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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霁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以至于醒来时,思绪的割裂感异常重。
上一刻她还在大明山上与张殊南说话,下一瞬就被关外干燥的气息打得晕头转向。
她撑着身体做起来,举着十个萝卜看了很久,又看了看周围的摆设,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逍遥小院了。
不对啊,不应该在城北边墙吗?
云霁想揉揉眼睛,但手指被裹的太严实,只能轻轻地蹭两下。
她掀开被子,发觉身上的衣服还是先前穿的那一件,灰蒙蒙地,脏的很。
推开房门,韩自中在外面的房间里看书,抬眼看向她,笑道:“呦,终于舍得醒了?”
云霁嗓子有点干,声音微哑:“我睡了多久?怎么回来的?咱们赢了吗?”
她一连三问,韩自中倒了一杯水递给她,云霁费力地将水杯捧在掌心,问了第四个问题。
“我的手是谁包的?”她的语气很嫌弃,“这也太丑了吧。”
韩自中轻咳一声,言简意赅地回答了第四个问题。
“正是在下。”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不是四人,是五人。”◎
云霁小心翼翼地抿上两口水, 干笑道:“哦,那还挺有特色的。”
她坐下来,接着说道:“上面三个问题, 你还没回答我。”
韩自中低头翻了一页书, “这事说来话长,咱们须得从长计议——”
“麻烦你长话短说。”云霁用两根萝卜敲敲桌沿, “快点,我道耐心有限。”
韩自中慢悠悠地将书一合, 迎上她的眼, 说:“你一箭射死了契丹的十一王子耶律奇正,就是昨夜那个骑黑马的男人。”
驴头不对马嘴, 她问的压根不是这事。
云霁刚要发作, 眼睛突然亮了一下, 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弧度, 追问他:“你是如何得知的?”
韩自中说:“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是探子传回来的消息, 契丹人已经在准备葬礼了。你睡了两日,抓紧收拾一下, 我爹要见你。”
“好, 你替我打盆水进来, 我要梳洗。”云霁起身往里屋走,没走两步又转过身来,举起十个小萝卜, 强忍着笑说, “这玩意能拆了吗?怪丢人的。”
韩自中“嘁”了一声, 揶揄道:“看来你是晓得要论功行赏, 在我面前耍起官威来了。”
嘴上这样说着, 他还是去厨房端了一盆水。
云霁临窗坐着,正低头解纱布。韩自中将袖子一卷,往盆里撂了块脸帕,边拧边说:“解开也不能沾水,别费力气了。”
他拿着湿脸帕走过来,毫不客气地往云霁脸上招呼,坏笑道:“凑合点,小爷没伺候过人。”
云霁也不扭捏,头向前探了探,好让他擦拭的更方便,声音透过脸帕后有点发闷:“两日没洗脸了,你擦干净点,别糊弄我。”
韩自中的动作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紧抿着唇,试图让视线只停留在皮肤上,却还是不自主地去寻她的眼,他想,魔君宝座上的黑珍珠,不过尔尔。
意料之外的四目相对。
云霁眨巴了一下眼睛,问他:“你看我做什么?”
韩自中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发涩,他飞快地把眼睛挪开,专注地去搓已经干净的不能再干净的额头,恶狠狠地反问:“你洗脸还睁着眼睛?”
“我看看你洗到哪里了。”云霁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催促道,“好了吗?”
“啪嗒”一声,脸帕被韩自中丢进盆里,溅起不小的水花。
“好了好了,有人伺候还挑三拣四。”他虚张声势,不自然地摸了摸发红的耳垂,若无其事地往外走,“你抓紧收拾,咱们还能赶上大营的午饭。”
云霁颇费力地换了一套衣服,坐在镜子前梳头时,她才发觉自己的皮肤已被风沙研磨粗糙,摸上去皱巴巴的。唯独一双眼睛还算亮,在小麦色皮肤的衬托下,倒还真有点沧海遗珠的味道。
原来他是在看这个。
云霁沉默着将头发盘好,墙上挂着的长弓反射在镜中,她忽然从抽屉里摸出纸笔,倒水研墨,飞快地写下一封家书。
她走进院子,韩自中立刻嚷嚷了起来:“姐姐,您也忒慢了一些,饭都吃不上热乎的了!”
樊忠将马牵出来,大林关切地问她:“你这手能骑马不?”
云霁笑道:“那是自然。”
她翻身上马,环顾四周后,突然问道:“阿辰怎么不去?”
