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严庭极力克制着心底的恐惧与不安,说话时的微微颤抖却暴露了他:“你不必在此危言耸听。契丹与我军作战多年,都没能拿下宁武关,这不过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冬季,解决了你,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希望如此。”云霁淡淡道。
-
随着云霁写下认罪书,宁武关谋反一案终于盖棺定论。
曹严庭奉诏下令:“三日后,问斩归州营正将云霁。明威将军韩武任内失责,用人失察,革去宁武关统帅一职;归州营副将韩自中,不能规劝正将,玩忽职守,贬为小兵。各营将领,罚奉一年,三年不能升迁。”
韩武自昏迷中醒来,像丢了魂魄一般,双眼呆滞地望着头顶的横梁,不言不语。
其余将领都被释放,曹严庭亲自前往牢房释放韩自中,或许是怕韩自中口无遮拦,他屏退左右,偌大的牢房里只剩俩人。
曹严庭道:“云霁已伏法认罪,你爹爹患了重病,若你还有些为人子的良心,就别再固执了。”
韩自中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异常平静:“云霁是如何认罪的?”
“她自知一木难支。”曹严庭道。
韩自中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何出此言?”曹严庭负手在背,对眼前人的油盐不进有些头疼。
“一心为国的人都被处死,往后谁还会为你守疆卫土?”你解决了云霁,实际上也将自己的退路斩的一干二净。”韩自中歪着脑袋,盯着曹严庭,“死守宁武关的,从来就不是那群草包软蛋。”
“没有云霁,我不会为任何人而战。”韩自中笑得轻蔑,仰头躺在干草堆上,不再理会曹严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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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我只要对得起云霁。”◎
天刚擦黑, 暴风雪骤然袭来,风在荒漠中嘶吼,旋卷的雪花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天地连成一片空白。
统帅营帐外的大纛旗在寒风中簌簌作响, 营帐内坐着宁武关上下全部将领,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每一个人。
“报!雪深三尺, 人马难行。”哨兵进帐回禀。
寒流如浪,营帐内的火盆毫无用处, 曹严庭命人加了三回柴火, 帐内仍没有暖意。
常林拢了拢棉服,哈气成雾:“温度骤降, 将士们怕是连兵器都拿不住。”
曹严庭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云霁说准了天气, 那么接下来……他鬼使神差道:“契丹会趁机进攻吗?”
恐惧如山一般压下, 没人愿意去做这样的假设,谁都不希望契丹人在暴雪天发起进攻。
他们神色庄重, 默契十足的用沉默掩盖心中的不安。
“说不准。”常林率先打破僵局,他走到沙盘边, 凝重的看着局势图, “塞北冬季漫长, 契丹人早已适应严寒天气,但我们没有。”
“契丹人极擅骑射,根本不会给我们近身的机会。”角落里传出陆康的声音, “就算能够近身作战, 我们的马, 我们的士兵也不是蛮人的对手。”
中郎将眉头紧锁, 似乎是在思考陆康的话。常林见状, 解释道:“在这样的天气里,骑兵的战马迈不开蹄子,步兵僵硬的手掌握不住长剑大刀。风雪之中,弓箭手看不清前方,无法精准有效的完成远程攻击,这是最为致命的一点。”
曹严庭心想,他不过是凑巧于冬日里接了宁武关这个摊子,他们愁眉苦脸,一口一个困难,难道是在给韩武鸣不平?
他冷笑道:“前些年是怎么打的,你们今年照做就是。”
众人心知肚明,可谁都不敢接话茬。
“从前有归州营,有云霁和韩自中。”陆康从黑暗里走出来,扫视四周,“除了归州营,谁能打头阵?除了云霁与韩自中,宁武关中还有谁能于百米外取敌将首级?”
曹严庭神情冰冷,牙关紧咬,将双颊撑的鼓起。不等他发作,帐外传来哨兵急切的声音:“报!发现契丹大军正在向我边界快速行进,直冲阳方堡而来!”
“蹭”地一下,曹严庭站了起来,顾不得与陆康计较,他指着常林道:“立刻调兵,准备迎战。”
常林反问:“调哪里的兵,如何作战?”
这一句问住了曹严庭,他虽为武将之后,却一直在京内担任闲职。云霁说的不错,他从没上过战场,更别说领兵出战。他愣在原地,一顿搜肠刮肚,也只能想起几句书上的兵法。
“我说了,前些年是怎么打的,你们今年照做就是。”曹严庭急切道。
“请中郎将明示。”众人纷纷跪了下来。
曹严庭仿佛被架在火上烤,气急败坏,只得顺着陆康的话往下说,“韩自中,对,韩自中,让他立刻领归州营上前线!”
陆康没动,大家都没动,只听得下面有人问了一句:“明日,还斩不斩云霁?”
果然,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曹严庭怒极反笑:“军令如山,明日就算契丹大军压阵,本将也要先监斩云霁,再出关迎战。”
暴雪未歇一刻,契丹新王耶律奇衡亲自领兵,利用疾风骤雪掩盖行军痕迹,悄无声息地抵达预定战场。
这一头,常林苦劝韩自中一夜未果。天蒙蒙亮时,韩自中忽然问:“什么时辰提斩云霁?”
