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道情——金陵美人【完结】
时间:2024-01-14 23:11:52

  他又去看边门关和雁门关的记录,不出所料,外三关只有宁武关被扣了粮草。
  张殊南想,这件事兵部侍郎胡正勇清楚,王清正也不会糊涂到哪里去。
  直到酉时二刻,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赵靖倒茶的手顿了一下,立刻从兜里掏出油纸包,轻手轻脚地放到张殊南的手边。
  张殊南侧过脸看了一眼,伸手打开油纸包,是菊花酥。他怔了怔,目光很静,似乎在想事情。
  赵靖一拍脑袋,懊恼道:“这个孙嬷嬷怎么给我带的是甜糕点,郎君,我出去给您寻点其他吃食吧。”
  张殊南掰下一小块,默默地放入口中,清甜溢香,意外的不腻口。
  赵靖松了一口气,笑道:“咱们家的二娘子打小就爱吃菊花酥,有时候还空口吃菊花蜜呢。”
  张殊南的脸色眼见着沉了下来,赵靖颇紧张地往后退了两步,他说错话了。
  良久,张殊南端起一盏浓茶漱口,眉间未见风澜:“她很久之前就不吃菊花糕点了。”
  赵靖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笑。
  夜里看到太晚,宫门下钥,张殊南索性在枢密院过夜,隔日傍晚才回府。
  张殊南下马车时正好碰到在门口转悠的云安,他可是稀客。自从云安置了府邸,他就鲜少同张殊南往来,除非云霁寄了家书回来,他才肯搭理张殊南。
  云安显然有些着急,站在门口就问:“你昨日去哪里了?”
  张殊南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进来说吧。”
  俩人进了书房,赵靖上了一壶茶,一碗白米粥兼一碟小菜。张殊南给云安斟茶后,端起粥碗,带有歉意的笑了笑:“昨日在枢密院看卷宗,结束时宫门已经下钥,就睡在枢密院了。你用膳了吗?”
  “吃过了。”云安见他神情疲倦,语气缓和了几分,“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云霁的消息。”
  张殊南不动声色地咽下一口粥,摇头:“没有。”
  云安神情凝重道:“她是不是出事了?”
  “此话怎讲?”张殊南把碗放下,神情凝重。
  云安道:“我夜里一闭眼就梦见云霁浑身是血的模样,白日里更是莫名心悸。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去相国寺烧香,住持说兄妹之间血脉相连,确实能感知到对方。”
  “王相公十分赏识你,你能否探听出消息?”云安顿了顿,试探道,“你也不希望云霁出事吧?”
  张殊南避开云安急切的目光,垂在袖中的手死死地捏着:“我明日就问,你放心。”
  “我绝不会让云霁出事。”他对云安承诺,亦是坚定自己。
  正月二十六,张殊南叩响了王清正的屋门。
  王清正猜到了他的来意,张殊南入座后,他倒杯茶润嗓子,先发制人:“我给你说说,沙岭战役吧?”
  张殊南手里拿了本册子,王清正瞥了一眼:“十七年前十月初十的沙岭战役,宁武关大败,割六座城池给契丹。自此以外三关为界,关外全部被契丹所占领。”
  张殊南微微挑眉,不对,册中记载沙岭战役是十月初五。
  “胜败乃兵家常事,彼时我军的实力确实比不上契丹,这笔帐不应该算在宁武关头上,但那一日偏偏是宁疆节。”王清正声音很低,“官家希望边疆安宁,特意把自己的生辰日取名宁疆。”
  张殊南恍然大悟。
  生辰日丢了疆土,官家怎能不记恨?于是改了那场战役的时间,刻意地边缘化宁武关。
  那日三位相公在大殿上唇枪舌战,吵得不可开交。景泰皇帝稳坐钓鱼台,看了好大一出戏,最后再出面轻飘飘地带过宁武关。
  这一手制衡术,玩得实在高明。
  王清正长叹一息:“这是不能道与外人说的秘辛,老夫今日告诉你,是因为惜才,不愿见你深陷泥潭。殊南,有些事面上过得去就不要纠结,如果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纸,宁武关只会难上加难。”
  张殊南静静地看着他:“老师,若我非要管呢?”
  “那你就是犯傻,白白葬送了大好前程。”王清正斩钉截铁,“枢密院不会保你,更不会有你的位置。”
  张殊南深吸一口气,撩袍跪了下去,脊背未松半分:“学生有不得不管的理由,请老师指一条明路,后果我一人承担,绝不拖累枢密院。”
  王清正垂眼看他:“什么理由能让你甘愿断送仕途,甚至丢了性命也不怕?”
  “宁武关的云霁,一箭射死契丹十一王子的云霁,是学生的心上人。”
  张殊南深深地将头叩下去:“边关将士无辜,正如老师所说,这笔帐不应该算在宁武关头上。”
  “云霁竟是个小娘子?”王清正一脸惊讶道,“你来枢密院,也是为了她?”
