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自中道:“哈,契丹可不是什么文明之师。”
云霁毫不客气的说:“这样的行军方式,在契丹人眼里,单纯的像白痴。”
韩自中轻蔑地笑了:“所以,不要为了白痴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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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曹严庭定下的路线,穿过前方的玉峰谷,就可以抵达阳方堡。云霁一行人朝着谷口疾驰,即将进谷时,云霁猛地勒住缰绳,流星的前蹄高高地扬起,“吁——”地声音回荡在山谷。
两侧山岭上,闪烁着不自然的光,不像是积雪的反光。云霁摆出“嘘声”的手势,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队伍尾端的韩自中立刻上前,轻声问:“怎么了?”
“谷顶不对劲,有光闪到了我的眼睛。”云霁指着上方,“大军上不去,但极适合小队伍伏击。”
韩自中摇头道:“契丹人要想伏击,就必须绕过阳方堡,至少要耗费一夜时间。且不说这几日天寒地冻,这一路上若是被我军发现,他们插翅难飞。你的猜想,不符合常理。”
云霁仍然坚持,吩咐士兵上谷顶勘查。
“永远别用常理去判断契丹人的行动,我们称呼他们为蛮人是有道理的。”
不多时,士兵连滚带爬的从谷顶冲下来,带回了一件破碎的蛮人盔甲,神情紧张:“云正将,在谷顶有契丹人的踪迹。还有——谷中有大量尸体,似乎是从阳方堡来的。”
寒意凝结在面上,云霁立刻翻身上马,冲进玉峰谷。
当她看清谷中情况时,不由自主地勒住了缰绳,缓缓地走在谷道中,到最后,甚至无路可走。
尸横遍野。他们的身上插着数十支从不同的角度射下来的箭,瞬间就被取走了性命。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韩自中也倒吸了一口凉气,隐隐不安,“他们是怎么绕过来,为什么没有巡查的士兵?”
“这一块,原来是归州营的巡查点。”云霁脸色阴沉,他们双双下狱,竟然被贼人钻空子。
云霁下马搬动尸体,突然看向韩自中,声调上扬:“上一回收到阳方堡的消息,是什么时候?”
“两天前。”韩自中瞬间明白了云霁的意思,“暴雪天无法点燃烽燧,阳方堡只能依靠哨兵传递消息,契丹人绕这么一大圈,是为了截断消息?!”
云霁立刻翻身上马,说:“你留在这里与大军汇合,我带兵去支援阳方堡。”
韩自中横在她面前,沉声道:“云霁,阳方堡守不住了。”
她当然知道,但她有着不得不去的理由:“若阳方堡被破,外三堡告急,契丹人此时攻进来,如入无人之境。阳方堡能多撑一会,后方大军安营扎寨的时间就会多一点,胜算也算大一点。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事。”
“我和你一起去。”韩自中不再劝她,转头看向后方将士,“留下两人回去传话,其余人等支援阳方堡!”
大雪仍没有停,寒气浸骨。
一行人快马疾驰,马蹄声在玉峰谷上方飞扬。快点,再快一点,云霁心中默念,视线直勾勾地望向前方,恨不能立刻看到阳方堡的现状。
天地凝成一片灰白,白,眼前除了白,没有其他的颜色。
她逐渐能闻到从阳方堡飘来的血腥味,攥紧缰绳的手微微发抖,愤怒的情绪在身体里流窜,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极度紧张之下,甚至出现了幻觉——积雪上流淌着滚烫的血热,耳畔响起了令她心酸眼红的声音:“阿姐,我好痛......阿姐,救救我。”
这一次,她绝不会失手。
阳方堡前,硝烟弥漫,契丹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千万匹奔腾的战马向着阳方堡冲锋。上一次没能攻破阳方堡,这一次他们有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大林血淋淋地从堡垒上下来,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暖,劈头盖脸一顿发问:“怎么才来?带了多少兵?多少粮?”
云霁道:“你们派出去的哨兵,全部被契丹人拦截在玉峰谷,消息根本没送到大营。我与韩自中带了两千将士为前锋,还有两万大军在路上”
她顿了一下,与大林对视:“没有带粮草,身上仅有口粮。”
大林愣了一下,旋即痛心道:“云霁啊!你从前是吃过亏的,怎么还不长记性?!冬日储粮本就不足,这两日阳方堡弹尽粮绝,你又没带粮草,如今上下将近三千张嘴,吃什么?”