樊忠和韩自中没说话,大林笑了笑,若无其事道:“阿辰在周副将那,你放心吧。”
她听明白了。
云霁默了一默,旋即勒紧缰绳,“咱们走吧。”
一行四人往宁武大营去。
*
宁武大营内,将士们各个面带喜色,在看见云霁等人时纷纷驻足,并投以示好的目光。
城北边墙一战,眼前这位小娘子巾帼不让须眉,竟然射死了耶律奇正与四名随行将领,最令人惊讶的是,她一共只射了六支箭。
将军营帐里,常统制和王、蔡两位正将都在,韩武一见云霁和韩自中就笑开了花,连忙招呼他们坐下。
陆康没来,听大林说,他身体抱恙不便前来。
韩武道:“这一仗打得真是漂亮,你们六十六伍有功。”
除了云霁和韩自中的功劳,还有樊忠和大林。
大林的“收放战术”让契丹人摸不着规律,心烦焦虑,忙中出错。而樊忠则游走于战场之中,只要契丹人一落马,他乘乱上前牵马,一场仗打下来,竟然顺走了十二匹战马,还有四匹受伤的在马厩治疗。
王峰笑道:“老蔡得好好犒劳樊忠,上回还说战马不够用,这回凭白多了十几匹,我羡慕你哟。”
蔡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干笑笑。这个王峰哪里是羡慕,分明是故意膈应他。
樊忠和蔡赫可是老熟人,樊忠原来是骑兵营的兵马使,不过他脾气古怪,见不得底下人拿战马当畜生待,骑兵营里的人没几个看他顺眼的,蔡赫只好革了樊忠的职。
樊忠听不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拱手道:“这是卑职的分内之事。”
蔡赫借坡下驴,当机立断道:“本将怜惜人才,你还是回骑兵营领职吧。”
樊忠怔了怔,抬眼看了看大林,又看了看云霁,摇头道:“卑职还是想呆在六十六伍。”
他看大林,是真舍不得。看云霁,是舍不得流星。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还是常统制出来打圆场,他说:“这几个人在一起才有大用处,分开了恐怕就不行了。”
韩武看向云霁,道:“你射死了耶律奇正,这是大功劳。上报朝廷,替你请军功是不必说的,在我这里,你还想要什么奖赏?”
众人都在等云霁的回答。
云霁缓缓道:“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如果要赏,就请韩将军犒劳全军吧。”
赏赐都是身外之物,她不是为了赏赐才来到这里的。
韩自中适时笑道:“那就全军上下,杀羊吃肉喝酒!”
“有你什么事。”韩武笑骂一声,随即大手一挥,“就这么办,咱们庆上三天三夜。”
王、蔡两人出去后,韩武对常统制说道:“既然他们四人不肯分开,就一并纳入神威营中。平常在鹰眼营参训,作战时由神威营指挥。”
“不是四人,是五人。”云霁说道。
大林脸上一僵,神情有些无奈。
今天没有周副将劝阻,她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是一名叫阿辰的士兵,发现浑河断流的是他,助我射杀耶律奇正的也是他。”
韩武来了兴趣,问道:“那他为何不来?”
大林怕云霁一股脑儿地将阿辰地身世说出来,忙道:“他今日在周副将那做事,所以不曾前来。”
“难怪,那下回带来给我见见。”韩武道。
众人刚走出将军营帐,云霁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了回去。
她从袖中掏出家书,放在陈旧桌案上,笑道:“还是要一份奖赏吧,这是我的家书,请将军替我捎回去。”
“我就猜到你要回头。”韩武抽出一张板凳让她坐下,认真道,“你哥哥云安,今秋的殿试中考取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封八品国子监丞。先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分心。”
云霁知晓大哥的动向,心中放心不少,笑了笑,“那今日怎么又告诉我了?”
韩武咽下一口浓茶,开门见山道:“我呈与官家的军报,你是用国子监丞舍妹的身份,还是临安云霁?”
“自然是——”
“你听我说完,考虑好再回话。”韩武摆摆手,示意云霁听下去,“重文轻武之风盛极几朝,此前关外虽有女子从军的先例,但大都是城中居民为了自保的无奈之举,不曾上报朝廷。所以云霁,我不知官家会如何看待此事,更无法确定这件事是否会对云安产生影响。这世道啊,对女子确实是难了一些。”
云霁垂着眼睛,无可奈何地一笑:“所以我才来到这里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上韩武的视线,眼神格外地坚定,“挣军功还分什么男女,将军只说临安云霁就好。时日还长,总有一日,我会让朝廷记住这个名字的。”
韩武欣慰地笑了起来,又问:“韩自中没给你添麻烦吧?”
“他很好,我们相处地很融洽。”云霁回道。
韩武点点头,“那我就放心了,去吧好孩子,回去好好地歇一歇,等到冬日来临,日子就有些难熬了。”
云霁走出大营,韩自中懒洋洋地靠在木柱子上,一见她就开始絮叨:“还以为你一会就能出来,这时候去吃饭,白面馒头指定是没有了。”
这韩自中哪里都好,就是嘴太碎,云霁默默想着。
俩人并肩走着,云霁问她:“大林和樊忠呢?”