  “是。”张殊南答的干脆,“她保家卫国,我守她后方无忧,仅此而已。对枢密院,我问心无愧。”
  王清正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张殊南亦不曾起身。
  “你起来吧。”王清正深感头痛。
  张殊南固执道:“请老师指一条明路。”
  王清正端起茶盏灌了一大口:“桑皇后的祖父,也就是桑太师。他曾是官家的老师,官家很是敬重爱戴他,私下里常以亚父相称。如果桑太师能劝一劝官家,宁武关的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张殊南缓缓地抬起头,他对上王清正的视线,只听他说:“殿下与官家同心同德,很是欣赏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明日再给我答复吧。”
  桑皇后......昭宁公主......
  张殊南徐徐起身,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作揖道:“学生想明白了,请老师费心引荐。”
  “你要保她,就得放弃她。”王清正身子微微前倾,“开弓没有回头箭。”
  “想明白了。”张殊南说话间神情淡淡,不见悲喜。
  王清正点点头:“好,明日你就随我进大内拜见皇后殿下。”
  张殊南拱手告退,王清正负手在后,叮嘱道:“往后就别再提起那个叫云霁的小娘子了,忘了吧。”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回京。◎
  云霁像是睡了一觉忽然想开了似的, 第二日清晨就收拾好行李,等韩自中起身。
  韩自中睡眼朦胧,揉着眼睛问:“咋了?怎么突然想回去。”
  “人生苦短, 往事难追。”云霁口吻淡淡,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上阵杀敌。每杀一个契丹人, 我心中的恨就少一分。”
  韩自中陡然清醒,眼前是熟悉的面孔, 神情却十分陌生。她的脸上刻满了冷漠, 曾经灵动的眼睛里只剩下深沉的恨意。
  “我所承受的痛苦,定要契丹人十倍、百倍的偿还。”
  *
  一回到归州营, 云霁放下包袱就去见了韩武。
  她神色如常, 单刀直入:“从今往后, 宁武关的大小战役, 归州营都要参战,没有例外。”
  契丹军队行兵打仗时有一个惯例, 领兵的主将会把家族的图腾画在旗帜上,在阳方堡前的是一只狼头。
  她要找到这个狼头, 为阿辰报仇。
  “可以。”韩武道。
  “归州营的粮草, 要比之前多两成。归州营的将士, 我要自己挑。”云霁终于提到了粮草,她不想再把命交到别人手上。
  “可以。”韩武没有犹豫,立刻答应了。
  “我的话说完了, 先走一步。”云霁起身告退, 韩武的声音从身后追来, “云霁, 是我对不住你。”
  云霁脚下顿了一顿, 旋即毫不留情地走出了营帐。
  自此,漫漫黄沙中出现了一支让契丹人束手无策的队伍。
  契丹很少大军行动,擅打游击战,往往以小队的形式出现。云霁抓住了这一点,见招拆招,也将归州营划分为小队,似鬼魅般游走于外三关,反复无常,如同神兵天将,极擅突袭。
  一旦发现契丹小队的踪迹,如风卷残云,似秋风扫叶,绝不给他们挣扎的机会。
  韩自中带队冲锋,他们身着铁甲,佩剑或是提着长矛,马鞍上挂着一把冒着寒光的弯刀,似数道雷霆闪电,猛烈地劈向契丹小队。
  先冲散他们的队伍,再逐个击杀,寒光凛凛,鲜血四溅,一颗颗头颅从马上滚落——这也是和契丹人学的。
  战场就是比勇,比狠,比不怕死。
  第一波冲击后,总有侥幸逃脱的契丹人,他们突破围剿,自以为捡了一条性命,云霁则带着另一小队在高处拦截。
  霎时间,密密麻麻地弩箭袭来,契丹人的盔甲十分厚实,但不能全身包裹,在弩箭齐射的情况下,金属与金属的联结处容易断裂。
  等到盔甲千疮百孔,云霁挽弓搭箭,一支支羽箭像长了眼睛似的,直勾勾地取人性命。
  所到之处,如阴兵过境,斩首断旗,不论契丹人还是宋军,私下里都称呼其为:阎罗军。
  春去冬来,寒暑交替,一晃眼已是景泰十三年。
  三年来,云霁与韩自中带领归州营将宁武关边防外扩三十里,累建战功。
  秋高气爽,韩武站在宁武关西边的瞭望台上,安静地看着大漠里正在练兵的云霁,只见她利落上马,左手勒绳,右手持弓,两腿一夹马肚,朝着前方的士兵奔去。
  士兵们穿着铠甲,四散而逃,云霁紧追不舍,在极快地速度下双手脱绳,仅用双腿驭马,她拉弓放箭,接连不断地击中士兵们的后背。
  直到箭筒见底,她才慢慢地停下来,前倾着身子,用弓弦挑起地上的箭杆。
  韩自中很得意的凑过来,笑道:“可惜了,差一点就射中我了。”
  “不是差一点。”云霁绷着脸,“是我技艺不精。”
  “你的骑射在宁武关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韩自中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把自己逼得太紧,我这个阎罗军前锋可不是吃素的。”
  两马并行同归,韩武朝俩人招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咱们一起走走?”韩武看着两人道。
  云霁语气依旧冷淡:“末将营中有事要处理,就由韩副将陪您吧。”
  “哎?”韩自中看了一眼云霁,不乐意道,“我不陪,我也有事。”
  三年了,云霁还是这个态度,韩武将俩人神情看在眼中,心中难免酸涩。
  他清了清嗓子,对云霁道:“既然你有事,我也不耽搁了。你们俩抓紧将手头上的事交代清楚,九月初九启程回京。”
  云霁听着韩武的话,不由地愣了一下,视线落在远处的沙丘上。
  回京,遥远却莫名熟悉的词。阿辰死后,她再也没有写过一封家书。一门心思扑在归州营上,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麻痹自己。
  世上难事莫过于自欺。那些刻意想忘却的伤疤,总会在夜深人静时默默溃烂,鲜血淋漓。
  她看起来面色沉郁:“如果要回去,也应当是明年初春。”
  这回轮到韩武发愣了,听她的语气,倒像是不想回京的意思?
