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傍晚,樊忠在敌楼中找到云霁:“粮草不够吃了,怎么办?”
  计划根本就赶不上变化,连续高强度的作战,对体能消耗极大,如果将士们吃不饱,战斗力也会大大下降。
  云霁灰头土脸,倒吸了一口凉气,下了狠心:“把剩下的口粮全部煮了,咱们今天吃顿饱的。”
  云霁看着樊忠,像是安慰他,也是自我安慰:“援军很快就来了。”
  晚些时候,阳方堡每一个士兵都分到了两块麻饼,一碗菜粥和一袋肉干,伙食格外丰盛。众人心照不宣,在契丹人的厮杀声中,吃完了最后一顿饭。
  契丹人擅打持久战,深夜见两方局势僵持,便鸣金收兵,伺机而动。
  云霁终于能好好地喘一会气了,她靠在墙上,从布袋子里捏出一块肉干,没什么防备地丢进嘴里。
  肉干又酸又苦,味道实在奇怪。云霁五官都皱在一起,没怎么咀嚼就拼命地往下咽,嗓子被划拉地生疼。
  对面坐着的士兵笑道:“云主帅没吃过马肉吧?樊师傅这马肉干没熏好,一看就是外行。熏好的马肉干吃起来很有劲道,越嚼越香,一条马肉干能配两坛酒。那滋味,绝了!”
  原来是马肉,怪不得味道这么奇怪。云霁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嘴巴里的异味,她觉得眼前这个老哥口音听起来很熟悉,闲聊道:“待了一天,还没来得及问你姓名,你是哪里人?”
  “我名唤蒋柏,钱塘人士。”
  云霁眼睛亮了亮:“你是钱塘人?好巧,我家在临安。”
  俗话说得好,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蒋柏激动道:“我入伍十二年,头一回碰到家乡人。您是临安人,又姓云,莫非是临安云家?”
  云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正是。”
  蒋柏夸赞道:“先前听了主帅不少传闻,我心中很是不屑的,今日与您并肩作战,才晓得水乡的女儿不虚男儿郎,也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您今日射空了十个个箭筒,可以说是箭无虚发,我一个大男人,自愧不如。”
  云霁摆摆手:“只是小有天赋,不值一提。我八月才至宁武关,而你们苦守黄沙数载,我心中满是敬佩。”
  云霁朝着蒋柏作揖,蒋柏亦回礼,俩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在不言中。
  过了一会,蒋柏让云霁先睡,他来守夜。云霁累的两手发颤,她没有推脱,只说:“行,一会我起来换你休息。”
  她是累狠了,以至于被人唤醒的时候还有点朦胧,起身时身上盖着的破斗篷滑落,她发现眼前人有点陌生,问道:“蒋柏呢?”
  士兵回道:“蒋柏被陆正将调到东南角的敌楼了,之后由我来协助您。”
  昨夜是令阳方堡众将士胆战心惊的一夜,但契丹军队好像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把戏,出乎意料的是,一夜风平浪静。
  初四巳时一刻,在宋军最疲惫的时候,阳方堡东南角的敌楼发出一声声巨响。巨石被抛掷空中,重重地砸在砖块与黄土垒成的敌楼上。
  在被第六颗巨石砸中后,东南角敌楼彻底坍塌。
  怎么回事?不是说契丹人的攻城炮射程不够吗?!云霁立刻去寻陆康。
  陆康是被人从废墟中挖出来的,敌楼塌的那一瞬间,他被一名士兵推到角落里,正巧有一根石柱横在头上,替他挡了坍塌的时掉落的石块。
  “他奶奶的……契丹人换了小一点的石头。”陆康劫后余生,大口地喘着粗气,“石头轻了,自然就射得远了。云霁,用砖头混黄土垒出来的敌楼不结实,不能再待下去了,让士兵们全部撤回主堡。”
  云霁的神情有点木,拉住陆康的袖子,鬼使神差道:“蒋柏呢?”
  “你认识蒋柏?”陆康眼中闪过惊讶,被云霁这么一提醒,他脑中浮现出蒋柏的身形,与推他那人正好能对上。
  陆康转向废墟,面色凝重,深深地行揖礼。
  “轰”地一声,云霁的脑袋里炸开了一声惊雷,她木然地掀动嘴角:“我知道了。”
  她哽咽道:“我们是同乡。”
  -
  二月初六,阳方堡弹尽粮绝。契丹人前赴后继,堡垒下死尸累成小山,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黄土浸血,冰冷的阴风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六座敌楼被攻城炮摧毁,士兵们挤在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城墙上,头顶是时不时砸下的石块和羽箭,眼前是云梯和顺梯而上凶悍彪勇的契丹军,身边是战友的尸体残肢,噗噗地往外汪着血,可谓四面楚歌,八方来敌。
  云霁躲闪不及,额头被飞溅的碎石划拉出一道口子,滴滴答答地淌了半边脸。她咬着牙,愣是没哼哼,她揩着脸上的血渍,撕了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布料,往头上一裹,也算是包扎了。
  大概是又累又饿又在失血的缘故,呼啸的北风中,云霁脸色苍白如纸,拉弓时眼前虚虚实实,连射三四箭都没有中,最后两眼一翻,仰头倒下。
  陆康连忙喊人把云霁抬下去医治,一面把樊忠和汪友叫到跟前,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弄点吃的吧,扛不住了。”
  汪友呆滞成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也饿,但他不想掺合这件事,于是不大确定地问:“啊?”