“归州营出战,后方必须跟有粮草,这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
“我……”云霁紧抿着唇,眼冷似灰,“今时不同往日了。”
韩自中打断她的话,对大林道:“我们先来支援,消息已经递了回去,你放心,粮草在路上,最多不过两日便能送到”
大林神情古怪的看了一眼韩自中,话却是对着云霁说的:“这样的话,算上今日,是我第二回听,但愿如此吧。”
“别傻站着了,我给你们说一下情况。”大林脱下厚重的甲胄,漏出皮肉绽开的伤臂,立刻有军医上前替他包扎。
“根据哨子探查,还有这几日的作战情况来看,他们的大营驻扎在浑河北岸,在阳方堡三十里外扎营三座。”大林看向云霁,“契丹运了三座攻城炮过河,铁了心要破外三堡。”
“我也是铁了心,不能让他们得逞。”云霁问,“阳方堡还剩多少将士?”
大林朝着屋外喊了一嗓子:“樊忠,进来!”
过了几个呼吸,樊忠才缓缓走进屋子,刻意避开云霁的目光,“刚清点人数,算上伤员,阳方堡余八百四十一名将士。”
甚至不到一千。云霁默默盘算了一下,满打满算,阳方堡此刻的战斗力不过两千五百人。
云霁当机立断:“立刻召集阳方堡所有将士,根据实际作战能力,划为修补堡垒、前线作战两个小队。归州营士兵,将随身口粮如数上缴,由樊忠统一分配。”
樊忠被点名,不大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摆摆手道:“不用,那点口粮能顶什么用?杀马煮肉,按老规矩办吧。”
老规矩……云霁面色一白,一天的奔波劳累,胃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强烈的恶心涌上喉咙。
樊忠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对众人拱手:“我先出去。”
云霁自己倒了一盏茶,压下恶心,对韩自中道:“你也先出去,我有话和大林私说。”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
大林试着活动伤臂, 疼的直抽气,缓了一会才说:“云霁,我方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叙旧的话以后再说, 不急这一时片刻。”
云霁摇摇头,话语平静:“短短几日, 大营发生了许多事。韩武不再是宁武关主将,由曹中郎将接任。我与韩自中也不再是归州营的正副将, 只是契丹突然发难, 归州营将领未定,故而暂时领兵。”
大林瞪着眼看她, 显然有些消化不了。
“有空再详说其中细节, 你只要知道一点, 这位中郎将是个从未上过战场的草包。”云霁担忧地看向屋外, “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我不知道他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大林沉默了一会, 缓缓开口:“不求建功立业,但求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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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骑传信, 曹严庭听罢, 立刻下令:“全军暂停行进, 背靠玉峰谷五十里外临时扎营!”
陆康道:“归州营仅有两千人,未携带粮草,恐怕撑不了多久。”
曹严庭想了想:“再调派两千步兵, 两车粮草, 要云霁与韩自中务必守住阳方堡。”
陆康拧眉看了他一会, 终究是没将话说出口。
援军与粮草一到, 阳方堡众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在绝望之境看见了希望,热血沸腾,要与契丹人决一死战。
这当然是好事,但契丹将士的体力和战斗力都远在我军之上,契丹围城而攻,攻势不像先前猛烈,但更为频繁,阳方堡只能被迫日夜防守,人员伤亡惨重。
云霁看出契丹人是故意在打消磨战,再这样拖下去,丢失的就不仅仅是外三堡了。
她连夜与韩自中商量了作战计划,传信给曹严庭:“佯弃阳方堡,且退且战,引契丹人入玉峰谷,我军前压,宁文堡与八重堡从后方截断,瓮中捉鳖。”
曹严庭像是着了魔,他不敢冒一丁点危险,他也承担不起丢失外三堡的责任,死活不肯松口。援军和粮草源源不断地送进阳方堡,又过了两三日,大林看着修补城墙的士兵,终于忍不住翻脸。
大林怒骂:“曹严庭是个草包,陆康也是死的吗?今日五百,明日八百,后日又要死伤多少?咱们有多少人,能给契丹人这样杀?!”
天真冷,云霁看着铅灰色的天空,神情麻木:“不止。再算上后方的大军,一日不动,便白白耗费一日的粮草。”
韩自中坐在阴影里,颤抖着肩膀无声地笑了。盔甲碰撞的声音引起云霁的注意,她转过脸,问:“自中,你有什么想法?”
他在黑暗中看她,嘴唇动了动:“你仍旧要坚持吗?”
云霁沉默了。
她仿佛站在生与死的界限上,静静地看着对岸的韩自中——他们之间有着永远无法越过鸿沟。
曾经很多个瞬间,她确实被韩自中打动,也有过动摇。他们之间或许是有缘分的,可是灵魂始终无法同行。
当韩自中的身影渐渐淡去,云霁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也感到解脱。
她的反应让韩自中很是恼火,声音有着怒气:“你们知道她是死刑犯吗?是在即将问斩的前一夜,被派来前线带兵。”
大林和樊忠皆是一愣,韩自中“蹭”的一下站起身,走到云霁面前,憋了许久的难听话一股脑的倒了出来:“曹严庭明摆着是利用你,他们都敢派一个窝囊废来指挥作战,这个朝廷已经从根里腐烂发臭,无药可救了,你还在这里充什么救世英雄?!”