  “归州营名声在外,官家很是高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你和韩自中。”韩武摸着胡子,“早晚都是要回去的。”
  身后突然传来韩自中的声音:“不想回去就不回去,有什么大不了。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我们就一直呆在这。”
  “不许胡说,这可是官家亲口和王相公说的话!”韩武低声训斥,“圣旨过两日就到。”
  云霁忍不住回头看他,韩自中面上有着极深遂的认真,她有一段时间没有细看韩自中了。战争在他的脸上刻下了许多细小的痕迹,五官相较之前更加锐利,莫名带着一股凛冽杀意。他的眼里满满地映着她。
  她没有精力再去判断他话中深意,只是笑了笑:“这的水土不养人,待咱们平了契丹后,自然是要回去的。”
  又是四两拨千斤,韩自中索性拨弄了一会头发,不接话茬。
  韩武看出了其中门道,但孩子们的事总归是孩子们自己解决,他很难插手,寻了个理由先行一步。
  临近正午,日光也逐渐变得毒辣,云霁上前拍了拍韩自中的膀子:“发什么呆?咱们还有很多事要交代清楚,你总不想提心吊胆的回去吧?”
  韩自中最烦云霁这样,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甜枣,偏偏他还就吃这套,当真是没出息。
  他瘪着嘴,像是憋了一股气:“知道了,云正将!”
  *
  九月初九,辰时刚过,一支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宁武关。
  明威将军韩武领八百人马,奉命回京述职。九月二十四,抵达汴京,驻扎在离城十里远的梁桥驿。
  既然到了汴京,韩武把云霁喊道跟前,体贴道:“你哥哥如今住在龙津桥南边,等军中上下归置妥当,我送你去。”
  大抵是近乡情更怯,云霁很难得的没有驳韩武的面子。
  韩武和韩自中将她送到府门前,韩武叮嘱道:“二十六日是大朝会,丑时三刻,我来接你。”
  “知道了。”她弯腰下车。
  韩自中自然地跟着她下车,云霁疑惑地望了他一眼,韩自中摸着后颈,后知后觉道:“跟习惯了,忘了你是回家。”
  云霁被他逗乐了,噗哧一笑:“别贫了,后日再见。”
  “好,后日见。”韩自中目送着云霁上前叩门。
  不一会就有小哥开门出来,眼前这位小娘子作郎君打扮,气势逼人,他磕磕绊绊地问:“您找哪位?”
  “找你家老爷。”云霁故意板着脸看他,“你和他说,云霁回来了。”
  小哥颤巍巍地“哎”了一声,心里直犯嘀咕:老爷也姓云,这位奇怪的小娘子也姓云,怕不是亲戚?
  他不敢怠慢,脚下飞快地去禀告。
  云霁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忽然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熟悉的声音:“人呢?怎么没请进来?”
  光是听见声音,云霁就已经红了眼眶。
  门从里头打开,兄妹俩相对而立,云安泪如雨下,怔怔无言。
  他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痛,不是在做梦。他快步上前,又不敢靠的太近,上下将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遍,突然结巴:“回……回来了?”
  云霁一笑,眼泪就跟着落下来。
  “大哥。”她喊,一边扑进云安的怀里,“云霁回来了。”
  崔清桐领着两个孩子匆匆而来,云霁探出头来,脆生生地叫道:“清桐姐姐,我回来了。”
  “回家,回家再说。”云安抓住云霁不撒手,他生怕自己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大门关上后,斜对面巷子口里钻出一个人影来,他在云府门口张望了一会,又消失在巷子深处。
  张殊南坐在木兰阁的平台上,他面前摆着一张矮案,还是云霁放在这里的。
  “二娘子回去了。”赵靖道,“是韩将军送回来的,他身边有一位小郎君,似乎和二娘子很是亲近。”
  宁武关归州营副将韩自中,和云霁一样也是宁武关军报里的常客。张殊南对他的印象很深,三年来他似乎和云霁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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