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自中还是笑,却不及眼底,沁出瘆人的寒意。
云霁看得分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韩自中起了杀意。
武器库的管事走出来,看了一眼韩自中,反而转过头训斥小兵:“净给我惹事,赶紧滚进去。”
大林将箭筒分发给四人,箭筒里的羽箭上有着六十六伍的记号,用于战后清扫战场时核算军功。
大林侧过脸轻声同韩自中说:“说两句又不会掉一块肉,何苦同他们计较。”
“他们给你脸色看,就是看不起我们。”
云霁将箭筒背在身后,翻身上马,视线擦过站在台子上的陆康。
“轰隆”,营栅被推开。
将士们策马扬鞭,马蹄声似鼓点,黄沙铺天盖地而来。
尘土中,韩自中与她并驾齐驱,递来一块白布:“罩在脸上。”
云霁警惕地看着他,摇摇头:“我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话音刚落,一口黄沙闯入鼻腔,她拧着眉头,垂下头咳嗽。
韩自中的手没有收回去,笃定她一定会接。
云霁咳了几声后,“唰”地一下拽走他手中的白布,将半张脸遮住,声音闷闷地,不大自在:“多谢。”
大林与樊忠早已习惯漠北的风沙,又对沙漠的地形更为熟悉,俩人纵马在前方领路。
阿辰的马术是樊忠教的,半大的小子,相较于韩自中与云霁竟不落下风。
五人呈前二中二后一的阵式,奔赴浑河上游。
偏门关与雁门关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偏门靠黄河,雁门靠山,蛮人难以越过天险。而宁武关只有浑河一处水源,春夏两季时常断流,蛮人常趁断流季突袭,铁骑大肆进攻,直逼宁武关下。
六十六伍此次出关的任务,便是驱马从上游巡查到下游。
大林对上头的安排心知肚明,他笑着跳下马,站在岸边远眺河面,伸了个懒腰:“哎,当真是好久没有出关了。”
樊忠牵着马儿们去喝水,冷哼道:“明摆着是敷衍咱们的,这地方有什么好巡逻的,又不是断流季,那蛮人还能游过来?”
阿辰蹲在岸边,将手掌置于河流中,感受水流。
韩自中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神情肃穆。他看到……涓涓细流与干枯的河道,还有蛮人的突袭骑兵。
但他不能说。
云霁注意到韩自中怪异的表情,狐疑地看向他:“韩自中,你怎么了?”
“水!水!”阿辰突然大叫起来。
云霁快步走过去,按着他的肩膀,“怎么了?你不要急,慢慢说。”
“水流速,变了。”
阿辰合掌捧起一抔水,焦急地往云霁面前放。
水顺着指缝流淌,云霁认真地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浑河水的流速改变了。”樊忠凑上前来。
“我知道。”云霁盯着阿辰,“我是在问,水流速改变,意味着什么?”
“嗯……不知道……但是,水变了。”
阿辰只知道水流有变化,但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拧着衣服下摆,急的回头找大林。
大林神情凝重道:“可能是因为下雨导致的,也可能是断流的前兆。但这么多年来,浑河没有在这个季节断流过,这不大可能。”
韩自中忽然道:“我们抵达关外后,没有下过一场雨。”
“伍长,如果是断流,蛮人突袭的几率有多大?”云霁问。
“十成。”大林顿了一下,“云霁,你觉得陆康采纳这个建议的几率有多大?”
她将手指贴在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流星“哒哒哒”地跑过来。
“我相信阿辰,你们信不信他?”云霁坐在马上,垂眼看着四人,“错了又如何?我宁愿错,也不要什么都不做。”
四人纷纷上马,一行人沿着浑河急驰而下,巡查完河道,再回到鹰眼营时已是黄昏。
樊忠领着马先回小院,韩自中陪着阿辰在帐外候着。
陆康听完云霁的话,视线同大林撞上,他有些疲倦地靠在椅背上,捏着鼻梁问:“大林,她年纪小,你也跟着胡闹?”
大林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们的推断并不是空穴来风,阿辰那孩子确实——”
“我不想听你提起那个孩子!”陆康眉头紧锁,“我让他活到现在,已是恩赐了。”
云霁上前一步,神情严肃道:“陆正将,您这是在将军情与个人恩怨混为一谈。贻误战机,个人脸面事小,宁武关安危事大。”
陆康冷冷道:“若军情有误,该当何罪?”
