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咱们在街上一见,我便立誓要痛改前非,往后做顶天立地的好男儿。”韩自中面不改色道。
云霁长“哦”了一声,撑着下巴,徐徐道:“原来立誓真的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潜力?你也教教我吧。”
韩自中这才听出她的话外之意,心道她脑子果然好使,看样子已是不动声色的怀疑他许久了。
他握拳轻咳两声,不情不愿道:“我先前是不愿意同我爹上战场,故意装纨绔。”韩自中说着就站了起来,背对着云霁,声音轻飘飘地,“后头的事,你还要我如何说呢?”
风中杂糅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这不是仇千行现编出来的借口,而是他消化了“韩自中”的记忆,可以确定的一点:韩自中对云霁一见钟情。
云霁定定的看着韩自中的背影,忽然想明白了,她尴尬地咳嗽一声,将视线挪开。
“后头的事,咱们不都知道吗?”云霁装糊涂。
韩自中的手搭在城砖上,将话题扯开,“天黑了,咱们该干活了。”
云霁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站起来,目光紧盯着浑河的方向。
负责守夜的是从鹰眼营第一伍中抽调出来的,皆是精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为了不使蛮人发现异样,不燃火把,更不许随意走动,发出声响。
足足守了十日,众人疲惫不堪。昼夜颠倒不说,夜里漆黑一片,没有光线,要想看清楚简直是天方夜谭。
只能靠耳朵听,听狂风大作、听飞沙走石,从惊弓之鸟到习以为常,每个人的神经都像弓弦,不断地绷紧、放松、再绷紧、再放松……直到士气大衰。
他们都清楚为什么要守在这里,所以对云霁和韩自中没什么好脸色。
当然,对云霁格外有仇意。毕竟,韩自中是将军的儿子。
这夜,守夜的将士们懒懒散散地瘫在地上,云霁拎着弓顺着台阶走上来,地上的人没动静,她默默地捋了一回耳边的碎发,小心翼翼地从横七竖八的腿中穿过去。
饶是如此,地上还是有人发出了不耐烦的喘息。
韩自中瞅准了是谁,刚要发作,云霁握着他的胳膊,压着声音说:“算了,大家都很累,不要给大林惹事。”
月中天时,韩自中的神情陡然紧张起来,他紧抿着唇,瞥了一眼身旁的云霁。
浑河断流了,大批人马正在河道,直奔边墙而来……但他不能告诉云霁。
昨日夜里,阿福和墨山现身,特意又叮嘱了他一回:“这是凡人云霁命中一劫,万不可干扰,切记切记!”
韩自中心中暗骂:她一个凡人,怎么可能知道百里外的情况。等发现敌军的时候,这群烂泥压根没有反手之力。
云霁亦疲倦,她直勾勾地望着深沉夜幕,努力使自己的注意力集中。
她发觉,今夜的沙喜鹊格外活跃……不,与其说是活跃,不如说更像是在乱窜。
耳边的鼾声干扰着思绪,云霁不能确定,这是紧张过度,还是蛮人过河的预警?
她缓缓地蹲了下去,额头抵着墙体,手掌紧紧地贴合在墙上。这是唐延教她的,在犹豫不决时,要绝对的相信自己的本能与天赋。
她慢慢地沉了下去,好像沉入一片沙海中。
黄沙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孔不入,裹挟着几不可察的轻颤,从掌心的纹路渗透进血脉,顺着血管来到心脏……扑通,扑通,随着心脏一起颤抖。
“呼!”云霁猛地睁开眼睛,伴随着几声急促的深呼吸,她转过头,眼神格外坚定,“韩自中——”
韩自中的眼睛亮一下,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已经动了起来。
云霁看着韩自中以极快的速度奔下城墙,顺脚还踹醒了正在酣睡的几人,在他们压着声音的咒骂中,云霁默默地将视线放回了自己的长弓上。
好奇怪,明明什么都没说,但他好似什么都懂了。就好像他早已了洞察一切,只等她一声令下。
韩自中闯入周敬谦营帐时,他刚和衣睡下。
听完韩自中的回禀,周敬谦披衣站了起来,用浓茶醒神,凝重道:“云霁可有把握?”
韩自中抱臂看他,道:“话我带到了,信不信由你。”
周敬谦将茶碗放在木桌上,细想片刻后,把亲兵喊来身边,下令:“全军进入战时状态,速把消息递去步兵营和骑兵营。”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韩自中,“城墙上,我就交给你们了。”
“放心。”韩自中撂下两个字,飞快地走出营帐,在城墙下碰到了阿辰。
“你呆在下面最安全,别上来添麻烦了。”韩自中催促他回去。
阿辰固执道:“阿姐,我跟着。”
又是云霁,真是烦人。韩自中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粗布麻衣,随手抓了一个士兵问:“有没有适合他的盔甲?”
