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自中心头萦绕着一股不好的念头,他朝着背影喊道:“云霁!你回头看看我,云霁,什么都别说!什么都别说!”
她脚下不再犹豫,背影逐渐模糊,隐匿在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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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霁来宁武关也有些年头了,竟不知地下还有一处牢房。这间狭窄的牢房只能容下一人,不能走动,不能躺卧,需要一直保持坐姿。
曹严庭奉命查案,也奉命折磨她。
没有通风的窗户,见不到光亮,空气稀薄,阴寒刺骨。云霁一直坐着,不知过了多久,身躯从疼痛到发麻,黑暗中好似生长着吸血的藤蔓,紧紧缠绕,直到失去知觉,如同活死人一般。
韩自中被关押在地上的牢房里,不等曹严庭拷问,他就将罪名全部揽下,面容沉静,只说:“我妻云霁,毫不知情,实乃无辜。”
韩武早料到他会如此,立刻拿出云霁之前所写的和离书,薄薄一张纸,将韩自中最后的尊严如数抖落在人前。
韩武躬身道:“中郎将明鉴,云霁与我儿貌合神离,看更多精品温文来企 鹅裙以污贰 二期无儿把以军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归州营被云霁把持,他是受了奸妇蒙蔽,这才做出此等有愧天恩的蠢事。”
“奸?站在这里的,哪位不奸?”韩自中冰冷的双眼紧盯着韩武,“和离书是你让她写的?她一心为了宁武关,你却毫不犹豫地推她去死,这就能对得起韩家的祖宗了?”
韩武的脸色难看至极,还是曹严庭摆手,示意手下将他的嘴封住。
二人独处时,曹严庭开门见山道:“在校场上,我认定你们谎报军情,混淆圣听。但当我看过归州营的巡防和作战明细后,才明白此事并不简单。”
韩武怔了一怔,摸不清曹严庭的意思。
“我也是武将出身。”曹严庭看着他,“临行前,王相公让我一定要保下你。”
韩武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半晌才道:“云霁无辜。”
曹严庭摇摇头:“抗旨不遵是真,谎报军情是真,她没有恪守臣子本分,何来无辜?”
“作为人臣,忠义为本,心怀家国。官家的那一道旨——”韩武眼中有泪花闪过,“若要你来选,遵还是不遵?”
曹严庭沉默片刻,道:“云霁非死不可。你们父子死罪可免,失察一罪难逃。”
韩武低声问:“是谁一定要她死。”
曹严庭不再回答,擦身而过时,轻声:“管好你儿子的嘴。他若是再胡言乱语下去,谁都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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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地牢里里忽然出现了一团火光,渐渐靠近,渐渐清晰。
曹严庭知道她三日未进食、未见光,特意将灯笼放在身后,不让火光灼烧她的眼睛。
她仿佛如一具骷髅,微微掀起眼皮,气息微弱:“做什么?”
曹严庭道:“汴京要你亲手写下认罪书,这桩案子才算了结。”
她的脑袋滑向另一侧,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凹陷的脸颊浮现出了嘲讽的神情:“写好了拿来,我按手印便是。”
“要你亲手写下。”曹严庭重复道。
云霁“嗯”了一声,反问:“张殊南还好吗?”
曹严庭有些惊讶:“你和他果然有私?”
她僵硬的眼珠缓缓转了半圈,终于肯正眼看他,死寂的眼神。
“你们这些人,究竟是见不得男女情爱,还是嫉恨美好的东西不能为自己所有?”
曹严庭避开她的审视,沉声:“官家没有降罪,他依旧是驸马都尉。”
“他为我做了什么?”云霁直白的问。
在云霁看不到的黑暗里,曹严庭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钦佩,就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说话的语气也与先前截然不同。
“他修编国史,用文臣最爱的笔杆子,拨乱反正,揭开国朝历代重文轻武、士族当道所埋下的祸根。抑制朝廷文臣当权的现状,让武官再次拥有话语权。”曹严庭感慨道,“可他自己也是文臣啊。”
“他与你们不一样,我也不一样。”云霁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光彩,由衷一笑,“我所做的每一件事,上不愧百姓,下不愧内心。曹中书郎,你说我该认哪一条罪?”
曹严庭道深吸一口气:“臣事君以忠。”
“那是你的君,不是我的。”她目不斜视,敏锐地看穿了他,“你们不仅要我性命,更要我屈服的魂魄。”
她神情淡漠,像绝境中的孤雁,高傲的头颅始终不肯低下一寸。
“我的命就在这里,随时来拿。”
曹严庭本以为将云霁关上三天,就可以很轻松的拿到认罪书,但他没有想到这小娘子的骨头这么硬。
“把云霁挪去地上的牢房,再给她一些吃食。”曹严庭吩咐左右。在没拿到认罪书之前,云霁不能死。
先前关押的五营将领,在韩武的授意下,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云霁头上。反倒是一直与她不大对付的陆康,迟迟不肯开口。
牢房中只剩下陆康,韩武站在他身后,脸上憔悴无光。
“从前咱们这么多兄弟里,就数你最稀罕云霁。”陆康苦笑一笑,“世间好物不坚,人心易变。”
韩武开口已是沙哑:“保不住,我真的保不住她。”
陆康转过身看他,眼神冰冷:“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决定牺牲她了。”
韩武突然暴怒,他猛地上前揪住陆康的衣领,吼道:“既然如此,就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没有资格指责我,我是在救你们,救宁武关!”