“任你处罚。”云霁昂首看他。
陆康凝看她良久,起身道:“好,从今夜起派人巡查浑河。若不断流,便治你谎报军情。不论谁来劝,本将都不会心软。”
云霁与大林从帐中走出,韩自中懒洋洋地凑上来,抱怨道:“你们进去了好久,我肚子都饿了。”
“现在回去做饭也来不及了,整好是饭点,咱们就在营地里吃一些吧。”大林领着几人往里走。
晚上喝粥,帐篷里人多,气味不大好闻。
他们端着碗坐在角落里的草垛子上,阿辰有些紧张,一直贴着云霁坐。
没一会,一位官兵急匆匆地往帐篷里走。云霁低头喝了两口稀粥,刚咽下去,帐篷里突然热闹起来,摔碗骂娘声不绝于耳。
几位将领骂骂咧咧地走出来。
“他娘的,这个季节让咱们去寻浑河?还昼夜不休,这是谁想出来的注意?”为首的赵恒,赵军使摸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传话的小兵嘀咕了两句,赵军使十分痛恨道:“陆正将怎么能听一个女郎的话?女色耽事,他这不是被猪油蒙了心眼吗?!咱们的将士已经很辛苦了,现在还要被一个女子摆弄,照我说,就该将那个女郎赶出鹰眼营,不,要狠狠地抽上两鞭子才解气。”
云霁冷不防地从草垛子里站起来,吓了赵军使一跳。她没什么情绪地盯着赵军使,“是不是摆弄,过两日便知。”
她将话撂下后,就沉着脸往外走,阿辰一步不落的跟着。
韩自中跟上去,低声问:“要不要我过去给他一个嘴巴?”
“不必。”云霁眼中有暗潮涌动,“我相信阿辰,也相信实力会让他们闭嘴。”
赵恒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身影,长吁短叹:“你们看看,咱们鹰眼营要完了,迟早要给这个女子毁掉!”
一晃半月,浑河依旧奔流。
巡河的将士们不乐意,吵到赵恒面前。赵恒本就不赞同此事,不平息也就罢了,反而在火上浇了一桶热油,里外里将此事捅到陆康面前,非要云霁给个解释。
陆康阴沉着脸,命人召云霁过来。
樊忠照顾阿辰,大林和韩自中陪云霁前去。
三人至主营前的空地,大林将云霁挡在身后,拱手对陆康道:“末将是六十六伍的伍长,手下犯事,便是伍长无能,我难辞其咎。”
云霁从大林背后绕出来,硬气道:“我立的军令状,我一人承担。”
韩自中紧跟着说:“这事我也参与了,见者有份。”
陆康看着云霁,问:“这些将士因为你的一句话,辛苦了半个月。云霁,立的军令状,还做不做数?”
“自然做数。”云霁漠然看着天边的一朵云彩。
“好,谎报军情该杀,但本将念你此举并未造成伤亡,罚你三十军棍,逐出鹰眼营。”
陆康一声令下,当即便有人上前擒住云霁,架着她往行刑的板凳那走。
韩自中握住云霁的手臂,看着陆康,笃定道:“一定会断流,不能再等吗?”
“等?还要等多久?”陆康冷眼看他,“这是战场,不是京城里的过家家。韩郎君的所作所为,本将亦会如实回禀韩将军的。”
那一瞬间,云霁又看见了韩自中眼中的杀意。
衣角拂动,磅礴的杀意在他的眼眶中涌动,似冰封万里,他的声音也很冷。
“谁都不能动她。”韩自中的脸被黄昏的余晖笼罩,有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云霁觉得他的手掌在微微发烫,隔着粗布麻衣渗透进来的热,让她莫名地感到头皮发麻。
“谁动她,谁死。”韩自中的情绪听不出喜怒,“我言出必行。”
第60章 第六十章
◎“好一对患难鸳鸯。”◎
宁武关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稀稀落落地飘洒。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云霁自以为已经将韩自中的脾性摸得清楚,却万万没能想到他今日的举动。
众目睽睽之下, 韩自中实在是气焰嚣张, 倘若陆康当真要以军规治韩自中,就算是定远将军在场, 也是没话说的。
云霁瞪着眼睛,试图将手臂抽出, 但韩自中丝毫不让。
她压低声音说:“韩自中, 你撒手,别再闹了!”
韩自中不为所动, 直勾勾地盯着陆康。
陆康道:“凭你的身份, 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嚣?”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韩自中将擒在云霁肩膀上的手扫下去, 轻描淡写道, “我只是在告诉你,浑河会断流, 你不能罚她。”
云霁第一次见到大漠的雨,天上没有乌云, 稀散的雨珠裹挟着沙尘, 噼里啪啦地打在铠甲上。
陆康拍案而起, 怒道:“好,我今日不罚云霁,只罚你。六十六伍韩自中, 藐视军规, 言行无状, 罚三十军棍。来人啊, 将他拖下去, 即刻行刑!”