士兵摇摇头:“没有,他这么小,怎么可能有合适的。”
韩自中开始解身上的盔甲,有些粗鲁的套在阿辰身上,叮嘱道:“别乱跑,别乱动,老老实实地待在云霁身边,听见了吗?”
云霁死死地盯着浑河的方向,身后传来一阵哐当声,她拧着眉头,回身去看是谁。
阿辰被这一眼吓得停住了脚,怪不好意思地朝上拽了拽铠甲。
云霁看着韩自中,问:“你是上来当活靶子的?赶紧下去再拿一套。”
韩自中的耳朵动了动,咧嘴一笑:“来不及了,你照顾好这小子就行,不用担心我。”
他话音刚落,从远处的漆黑中,隐约传来沉闷的声浪。
众人的神经瞬时绷紧,随即开始隐蔽。
云霁手里握着弓,贴着阿辰的耳朵说:“你蹲好,只需要告诉我,风口在哪。”
蹲在她左边的韩自中用气声问道:“没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云霁看着那双笑眼,没好气的回道:“有,你千万漏头,千万别死在我面前,我怕被血溅着,怪骇人的。”
韩自中晓得她在生气,拍着胸脯保证道:“成,我记下了。”
城墙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风中的声浪越来越响,也越来越清晰,这说明蛮人的队伍越来越近。
这一刻,他们是黑夜中的猎手,耐心的等待着猎物落入圈套,然后给予致命一击。
云霁的目光变得锐利,紧抿着唇。韩自中只悄悄看了一眼,就料定,今夜会有一只凰鸟要腾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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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今夜无月无星, 狂风大作。
宋国喜将关外的异族统称为蛮人,以此来彰显自己的“文明”,这不过是掩耳盗铃。短短数十年间, 契丹人用铁蹄踏平了关外的土地, 宋国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契丹部落中的大巫师神速姑在半月之前便有预言, 浑河将断流。
此等机会,千载难逢, 首领耶律折德当即便派其十一子, 耶律奇正率兵跨过浑河。
耶律奇正年轻气盛,擅长夜间作战。剑走偏锋, 突袭战术未尝一败。
黑夜作披风, 风声为鼓鸣, 一队契丹精锐正以极快地速度朝着凤凰楼来, 另有大军积压在浑河边缘,待前方传来捷报, 立刻攻城,夺取宁武关。
耶律奇正一路顺畅, 但此人心思缜密, 先派一支五人小队率先靠近边墙, 自己则放慢速度,若前方小队遭遇不测,可以立即撤退。
五个契丹人出现在视线范围内时, 云霁很敏锐的听见拉弓的声音, 她压着声音道:“别动, 别放箭, 再等等, 大鱼在后面。”
契丹人骑着马,大摇大摆的在城下晃荡了一会,环顾四周见无异样,便放心的吹了口哨。
又是一阵马蹄声,大部队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视线中的人越来越多,云霁目不转睛地盯着,心中默念:快了,快了,鱼快进网了。
“嗖”一支箭自城墙上射了出去,正中前面的小兵。
云霁脸色刷白,有人破坏了战术。
契丹人反应极快,立刻便用自己的语言喊着撤退。城下骚动一片,就像渔网破了一个洞,肥鱼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着。
“点火把!快点火把!”
韩自中的反应也很快,他像久经沙场的老兵,在云霁愣神的时候,当机立断,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火把一点,墙上的弓箭手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挽弓搭箭,射杀敌军。附近潜伏的步兵营收到消息,迅速地包裹上来,试图把窟窿补上。
云霁射箭的速度并不快,她的目光不会在小兵小卒上逗留,箭头只会对准敌军中指挥者。
在周围人已经射完一桶箭的时候,她才堪堪射出四五支。
墙上的弓箭手少,墙下的步兵对上契丹人的铁骑精锐,渐显颓势。按照道理,骑兵营应该迅速从外围支援,为何援兵还没到?
韩自中射出一箭,搭弓的间隙喊道:“骑兵营恐怕是被浑河沿岸的契丹人牵制住了,底下的步兵营撑不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步兵营好不容易补上的窟窿被一匹黢黑的宝马撞开,健硕的马身高高昂起,两蹄腾空,随着一声长鸣,踏死两名步兵……
骑马者正是耶律奇正,他手拿弯刀,连续劈死迎在面前的汉人,寒刀饮血,硬生生砍出一条血路。
耶律奇正举刀呼唤部下,契丹士兵很快地聚拢到他的身边,队形似尖刀,与汉人士兵缠斗,大有突破重围的趋势。
与此同时,弓兵们“嗖嗖嗖”地射了十几箭,都如天女散花般的落在耶律奇正的周围。
云霁也将箭头瞄准黑马上的壮汉,扯弦似月,手肘止不住的颤抖,这样的力度已是她的极限了。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她能感觉到,马背上的人是个威胁。
“咻”地一声,羽箭追着黑马而去,仅仅擦在马尾巴上,弓兵们惋惜道:“小娘子终归是小娘子,力气不够啊。”
韩自中亦挽弓搭箭,云霁没什么表情,只用余光去看韩自中的动作。
她想,如果是韩自中,应当是能射中的。
羽箭离弦,是往耶律奇正的方向去,却出乎意料的落在了他身旁,射死了一名部将。
“啧,歪了。”韩自中风轻云淡的解释道。
他抬眼瞥了一眼半空中的墨山,用神识与他交流,“满意了?”
