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要打我的主意,为什么不趁早告诉我?!”她吼破了音,“不是契丹人在攻打阳方堡,是自己人杀了自己人。”
“你们装的道貌岸然,却把我推上刀尖火海。死去的将士何其无辜,他们是为国土、家人而战,不是你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常林静静地看着云霁,问道:“如果一早就告诉你,你会写这封信吗?”
云霁停了一停,斩钉截铁道:“我定会,如果我知道今日局面——”
常林毫不留情地打断她:“不,你不会的!云霁,你太骄傲了,觉得自己可以掌握所有的事情,如果不把你逼上绝路,你断不会向张殊南开口。”
她被问住了,像是耗费了气力,冰冷的双眼看向常林。
如果能未卜先知,她定会竭尽全力去找粮草……常林说得不错,她不会拖张殊南下水。
常林眼中有一抹哀色:“云霁,执棋人从来就不是我们。宁武关粮草常年短缺,自你和韩自中来了以后,咱们频繁与契丹军起冲突,粮草更是吃紧。附近能借粮都借遍了,雁门关和偏门关的主将见到咱们派去的人,连营地大门不让进——”
“别说了,我不想听。”云霁打断他,她缓缓地在腰间摸索了一会,粗糙的手掌里攥着印章,“写完,你就派兵。”
常林立刻铺纸研墨,低声道:“我念,你写。”
云霁抓起笔,她浑身都在颤抖。似乎是怕自己反悔,她写得飞快,笔画粘连,墨点四溅。
她面无表情地盖下印章,猛地将纸甩在常林脸上,“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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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就剩我们了。”◎
陆康急匆匆地冲进营帐, 他神情紧张,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但看到云霁和常林时,他又顿住了, 想说的话卡在嘴边, 他站在门口,抹了一把脸, 强装镇定地对云霁说:“云主帅,请您出来, 我有话和您说。”
他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云霁走近些,发现陆康的眼眶里满是血丝。
“怎么了?”云霁疑惑地看着他。
陆康嘴巴张了又合, 几个破碎的音从嗓子里滚出来。
“阿辰, 跳城自尽了。”
云霁怔了怔, 迷茫地的瞪着眼睛, 面上是一触就碎的脆弱,她慢慢地消化这七个字, 缓缓地在牙关里碾碎。
陆康弯下腰看她。
下一瞬,她的手死死地卡上陆康的脖子, 滔天的恨意包裹着她, 她的手牢牢地掐住, 手背上爆起青筋。
“咳——”陆康怕伤到她,只往外拽着她的手,呼吸格外急促, “发现他的时候, 他已经踩在垛口上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 我不知道!”
云霁的脸煞白的像死人, 她一松手, 陆康捂着脖子猛地喘息了两口。
“你说谎。”她脚下虚浮地往前走,“他在哪,我去看他。”
阿辰跳下堡垒后,尸首当即被契丹人掳走,哪里还能见到?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陆康听见了极压抑地啜泣声,像暴雨来临前的时刻,呼呼地风中带着细碎的雨滴,紧接着是一声雷鸣划破长空,乌云压顶,急风骤雨。
“你见不到了他。”陆康跟在后面,想了一个听上去委婉一点的说法。
她开始嚎啕大哭,哭得越来越大声,那道千疮百孔的防线终于崩溃,她的骄傲,她的强撑,如同一场笑话。
哭到抽噎,哭到呼吸不畅,哭到没有泪水。
云霁不想再登上堡垒,她索性躺在地上,失神地看着天。冬日的天有一种不真实地透亮,她很久没有这样看天了,巨大的蓝压在头顶,天的后面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操控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她是很不信命的人,但在这一刻,她觉得命运不公。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号角,洪亮的声音传遍阳方堡每一个角落。
契丹人将阿辰的尸首掳走后,迅速地带回后方。耶律奇衡用湿帕子将血淋淋地脸擦干净,这张脸和耶律奇烈很像,那么眼睛呢?
他扒开眼皮,满意地看着微微发灰的瞳孔,吩咐副元帅:“立刻将尸首运回王城,可以撤兵了。”
副元帅不解道:“阳方堡一直没有援军,他们已经撑不住了,完全可以打下来。”
耶律奇衡斜了他一眼:“前后算下来十八天,你们打下来了吗?孤给你们打时间已经够多了,你想拖到宋军的援军赶到,在浑河口对我军前后夹击吗?”
副元帅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他也没有想到,阳方堡会如此□□,全然不像他们之前攻下的城池。
“是。”他垂下头,立刻传令撤兵。
*
常林听见云霁的哭声,他站在营帐内不敢出去,直到听见了号角声——他快步冲向外面,正好对上陆康惊喜又错愕的面孔。
他们俩太熟悉了,这是契丹撤兵的号角,只有在大军撤退时才会吹响的号角!