“他们先去吃饭了,是不是觉得我特义气?”韩自中用肩膀顶了顶她。
云霁“哦”了一声,抿着唇,神情有些凝重,“大林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韩自中侧首看了她一会,语气平平:“既然知道大林会生气,为什么还要说?你应该晓得,他们不想让阿辰活在光下,这对他也是一种保护。”
云霁静静地看着天上飘过的云,有些感慨,“我只是想让他堂堂正正的活着,往后没有大林,没有我们,阿辰也能好好活着。”
“他每次看向我的时候,眼里都饱含着期待和崇拜,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辰一辈子生活在阴暗中。你能做到见死不救吗?我做不到。”
韩自中定定地看着云霁,忽然微微一笑: “我骗你的,大林没有生气,我想他只是需要静一静。”
云霁猛地推搡了他一把,从马厩里牵出流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韩自中跟在后面喊:“饭都不吃了吗?你这小娘子脾气怎么这么大?!”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契丹的下一任大巫。◎
乌云浓稠, 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黄沙,席卷着街道,契丹国一片愁云惨淡。
在沙尘中, 十一王子的遗体被运回王城, 放置在英灵殿内。
耶律折德看着儿子的遗体,一时间悲愤交加, 猛地踢翻火盆,命仆人去请大巫师。
生死有命, 战场无情, 他可以忍受儿子的死亡,但绝不容忍, 他们引以为豪、屡战屡胜的突袭战术的失败。
为什么宋人会提前设下埋伏?还是身边有奸细, 泄漏了大巫的预言?
七王子耶律奇衡上前扶父王坐下, 他一脸铁青, 视线扫过十一弟的尸体,让耶律奇正的部下如实回禀夜间的情形。
耶律奇正的部下匍匐在地上,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回道:“宋人设下埋伏,十一王子带领我们杀出重围, 距胡杨林还有七八丈, 突然从背后冒出来一支羽箭, 我们来不及阻拦,那箭就直直地插入王子的后颈。”
耶律奇衡冷笑道:“从宁武城北至小胡杨林之间约百丈,照你的说法, 宋人射出的那一支箭竟能有八、九十丈?无星无月, 狂风大作之下, 他要真有这本事, 还会等你们突出重围后再射箭?满嘴胡言, 来人,把他拖出去,斩首示众。”
那人大喊冤枉,双手奉上羽箭,凄厉道:“有羽箭为证,还有随行的二十三位士兵皆能作证。属下对天神起誓,若有一句隐瞒,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耶律奇衡拿过羽箭,箭尾上刻着‘六十六伍’,确实是宋军的箭。
他冷漠地扫过一眼,啧声:“孤还是那句话,若宋军真有这本事,便不会守着宁武关做缩头乌龟。”
“大巫师到——”
身着神服,手持权杖的神速姑仪态端庄,在信徒的簇拥下走入大殿,随着她的步伐,一条银蟒从神服中缓缓爬出,游向大殿中央的棺材。
众人行跪拜大礼,耶律折德起身相迎。
银蟒在尸身上来回游走,最后又回到神速姑身上,紧贴着她的青铜面具。
蛇头高高地昂起,吐着猩红的信子,不断发出“嘶嘶”的声音,如同低语。
神速姑微微点头,银蟒便顺着脖子游回神服内,没了踪迹。
耶律折德问道:“我儿当真是死于宋人箭下?”
“是的。”神速姑向耶律奇衡伸出手,示意他将羽箭呈上。她垂眼细看,随后走至大殿中央,权杖“哐哐哐”砸地三下,如雷贯耳。
“本座要与祖神交谈。”
大巫的神仆立刻取来神鼓与腰铃,并请大王与其余人等退出大殿等候。
神速姑手左手持鼓,盘腿坐在西北角上,双眼半睁半闭,在三声哈欠后,她立刻跳了起来。
鼓声如雷,响铃不息,神速姑又唱又跳,声音时而沉闷时而尖锐,时而缓慢时而急促。
鼓声骤停,她紧闭双眼,浑身震颤不止,状似癫狂,牙关不断的发出“格格格”声。
“你请我来有什么事?”神速姑摇头晃脑,自问自答道,“请祖神指点,这支箭的来路。”
在问完这句话后,她突然僵住,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哐当”,神鼓突然从手中坠落,一路滚到了角落里。神速姑痛苦的跪在地上,四肢朝着空中胡乱扒拉着什么。
青铜面具四分五裂,面具下是一张极为美艳年轻的脸庞。
“祖神恕罪!”她竭力扬起头颅,拉长脖子,试图从濒死中逃离。
凄厉的叫声传到殿外,众人神情突变,耶律折德问神仆:“大巫这是怎么了?是祖神发怒了吗?”
神仆亦是满脸凝重,只摇头道:“请大王稍安勿躁。”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在一阵铃响后,殿门开了。在满地狼藉中,神速姑背对着众人,她佝偻着身躯,不可置信道:“竟然是一位女子。”
“什么女子?”耶律折德看着不同于往日的神速姑,他急忙走上前,“大巫,您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