  樊忠看了一眼汪友,蜡黄的脸上满是不屑。他又看向陆康,干脆道:“天这么冷,摆上几天也不会坏,能吃。”
  云霁是被香味勾醒的,她深嗅了一口气,是肉汤的鲜味。肚里的馋虫天翻地覆,云霁挣扎着坐起来,正巧樊忠端着汤碗走进来。
  云霁接过汤碗,也顾不上烫不烫嘴,沿着碗沿抿了好几口。肉被切的碎碎的,沫子似的,混着汤一起下肚。
  她舒坦的呼出一口气,点评道:“汤面上都是油花,真香!”
  樊忠硬是扯出一线笑容:“再喝一碗吗?”
  云霁抿了抿嘴:“不喝了,有这一碗就够了。是不是援军到了?总算是守住了,不瞒你说,我差点以为咱们要交代在这里。”
  樊忠垂头看地,没说话。
  云霁愣了愣,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有援军。”樊忠声似蚊呐,头埋得越来越深,“云霁,没人来救我们。”
  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空碗,油光发亮,鲜味还在唇边荡漾。
  “哪里来的……肉?”她从嗓子眼里十分费力地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裹着肉香,都在帮她回忆肉羹的滋味。
  “唔——”喉咙里莫名地冒出一股子腥臭味,云霁开始干呕,紧接着像发了疯似地用手去抠嗓子眼。她伏在榻边,勾出床榻下的铜盆,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肉羹顺着喉咙管往外淌,她难以自抑的,口水和泪水糊了满脸。
  寒光凛凛的弯刀横在头上,她没有闪躲;鲜血肉泥溅在脸上,她巍然不动;
  这碗肉羹击垮云霁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难?
  樊忠没有嫌弃云霁,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对上她血红的眼睛,问:“吐干净了吗?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出去。”云霁撑着榻沿,嗓子里像是含了沙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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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你是提前来见阳方堡三千冤魂的?”◎
  “你要死在这里吗?”樊忠问她, “没人会感谢你今日拒绝了一碗肉羹,但所有人都会记得,是归州营丢了阳方堡。”
  “饭是我做的, 我只会比你更难受。把眼睛闭上, 猛地灌下去,这不难。”
  云霁一直在深呼吸, 她的五脏六腑在叫嚣着难受。
  碗里是谁的丈夫,是谁的父亲, 又是谁的孩子?
  樊忠又端了一碗肉羹进来, 他没有盯着云霁喝,只是默默地将碗放下, 转过身时有一声安慰:“他们不是为你而死, 至少你可以替他们活。”
  没过多久, 云霁掀开营帐走出来, 樊忠回头望去,只见云霁穿戴整齐, 一手拎着头盔,另一手握着长弓。她眼中有一片深潭, 灰蒙蒙地, 没什么神采。
  樊忠突然想到第一次见云霁时的场景, 小丫头神采奕奕,眼睛里藏了个太阳,朝气蓬勃的样子真是令人羡慕啊。
  “走吧。”云霁淡淡道。
  她头上缠着厚绷带, 不方便再戴头盔, 走在路上尝试了几回未果, 她索性一脚蹬开, 快步往城墙上走。
  樊忠跟在后面喊:“云霁, 你把头盔戴着!”
  云霁听着城外的厮杀声,恶狠狠道:“不戴了,若死了就算我点背。”
  -
  大林是在二月初七见到的常林,他又惊又喜,连忙道:“常统制总算是来了,阳方堡的烽火燃了整整六日,就是在等大营的援兵啊!”
  常林不大自然地避开大林的目光,道:“韩副将如何?”
  大林道:“宁文堡和八重堡前不断有契丹军队发起进攻,十分难缠,韩副将难以脱身,没办法调兵支援阳方堡。”
  常林“嗯”了一声,下令大军原地驻扎。
  大林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反驳:“不能原地驻扎,常统制,阳方堡等不得了!”
  常林像是故意寻了一个由头,他立刻砸碎了茶碗,大声喝道:“放肆!本将的军令,岂能由你置喙妄议?云正将确实是太惯着你们了,来人,把他拖出去,关押七日。”
  大林自然不服,他人高马大,又是武僧出身,立刻和几名侍卫缠斗起来。常林一肚子火气,当即脱了铁甲,命众人退下,他要单独和大林比划。
  俩人缠斗在一起,招招式式毫不客气,都是冲着对方的命门而去。常林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大林勉强和他过了七八招,最后被他一个扫堂腿带倒,围观的士兵蜂拥而上,将大林摁在地上。
  “常林,你好大的胆子?!”大林喘着粗气,“将军既然已派大军支援,你在此处驻兵,对阳方堡见死不救,你才是违抗军令!”