陆康任由他摆弄,眼神却一直不曾放过他:“我没有指责你,我是在怪我自己。”
“你就从来没想过,云霁的箭术是谁教的吗?”他口吻平淡,却激起韩武一身鸡皮疙瘩,冷汗直流。
“你什么意思?”韩武摇晃着他。
陆康忽然反手掐住韩武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将军,您的记性太差了。让我提醒您一下,很多年前,在这片黄沙上,也曾出现过一位神箭手。”
韩武脸色大变,骤然松手,踉跄地退后几步,迟疑道:“云霁是唐延的徒弟?不,绝不可能,唐延已经消失了许多年,他怎么会与云霁有关系?!”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双手抱着脑袋,神情也逐渐迷茫,喃喃道:“她怎么会是唐延的徒弟?我怎么没有想到……”
陆康颓然地坐在地上,脸埋在膝中,声音沉闷:“当年我们牺牲了唐延,如今又要牺牲他的徒弟。因果轮回,报应不爽。韩将军,你说我们的报应什么时候来?”
韩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牢房的,他失神地走在营地内,迎面撞上曹严庭。
曹严庭揉了揉肩膀,着急道:“我正要去找你,汴京急函——韩武,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韩武被他叫醒,点头:“在听,您继续说。”
曹严庭屏退左右,压着声音道:“上面着急知道结果。如果云霁仍旧不肯认罪,你,你儿子,还有五营将领们,都得死。”
恍惚间,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韩武脑中回旋。
“擒贼先擒王,只要射中他们的将军,这一仗我们就能打赢。”
“韩武,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失手!”
“韩武,不要撤军,掩护将军,快去掩护将军!”
……
曹严庭的嘴张张合合,他却只能听见唐延的声音,仿佛他就在耳边。眼前人的忽然脸变得模糊,而唐延的脸却越发清晰。
来了,他的报应来了,他的报应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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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苦海行舟,如今船到尽头,回头无岸了!”◎
韩武昏迷不醒, 中郎将开恩,允许他的夫人入营照顾。
常林去接的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宁武城内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已是憔悴不堪。如今儿子儿媳入狱, 丈夫昏迷,她像是被霜压垮的树枝, 更像是风中弱草,被一双无形的手所摇晃。
入营那的那个傍晚, 她没有去看儿子, 也没有立刻去照顾丈夫,只是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食盒, 对曹严庭道:“大人, 我想去看一看我的儿媳。”
曹严庭点头:“好, 你再劝一劝她。”
牢房里静悄悄的, 云霁定定的看着红日坠落的方向,天空中最后余晖消散, 她身上的太阳仿佛也落下了,凄凄的黄沙地刮起了刺骨的寒风, 她没有任何动作, 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刘夫人却真切的听见了笼罩在云霁身上的苦闷与哀伤。
“丫头,我做了你爱吃的豆沙包。”刘夫人走进牢房,一如往常般招呼她。
不等她回答, 刘夫人自顾说了起来:“我三十岁的时候, 才有了自中这个孩子。怀的痛苦, 生的时候也痛苦, 生生拿走了我半条命。”
云霁缓缓转过头, 低声问她:“那又怎么样?难道我也欠你半条命吗?”
一颗极度失望的心,竟生出了自私与恨意。
“请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刘夫人面容上的平静瞬间坍塌,怒意翻腾,“还给我!”
云霁突然笑了起来,不防寒气窜进喉咙,激得一阵咳嗽。
刘夫人不在乎笑声中的讽刺,一双红眼盯着她:“我中年得子,故而格外娇惯。他三岁才下地,五岁堪堪学会走路。天资平庸,念书习武毫无长处,他爹打断了不知多根戒尺,都没有管教好他。听闻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你觉得一个二十年年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面书生,如何能手挽长弓,驰骋疆场?”
“他们都以为自中是天资晚现,可是瞒不过我!那是我含在嘴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如同刻画在我心里一般!我怎么会认不出?!”
云霁的脸变得僵硬,刘氏的话让她想起了那些刻意忘记的疑点——“韩自中”究竟是不是韩自中。
云霁是怀疑过韩自中的。
汴京大街上的青衣郎君,投壶十矢十不中,是如何做到在校场上一击命中最后的草人?
她苦练多年箭术,竟与后来的韩自中不相上下,当真是一夜成才,神兵天降?