她扭头盯着韩自中看,情绪复杂到极点。
“你抽什么风,那是我立下的军令状,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云霁终于挣开禁锢,她猛地推了一把韩自中,对着陆康道:“陆正将只管罚我,同韩自中无关。”
陆康冷笑道:“好一对患难鸳鸯,你放心,你的罚也跑不了。”
韩自中面带微笑,任由他们将自己按倒在木凳上。行刑的士兵下不去手,轻飘飘地落下两棍,倒是不痛不痒。
陆康指着韩自中,对赵恒道:“他们不敢下手,你去行刑。”
赵恒心中叫苦,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他往场中走时,陆康冷不放道:“你若是也舍不得打,那就本将亲自来。”
赵恒后背一凉,握军棍的手都有些发汗。他连打了五棍,韩自中的脸色突然就有了变化。
到底是凡人的身躯,赵恒这几棍打得又格外扎实,仇千行默了默。
大林挡在云霁面前,“你现在过去,陆康只会更生气。”
“你误会了。”云霁冷着脸,“我是想看看赵军使打的够不够狠。”
云霁数到十二棍,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马蹄声,赵军使也停手看来人。
马背上的士兵扬声道:“浑河流量变小!浑河流量变小!”
营地内一片哗然,众人交头接耳,神情各异。
趴在木凳上的韩自中扶着腰站起来,晃悠悠地朝着云霁走过去,咧着嘴笑:“你看,我没有胡说吧。”
云霁侧着脸不看他,韩自中只能看见一条紧抿的唇线。
他颇为欠揍的去拽她的袖口,云霁很快地往旁边挪了两步,余光扫过他,一副不爱搭理的模样。
韩自中晓得理亏,很委屈地贴着大林站。
陆康虽惊讶于浑河断流,但令他感到更为震惊的还是云霁等人未卜先知的能力。
是装神弄鬼,还是歪打正着?陆康心中有一个猜想,难道说他们当真有预知的本事?
他没功夫再猜,当务之急是将此事告知大营,若真能在浑河岸边埋伏到蛮人部队,此仗必能大获全胜,好好地杀一杀蛮人的威风。
陆康对身边侍卫道:“你派人速将此消息传回宁武大营,我与周副将稍后就到。”
随后,陆康解散营地内众人,把赵恒喊来身边:“我与周副将去趟大营,余下的事交由你处理。”
陆康快步朝外走,云霁的声音追在后面:“陆正将,我请求与你一同前去。”
他脚下一顿,云霁小跑上前,严肃道:“我应该能帮上忙。”
“你能帮上什么……”陆康将后话咽回肚子里,神情颇复杂的看着她,忽然说,“你跟着我。”
韩自中捂着屁股喊道:“我也去,等等我啊。”
赵恒哪能给他去大营告状的机会,当即就将人拦下,对大林道:“你领着他去军医那看看吧。”
“我没事。”韩自中坚持要去。
大林不轻不重地在他屁股长打了一巴掌,韩自中痛得龇牙咧嘴,怒道:“你还嫌我不够疼是吧?!”
他笑了笑:“你这屁股,怕是有些时日要骑不了马了。”
韩自中没法子,只得先跟着大林去看军医。
他撅着屁股趴在床榻上,默默捏个出窍决,等了半天没动静,这才想起来缘由。
他被困在韩自中的身体里,不能出窍。韩自中埋在枕头里,长长地叹息一声,罢了,云霁只是去一趟大营,况且韩武很喜欢她,应该不会出事。
*
宁武大营,议事营帐内,韩武对浑河断流一事格外惊讶,正对着宁武关地形图仔细研究。陆康入内时,韩武头都没抬,仅仅“嗯”了一声。
步兵营副将陈志远看着门口的云霁道:“你是做什么的?议事营帐休得逗留,还不速速退下。”
陆康解下披风,随手搭在椅子上:“这是我带来的人。浑河断流一事,是她提前发现的端倪。”
韩武这才抬头看过来,见门口站着的是云霁,笑道:“哦,是云霁啊,过来坐。这是我就从汴京带来的亲卫,抵达宁武关的第一日就拨去鹰眼营了。”
云霁拱手朝着韩武、各位正、副将行礼后,随即坐在尾处的椅子上。
常林坐在韩武的右手边,除了军队统制外,他还兼任神威营副将。他问云霁:“你是如何发现浑河断流的?”
云霁如实回道:“是我所在的六十六伍中,一名……士兵发现的。”
“哦,那他怎么没来?”常林追问道。
陆康咳嗽一声,将话茬接过:“他们都是一个伍中的,谁来都一样。”
云霁不想一人邀功,刚要出声解释,斜侧方的周敬谦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极快地摇了摇头。
她盯着周敬谦看了一会,没有再说话。
韩武咽下一口浓茶,问道;“我们很久没有打先发制人的伏击战了,诸位有什么想法?”
骑兵营正将蔡赫道:“浑河河谷附近地势起伏,凹凸不平,不适宜马上作战。”
步兵营正将王峰不甘示弱,干笑道:“从前蛮人越过浑河河谷,竟都是靠脚走过来的?”
“咱们这是在商量战术,奉劝某些人还是不要夹枪带棒,阴阳怪气。”蔡赫冷笑道。
“将军还在上头坐着呢,你们骑兵营怕战畏战,还不让人说了?”
蔡赫装模作样喝茶,递了个眼神给副将刘猛,他心领神会,扯着嗓子道:“咱们骑兵营还怕死?上一回在乌日根草原,折损了二百多名将士,八十匹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