紧接着,四面八方都传来了号角的回应,由远及近,像波浪似的涌过来。
宁文堡和八重堡的契丹军队在听到号角声后,也纷纷吹起了号角响应,不再向两堡进攻,迅速后撤。
契丹此时撤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久攻不下,要么是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
韩自中神情凝重,他很快地调整作战计划,把军务交给两堡的指挥官后,快马加鞭地赶往阳方堡。
这一边,阳方堡外的契丹军队如潮水般向后涌去,丝毫不留恋这块即将到手的肥肉。
云霁听见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守堡的将士们在庆幸劫后余生,骄傲于他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扛下了契丹四万铁骑。
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是陆康的影子,他感慨万千:“云霁,契丹人退兵了,我们守住了。”
云霁扯了一下嘴唇,字字尖锐:“你对着死去的战士,对着死去的阿辰,怎么有脸笑出来?”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地爬起来,执拗道:“我要去带阿辰回来,他在等我。”
陆康步步紧跟:“阿辰为什么要跳下城楼,你知道原因是不是?”
云霁埋着头往前走,她狠狠地推搡了陆康一把:“你管不着,你从来就不管他,你把他放在山上的小院子里,你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存在!”
陆康渐渐放缓了步伐,他落在后面,口吻莫名地委屈:“如果我不在乎他,他根本就活不到十岁。”
“一个长相明显有契丹特征的孩子,怎么在咱们的军营里生活?我是对他不闻不问,但你别忘了,我养了那个院子十年!是你一意孤行,你非要把他们扯进这场漩涡,你有什么资格怨别人?”
陆康站在她背后,情绪格外激动:“你没有资格指责任何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和选择,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朝着你预期的方向发展,认清自己吧,你根本就不是什么救世主。”
陆康的话就像千斤重锤,毫不留情的,恶狠狠的砸在她身上。
云霁颤抖着嘴唇,想说些什么:“我——”
樊忠沿着城墙壁缓缓地走过来,他一声不吭地走到她面前,颓废地注视着她,眼里有着巨大的恨意和失望。
那是她最怕看到的眼神。
云霁扶着樊忠的肩膀慢慢地滑了下去,她哭着说:“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我对不起阿辰,对不起你们。”
樊忠深深地吐纳了两息,他奋力地昂着头,强迫自己说:“不怪你,是他命不好。”
他看了一眼陆康,陆康心领神会,上前对着云霁的侧颈劈下一个手刀。
毫无防备的云霁脖子一歪,上半身无意识地倒向樊忠。樊忠掐着她的腋下把人扶正,与陆康一起将她抬回营帐。
韩自中抵达阳方堡的时候,大军正在打扫战场和修补堡垒,他绕了一圈没见着云霁。
主帅营帐里,常林和陆康脸色都不大好看,俩人分开坐,都在发呆。
“云霁呢?”韩自中问道。
陆康咳嗽了一声:“她累了,回去休息了。”
“好,我去看看她。”韩自中说着话就往外走,陆康很着急的喊他,“别走,我有话和你说。”
韩自中停住脚步,等着他说话。
“阿辰死了。”陆康的声音很轻。
韩自中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怎么回事?”
陆康忍着痛又把事情说了一遍,“我给云霁喂了蒙汗药,你把她带回大营吧,她不适合待在这里。”
韩自中冷冷地盯着常林看了一会,毫不掩饰的杀意,他在宁武城中的石磨旁看到过一回。
—
韩自中带着云霁回了大营,没有住在归州营,而是去了鹰眼营,回到了他们的“逍遥小院”。
陆康蒙汗药下的不多,实际上云霁在回大营的路上就已经醒了,她一直装睡,不肯说话。韩自中心里有数,没有戳穿。
直到三月初,忽然有一天傍晚,风里杂糅着一股暖意,云霁坐在院中的长凳上,经过一场苦战的洗礼,她褪去了青涩,变得更加沉稳,也变得寡言。
“阿辰跳下去的时候,有没有怕?”这是她近一个月来第一次主动和韩自中说话。
韩自中坐在她身边,两个人并肩看夕阳,他说:“没有怕,他朝着契丹军队大吼一声,底下的契丹人都被他唬住了。然后,他像一只鸟,义无反顾地飞向他的天空。”
“我一直说他勇敢。”一串泪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她的衣襟。
又过了一会,云霁涩涩开口:“樊忠和大林,也不回来了吗?”