韩自中对上云霁寒凉彻骨的眼睛,好像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他侮辱践踏了谁的信仰。
算了吧,他再也不会顺着她了。怨也好,恨也罢,他只想云霁活着,他只想看见她好好活着。
“云霁,是这样吗?”大林问。
话已说开,她没什么好隐瞒的,坦然道:“是,他说的对,曹严庭要杀我,也利用了我。”
大林深深地吐出一息:“你们是如何打算的?”
“战场上每天都会有人死去,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人在意。”韩自中微微一顿,看向身旁俩人,“只要我们口径一致。”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云霁扯了一下嘴角,轻声:“韩自中,你是想让我做个逃兵吗?”
“你们要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吗?”韩自中不再理会云霁,一个劲地逼问大林与樊忠。
“够了。”云霁像是要把胸膛喊破,声音回荡在旷野上空,“你是你,我是我,你没有资格替我做任何决定。”
韩自中觉得自己的心被捅了一下,噗噗地往外渗着血。
他们久久相望,她的眼睛很深,他快要溺在里面。
“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压抑不住的悲愁从心底倾泻而出,她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一切都将在这里结束。”
韩自中用手蒙住脸,拼命压制着情绪:“是你说的,打完这仗,我们就回家。”
“不,是我要回家,是我要先行一步。”云霁用手背揩去面颊泪珠,情绪逐渐平静,对着众人拱手一礼,“这一程,希望诸位能送我到底。”
韩自中僵在原地,望着云霁离开的方向发呆。
过了很久,一直没开口说话的樊忠忽然有一句感叹:“你是喜欢她,喜欢到能为她放弃性命,可你从来就没能走进她的内心。”
“你说什么?”韩自中的声音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樊忠一个大老粗,竟然也摇了摇头,冷不丁冒出一句酸话:“她要站着死,可你非要她跪着活,这不是爱。”
“那爱是什么?”韩自中迷茫的皱起眉头,“我爱她,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难道他错了吗?
樊忠不知道如何给他解释,向大林投去求助的目光。
没一会,大林语气平静道:“你的爱是囚禁,而云霁要的是自由。她这样一个高傲自强的人,无法实现心中抱负,活着的每一日都是折磨。”
“如果云霁要走,我一定帮她。可如果她……”大林停了一下,不愿意再往下说。
他们也走了,留韩自中一个人站在那。四周逐渐阴沉暗淡,他孤寂的身影仿佛失去了生机,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雪又落了下来,幸好,落在他仍旧温热的痴心上。
天色沉黑,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雾气。韩自中回来时,正碰上朝外走的云霁,她穿戴齐整,似乎要去哪里。
韩自中刚要开口,脑子里又响起大林的话,她想要自由,那么他就不应该多问。
“韩自中。”云霁率先开口,“我要回去见陆康,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他没能忍住,脱口而出:“我和你一起去。”
云霁摇头,神情严肃:“你不在,没人能指挥归州营作战。放心,天亮前我一定回来。”
韩自中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妥协。送她上马,临行前,仍有一句叮嘱:“千万注意,早去早回。”
云霁回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真啰嗦,和我大哥一样碎嘴。”
她表情忽然凝固,想到家人,心口像被一根芒刺扎了似的,说不上疼,细细密密的难受。
“我走了。”她僵硬地挤出几个字,扬鞭疾驰而去。
周敬谦引云霁入帐,她身上铺着一层雪,被帐内的火盆一熏,头发眉毛都变得湿漉漉。
陆康匆匆打外面回来,神情紧张,质问道:“前线将士,无令不得回大营,你胆子也太大了。”
云霁莫名想笑,反问:“我还需要怕什么呢?”
陆康无话可接,转而问道:“阳方堡战况如何如何?”
云霁也不答,字字锐利:“陆康,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不过是换了一个主将,竟懦弱至此,任由曹严庭胡来?”
陆康也憋了一肚子的怒气,一脚踹翻火盆,火花四溅,青烟袅袅。
“主将怯弱不敢战,我能有什么办法?好话歹话我都说尽了,他是个贪图虚名的软骨头,宁愿什么都不做,也不愿意错。我真是一点办法没有了!”
云霁睨他一眼,口吻平静:“急什么,我就是来给你找办法的。”
“什么办法?”陆康惊讶的看着她。
云霁直言道:“再给我五千人,我要在阳方堡前与契丹交战。”
陆康愣了一下,眼神好像很不可思议:“你疯了?”
他原地转了两圈,对着云霁呵斥道:“与契丹正面交战?!这就是你连夜赶来要说的话?你真是疯了!”
云霁面无表情道:“我怀疑军中有间谍。”
此话一出,陆康与周敬谦面面相觑,几个呼吸后,俩人又十分默契的看向云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