的眼睛,自己紧闭着眼睛不敢看。
没想到,这位气质不俗的小娘子竟是言出必行、冷心冷情之辈。
云霁举起刀,周围顿时寂静一片,数百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日光照在寒光凌凌的刀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落刀的速度很快,干净利落。
“哐”地一声响,伴随着小娃娃惊恐的叫声盘旋在闹市上空,久久不散。
汉子感受到了刀风刮过,口中也爆发出凄厉地惨叫。
过了半晌,众人见没血飙出来,等看清了桌案上的情形,又是一阵哄笑:“又没砍着你,叫这么大声做什么?平白无故地吓咱们一身冷汗。”
汉子声音逐渐小了下来……诶?怎么不疼?他缓缓地将头转过来,眯着眼睛去看手。
刀并没有剁下他的手,而是紧紧贴着他小拇指旁的赘肉。
他仿佛一身力气被抽走,无力地趴伏在地上,声音细若游丝:“多谢……女侠饶命。”
云霁神色平静道:“今日是你运气好,往后若再行哄骗不轨之事,你这只手自有人替我来取。”
汉子一个劲的点头,连声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云霁将两个小孩搂来怀中,韩自中竖起大拇指,由衷感叹道:“小娘子的刀工真是出神入化啊。”
云冰洁问哥哥要来一张帕子,很嫌弃地擦着脸,细声细气道:“大哥哥都吓出冷汗了。”
韩自中脸颊飞红,矢口否认道:“我没有。”
云长青附和道:“不错,他手上的汗糊了我一脸。”
云霁不欲久留,领着小孩子往外走。韩自中跟在后面,哈巴狗似地追问道:“听小娘子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云霁没有回答。
韩自中见她不答,深以为是自己的发问不大礼貌,他脚下飞快地捯了几步,拦在云霁面前,拱手行礼道:“我姓韩,名自中。家父乃定远将军韩武。”
云霁掀眼看他:“如果我是你,定不会将父亲的名字搬出来。”
韩自中不解道:“为何?”
“你今日的表现,很跌定远将军的面子。”云霁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谁料韩自中是个越挫越勇的性子,他又黏了上来,一个劲的追问:“那小娘子呢?今日幸得小娘子主持公道,我定是要好好感谢小娘子的。”
站在巷子口的赵靖见二娘子被人纠缠,赶忙领着两名壮汉迎上来,他冷着脸问韩自中:“这位郎君,不知你缠着我家娘子,所谓何事?”
赵靖在这,那张殊南是不是也这?云霁朝左右望了望,果然瞧见巷子里有两辆马车。
韩自中看着眼前的彪形大汉,默默地咽了口唾沫,朝着云霁的背影嚷嚷着:“喂!我是韩自中,记着我,我是韩自中!”
赵靖扶着云霁上了前头的一辆马车,自己则带着两个小孩坐在后面一辆。
云霁大大方方地进了车厢,大大方方地打量穿着紫袍的张殊南,认真点评道:“你这一身打扮,很是不俗。只可惜我没瞧见你中状元时穿的茜袍,也没见过你穿绯色公服。”
张殊南沉吟片刻,问道:“二妹妹很喜欢朱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