韩自中轻轻“嗯”了一声:“他们说,那是阿辰用命也要守下来的城,要接着守。让你不要记挂他们。”
后面那一句,是他自己加的,他想云霁别再纠结。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泪,哈出一口浊气,苦笑道:“我不记挂,我再也不会打扰他们了。”
天光也只剩一线,在红日落下的最后时刻,她听见韩自中说:“我一直守着你。”
天地昏暗,暖意被一股寒风吹散,关外就是这样,昼夜温差极大。
一弯细月挂在天空,呼呼地风声击打着沙石,云霁没有正面回答韩自中,她只是拢了拢衣服,轻声道:“就剩我们了。”
她说了“我们”,韩自中心头微微一颤,像是蹿起了一簇火焰,尽管细小又孱弱。
“冷了,回去吧。”云霁站了起来,随口又问,“大营的粮草还够吗?”
陆康说的对,她没有资格去怨别人,更没什么好怨的。
在这里,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牺牲品。是阳方堡的将士,是阿辰,也是她。
“够。枢密院紧急调派了二百车粮草,二月十五到的。”韩自中跟在她身后。
云霁突然顿住了,她转过身,用一种十分怪异地眼神看向他。
“二月十五……你确定吗?”她的声音很低,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哀求。
对,是哀求,韩自中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她在哀求他,她希望他说:“记错了,不是二月十五。”
“是的,就是二月十五,我看见张殊南的批文了。”韩自中看着她的面容一点一点的败落,知道自己赌对了。
云霁是二月初八写的信,粮草不可能在七日内就送达宁武关。除非张殊南早就知道宁武关粮草不够。
韩自中眯了眯眼睛,韩武不会把宝全部押在云霁身上,看来应该是元宵前后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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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你要保她,就得放弃她。”◎
正月十三, 元宵节前夕,枢密院河西房收到宁武关的军报。
因为是宁武关,张殊南处理起来格外慎重, 他特意拿着军报去找王清正。
王清正摸着胡子看完, 抖了抖军报,笑道:“这样的军报, 每年到这个时候能少说能收到二十来封,你拿去登记入册吧。”
张殊南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问道:“不用管吗?”
王清正端着茶盏, 摇摇头:“不是不管,是枢密院管不了。兵部侍郎胡正勇你是见过的, 此人滑头滑脑, 磨盘两圆, 前脚答应下来的事, 后脚就不作数了。没有官家的旨意,枢密院去问兵部要粮草, 难如登天。”
张殊南对胡正勇有点印象,朝会时站在他的斜前方, 正如王清正所说, 此人圆滑处事, 谨小慎微,除了官家和三司使姚相公问话,他几乎不怎么说话。
“听说姚立君家的三娘子和胡正勇家的二郎君定了亲。”一提到姚立君, 王清正就没什么好脸色, 他撇撇嘴道, “他们都是自己人, 我可不去自找没趣。”
王清正的态度就是枢密院的态度, 张殊南在想该如何解决这件事。
王清正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在担心宁武关,笑道:“你回去翻翻军报就晓得了,韩武年年都喊缺兵短粮,习惯就好。”
“是。”张殊南点头应下。
正月二十三,河西房又收到宁武关急报,枢密院没做处理。
张殊南静坐了一整夜,案头的一根红蜡已燃到底端,自窗扉投入一线光束,落在他的微垂的眼睛上。
陡然地亮让他有片刻的失神,眉间的一道深痕无声地述说着一夜的殚精竭虑。
屋外传来赵靖的声音:“郎君,孙嬷嬷煮了米粥,您用一碗吧。”
“嗯。”得到准许,赵靖方推门入内,他仔细的观察着张殊南的脸色,眼底乌青一片,看来是一夜未睡。
赵靖呈上米粥,小心问道:“郎君今日是否要告假?”
张殊南看着眼前的米粥,胃口全无。他捏了捏鼻梁,将案上信件锁入匣中,淡道:“不必。时候还早,帮我备水吧。”
到了上值的时辰,张殊南上马车后,赵靖翻身上马,挥手示意车夫驾车。
孙嬷嬷从府里追出来,递给赵靖一个油纸包,轻声道:“米粥未动,我怕郎君身体吃不消,你带几块糕点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赵靖点点头,把油纸包揣在兜里。
至枢密院,张殊南吩咐河西房把近几年有关宁武关的军报和粮草运输的回执送到他房中。王清正得知此事后,心里有些奇怪,这张殊南未免也太关心宁武关了。
张殊南仔细翻看了一整日,宁武关的粮草军需确实有大问题,韩武没有夸大,宁武关的粮草是真的不够吃。
每年兵部自大军仓调出粮草和最终运到宁武关的数量相差接近半成,运输的人力和路上的损耗至多不过一万石,那么剩下的九万石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