墨山回道:“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如果没我阻止,你怕是要遭天罚。”
仇千行白了一眼墨山,转脸去看云霁。
云霁冷着脸,好看的额头上拧着三道皱纹,显然是在懊恼。他刚想安慰,就听身后的瞭望台上传来一阵呼喊:“阿姐!风口!这!”
云霁几乎是听到声音的那一霎那就动了起来。
“云霁,上瞭望台要走暗道,你来不及的。”韩自中喊道。
云霁脚下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阿辰,他身上没有穿盔甲,显然是爬上去的。
下一刻她就飞快地将箭筒甩掉,扯下甲胄。长弓背在身后,嘴里衔着一支羽箭,手脚并用地踩着石砖往上攀爬。
韩自中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异样,随即低声笑了起来,真乃奇女子也。
瞭望台的外周经风吹雨打,石砖和泥土有所脱落,云霁将手指深深地嵌入这些缝隙中,使自己能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去。
很快,她就爬到顶端。没时间喘息,云霁顺着阿辰指的方位,将一只手悬在空中,按着唐延教她的方法,感知风速与风向。
果然不错,这里的风格外猛烈。
她迅速地将长弓扯下,取下含在嘴里的羽箭,迅速地找寻耶律奇正。
此时,耶律奇正已经突破步兵的包围,带领着部下,朝着浑河的方向疾驰而去。
云霁握弓的手微微发颤,她爬上来只带了一支羽箭,只有一次机会。
风声在耳边怒吼,箭头已经对准了耶律奇正,他的身子随着马匹的奔腾忽上忽下,融在黑夜中,已经很难辨别。
射他□□黑马,有十成把握。射马上人,只有七成把握。
韩自中仰头看瞭望台上的云霁,墨山忽然问他:“你觉得,她会射马还是射人?”
他的指尖划过沾染着血渍的石砖,没有回答。
她神情凝重,密密麻麻的汗水布满额头。箭头稍稍偏下,千钧一发之际,云霁忽然想起唐师傅的话。
“机会转瞬即逝,出手即是杀招。”
血色染红弓弦,血肉模糊的指头忽然变得坚决无比。
今夜无月,此刻,她的弓就是月。
“唰”地一声,一支羽箭乘着疾风,直冲耶律奇正的方向而去。
夜色太沉,距离太远,她不知道这一箭是否能射中,但求问心无愧。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哀嚎,夹杂着破碎的契丹语。阿辰默默地牵住她的衣角,仍然沉浸在震惊之中。
“阿姐射中了。”阿辰很激动。
云霁问道:“你能听得懂契丹语?”
阿辰摇摇头,“听不懂,但他们很伤心、生气。”
云霁已不在乎到底射没射中了,这一仗使她心力交瘁,她只想好好地歇一歇。
另一边,韩自中将手枕在脑后,晃晃悠悠地走下城墙,口吻轻松道:“看吧,我说她一定会射人。”
“胡说,你明明什么都没说。”墨山紧随其后,忍不住反驳道。
韩自中耸耸肩道:“我肯定说了,是你没听见罢了。行了,你别跟着我了,我很累,要休息了。”
墨山挠一挠头,笑道:“哎呀,竟忘了你如今是肉体凡胎。你休息归休息,叮嘱你的事一定要记在心上,千万不要做任何干扰她命数的事情。”
“真啰嗦。”
韩自中摆摆手,往六十六伍的营帐走。
营帐内有着轻微的呼吸声,韩自中为了不惊动阿辰和云霁,施了一个昏睡决。
他掀开白布,只见被子里鼓鼓囊囊的,不见人。
这是什么睡觉的姿势?韩自中哑然失笑,将人从被子里揪出来。
托昏睡决的福,云霁在做一场美梦,神情平静且放松。韩自中将被子掖在她下巴那,撑着脑袋静静看了一会,又将她两只手捉了出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十个手指头没一块好皮,手掌上全是细口子。
韩自中耐着性子替她处理伤口。先用清水反复清理皮肤,取出伤口中残留的石子泥土,再用金创药仔仔细细地铺上一层,最后拿干净的纱布裹起来。
他没干过这种细致活,前前后后忙碌了快一个时辰,最后看着十个白花花的小萝卜,心满意足地睡下了。
大林和樊忠清理战场回来,见三人睡得昏天黑地,也和衣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