  常林蹲下来看他,轻声道:“违抗军令?我行的就是军令。”
  大林突然想明白了,常统制是将军的心腹,没有将军的首肯,他绝不敢做出这样的事。
  对阳方堡见死不救,是将军的意思?!大林瞪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常林。
  常林没有给他质问的机会,摆摆手,示意左右把人拖下去。
  常统制没说怎么罚他,底下人也不敢私下动刑,几个人商量了一会,觉得马厩最为合适。于是捆了大林的手脚,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随意地把他丢进归州营的马厩里。
  半夜三更,大林冷到意识模糊,昏昏沉沉时被人推醒,睁开眼,阿辰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阿辰地手指抵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嘘”的动作,随后从腰带里拔出一把不算锋利的小刀,轻手轻脚地割着麻绳。
  大林冻得浑身僵硬,阿辰把他的手抵在脸颊上,不断地哈着热气。
  “好孩子。”大林费力地动了动嘴唇,“我是走不动了,你现在去找云霁阿姐,告诉她,常林屯兵在后方,不肯支援。”
  阿辰摇摇头,固执道:“一起去。”
  “你要去帮云霁,对不对?”大林看着他,“路还记得吗?我兜里有令牌,你骑上我的马,从小路走,天亮时就到了。”
  小孩红着眼睛去摸大林衣服里的令牌,点头:“我认识,我一定把话带到。”
  归州营的驻地已经没什么人了,不远处的大军营地灯火通明,寒风中不断地有人声传来,更显的得此地凄凉。
  他牵着马走出营地半里,才踩着马镫上马,朝着阳方堡疾驰而去。
  越靠近阳方堡,激烈的交战声越来越清晰。拂晓时分,天边有一线微光,阿辰赶到了阳方堡。
  他手里攥着大林的令牌,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阳方堡——千疮百孔,颓垣断壁。
  耳边是撼天动地的厮杀声,空气中涌动着血浪。地上全是人,他踮着脚走过去,血泥和腐肉糊在地砖上,这是人间地狱,阿辰想。
  “哪来的孩子?你是谁?”有士兵看见他,当即冲上来问他。
  阿辰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半张脸,举着令牌,吓得打抖嗦:“我……我来找云霁阿姐。”
  士兵接过令牌,辨认出是归州营的令牌,对他道:“别站在这里,抱着头蹲在角落里,快去。”
  阿辰蹲在角落里,很快就明白为何要这样做了。
  头顶上突然一阵巨响,堡内的青砖受不住这样的震动,“噼里啪啦”的往下掉着碎石块,阿辰吃了一嘴的灰,捂着口鼻不停地咳嗽。
  云霁匆忙地从堡上下来,她满身是血,甚至眼睛嘴巴里都是血。方才契丹军通过云梯发起了一波进攻,她抽出长剑劈死一名契丹士兵,脏血溅了满脸。
  她费力地擦了擦眼睛,弯腰从尸体上扯下一个头盔,不由分说地扣在阿辰头上,带着怒意:“谁让你来的?!”
  阿辰眼中突然涌出泪水,他不管不顾地抱着云霁的腰,一边抽噎,一边说:“常统制绑了大林叔,屯兵在后方,不肯支援。”
  如同晴空霹雳一般,云霁僵硬地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昨日,常统制是昨日辰时到的。”阿辰哭地稀里哗啦,“阿姐,我好怕。你怎么绑着绷带,是不是受伤了?”
  云霁身形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他们能撑到今日,全凭一根弦、一口气、一道信念。
  嗓子眼里冒出一股甜腥气,她垂下头,止不住地咳嗽,一口接着一口地吐着血痰。
  “云主帅,常统制来了!”有士兵来报。
  云霁用手背抹了唇角,硬撑着:“好,知道了,我马上到。”
  阿辰伸手去拽云霁铁甲下的衣角,洇了满手的血,他嗅了嗅鼻子,不肯松手:“阿姐,他心坏。”
  云霁没接话,只是让前来回禀的士兵把阿辰带走。
  她在营帐内见到常林时,语气出奇的平淡,话中阴冷:“你是提前来见阳方堡三千冤魂的?”
  云霁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滩血。
  常林挪开目光,开门见山:“请云主帅写信给枢密院张承旨,宁武关需要粮草和武器。”
  云霁不明所以地看着常林,冷冷道:“你在说什么浑话?京官与边军勾结,是朝中大忌,更何况是谋取军需?”
  常林沉默地看着她,云霁不是傻子,她瞬间反应过来,脑中像是有一根线,将前因后果捋了个透彻。
  她一字一句道:“你们利用我,甚至不惜赔上守堡将士的性命,是吗?”
  云霁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她的情绪压抑到了极点,牙关咬的生疼。
  “你们打了一手好算盘,拿我作局,赏识是假,要挟张殊南是真。常统制,我诚心一问,若我今日不肯就范,你当真按兵不动,眼睁睁的看着阳方堡被破?”
  这些天的苦守仿佛一场玩笑,她越说越恨,一盏心火倾倒,撕心裂肺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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