云霁没有回话,紧紧闭上了双眼,她不想看到刘氏的眼神。
她无法辩白。
初到宁武关时的惺惺相惜,雪峰悬崖的奋力相救,逍遥小院里的默默陪伴,归州营里的志同道合。
云霁不能否认,若没有韩自中的坚定相信,她走不到这里。他是谁不重要,他们早已互相需要,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
她的干枯的嘴唇动了动,低低的说:“他就是你的儿子。”
刘夫人眼泪流了一脸,决绝摇头:“他不是,从你出现后,他就不是我的自中了。”
“那他是谁?他是谁——”云霁骤然睁眼,难以言说的情绪如同狂波翻涌。一样的面孔,分明是一样的面孔,为什么会有截然不同的灵魂。
刘夫人话锋忽转,刀尖相对:“你呢,云霁,你又是谁?你以为自己是英雄吗?在我眼里,你是懦夫,是无能者,是刽子手。”
“你以为自己可以唤醒世人,改变世道吗?你以为所有人都如你一般有着报国壮志,视死如归吗?睁开眼看看周围的可怜虫吧!宁武关这些可怜的牺牲者,他们有什么罪?在由你亲手编织的一场救国大梦里,他们拿着脆弱又渺小性命去做着无谓牺牲。这就是你自认为的,问心无愧?”
“这世道本就是一片苦海,你这副泥做的身子骨偏要做菩萨。”刘氏声调陡然上升,挣裂胸口的嘶吼,“苦海行舟,如今船到尽头,回头无岸了!”
仿佛被扼住咽喉,云霁死死咬住牙关,身体是一片灰烬,火星四溅,劈啦啪啦的冒着血泡。
风从四面八方来,她紧绷的嘴角浮现出疯子般的笑容,牙齿缝里蹦出来破碎悲鸣:“我……可是我有什么错?我想证明女子也能领兵出征,上阵杀敌。女子亦有独特才能,也能走出四方庭院,去看大好河山,活出自我,而不是数年后只有寥寥八字涵盖一生——恪守妇道,三贞九烈!”
刘氏垂下目光,沉默了很久很久,有一种锐利的东西在撕扯她,想要释放出心底里涌动的东西,她似乎也在挣扎,奋力拉扯。
“我是个懦弱的人。”她深深地喘息,哭也无声,“也不需要你为我们这样的人争取什么。你做的事,害了我的丈夫、儿子,我只会恨你!”
云霁忽然撑起上半身,直挺挺的向她凝视着,不怒,也不恨,只是用一种悲伤的目光看着她:“我从噩梦中惊醒,发觉身处地狱,不能忍受。你在美梦中长眠,这一生都不曾醒来。这才是我错的地方。”
“让曹严庭来吧。”云霁坐回了角落,她终于枯萎。
曹严庭带来笔墨纸砚,云霁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要写的动作。俩人僵持许久,他不耐起身:“后悔了?下回想清楚再喊我。”
刘氏带来的食盒被他的袍子掀翻,包子滚了一地。云霁捡起脚边的一个,吹吹灰,大口塞进嘴里。
“打算让我怎么死?”云霁嘟嘟囔囔地问。
曹严庭顿了顿,轻声:“不用押你回京,就地处死。”
云霁笑了一下,拿笔舔墨,“如此甚好。”
曹严庭见她落笔,松了一口气,站在她身侧,垂目静看。力透纸背,笔走龙蛇,一看就有十几年的功夫在里面。听闻她百步穿杨,是宁武关第一弓箭手。容貌出众,又写得一手好字……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画押时,云霁推开印泥,利落咬破食指,眉眼不动半分。血顺着指头往下滚,她冷笑:“这才是满腔愤懑,怨气冲天。”
曹严庭收下认罪书,吩咐左右:“烧水煮饭,再拿一壶最烈的酒来。”
“换身干净衣裳,吃饱饭,无牵无挂的上路吧。”曹严庭背对着云霁,一声长叹,“来世投胎,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吧。”
云霁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笑得弯下了腰,嘶哑的嗓子里滚落出一串尖锐的笑音,让曹严庭格外难受。
“你笑什么?”他拧着眉头问。
“笑你接手了一个烂摊子不自知。”云霁又坐回窗边,浓墨一般的乌云阴沉沉的压住天空,狂风呼啸,卷起尘土与沙砾。“你没在边关呆过,这是暴雪的前兆,契丹人最喜欢这样的天气。”
“你的下场,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在曹严庭看不到的地方,她眼里有着沉重的担忧,“你领过几回兵,上过几次战场,见过刀光血影、遍地残骸吗?你听过滚烫的鲜血融化积雪的声音吗?你知道人首分离后,躯体还会颤抖吗?”
她用一种近乎可怜的语气告诉他:“他们会抹去我的存在,但不会放过你。当契丹铁骑踏破宁武关的时候,“曹严庭”这三个字,会钉刻在耻辱柱上,被世人唾骂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