“巳时一刻。”常林抱着脑袋,不厌其烦道:“国家危难当头,请郎君以大局为重,领归州营出征。”
常林如何能不知晓,小郎君这一去是凶多吉少,但他也绝不会独活。若是老天开眼,小郎君能挣回一件军功,他也算是对得起将军多年恩情了。
韩自中冷笑道:“大局?造成今日之局面,他们可曾想过一次大局?”
常林长长叹息一声:“朝廷对不住我们,但我们不能对不住百姓啊。”
“我只要对得起云霁。”韩自中背过身不再看他,透过木窗去看飞舞的雪。
身后寂静了好一会,韩自中听见了脚步声,又有人来了,但还是常林在说话:“若是云霁知道,大概会对你失望吧。”
韩自中的喉咙里滚出一声讽笑:“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云霁,我不会来宁武关,更不会理会什么家国危难、民生疾苦。”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他重复道,“一个胆小怕死,自私自利的人。随便你们怎么想,失望也好,厌恶也罢,我根本不会在乎。”
“你不是。”一道沙哑的女声响起,韩自中几乎是在一瞬间回头,在看清来人时,血液都在叫嚣。
云霁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冬袄空荡荡的挂在身上。她极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往常,可眉梢眼角失去了从前的神采,再也找不回了。
“从前辛苦你了。”云霁注视着他,“本想让你歇一歇,只是这次上前线,我缺一个副将。”
韩自中静静地看着她,他很怕这是一场梦,但又希望这场梦不醒。
“他放过了你?”韩自中问。
云霁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他需要一个弓箭手,我还算有些用处。”
韩自中笑着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她忽然沉默,安静了有一会,也笑了起来:“中郎将是想给我一个挣军功的机会。你废话这么多,是不是怕死,不愿助我?”
俩人缄默相望,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得到答案。
韩自中最终还是咽下了这颗“定心丸”,他掸了掸身上的杂草,走到云霁身边。
他们再一次并肩而立,性命相系。
-
云霁与韩自中归队后,归州营很快集结完毕,即将与其余各营一同出征。
天寒地冻,云霁又受了一场牢狱之灾,脸上总是没什么血色,乍一眼扫过去,像个雪堆出来的人。她背着长弓,手攥缰绳,紧抿着唇,眼睛里带着坚毅,无悲无喜,笔直的看向远方。
常林不能与他们一道上战场,他手下的神威营要保证大营的安全。他走到陆康马边,用仅能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是怎么说服曹严庭的?”
若不是有人从旁劝说,曹严庭如何能一夜之间改变主意,敢让一个死刑犯领兵上阵?他思来想去,认为军中上下只有陆康能做出此事。
陆康垂眼看他:“你为什么不觉得是曹严庭自己想通了?”
“此话怎讲?”常林问。
陆康淡淡道:“一个死刑犯,死在营地里和死在战场上,并无区别。”
常林被他这话惊出一身冷汗,试探着问:“所以……他并没有给云霁留有什么退路,只是想让她上战场?”
陆康手上一紧,胯下战马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云霁也看了过来,目光擦过的那一瞬,她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甚至笑了。
即使陆康有愧于唐延,即使他与韩武的决定直接导致了沙岭战役的失败,但陆康确实给了她重返沙场的机会。
昨夜,陆康与曹严庭来到她面前,给了她一条新路。
“让你说准了,天降大雪,契丹进攻。”曹严庭神情凝重,“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披甲上阵。”
云霁怔了怔,声音很低:“号令如山,你已下令问斩我了。”
曹严庭当然知道,他比谁都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如果汴京知晓此事,定不会轻饶他。
不过,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边的陆康,既然有人做保,横竖不吃亏,他倒也愿意一赌。
“倘若你能戴罪立功,我立刻传信汴京,相信官家会宽恕你的。”曹严庭道。
云霁没有理会曹严庭的口说无凭,越过他的肩膀去看陆康,轻声:“你答应我的事,现在应当可以兑现了吧?”
她有些疲倦了,闭上双眼:“你不说,我没法安心的去。”
陆康盯着她,神情复杂。很快,他便拱手对曹严庭道:“曹将军,请允许我与云霁单独说话。”
曹严庭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意味深长道:“好,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陆康,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牢里安静异常,陆康坐在云霁面前,内心像是一道被打开的阀门,拥堵了半生的洪水倾泻而出。
“沙岭战役时韩武还只是宁武关的副将军,唐延是鹰眼营正将,我是他的副将。当时宁武关的战力是能与契丹扳一扳手腕的,所以唐延格外激进,甚至不顾底下人的死活,他赞扬牺牲,视保守为背叛。”
“所以你们一直都不赞成唐延的战术,实际上,也不赞同后来的我。”云霁道。
陆康摇头:“不是不赞同,而是知道无力改变,所以不想做无谓的牺牲。”
云霁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我不想听他做了什么,我只想知道,你们做什么。”
心里有愧的人,总是会强调别人的错处。
陆康沉默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抖,他忘不了唐延那一双冰凉失望的眼睛,刀子一样扎进他的心脏。
“将军亲自带兵上阵,我们三人率兵冲在前线,很快就打破了敌军的阵型,但同时也将我军队形打散,一时间双方都很混乱。唐延抓住机会,发现了敌军将领的踪迹,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只要他能射杀敌军将领,这一仗我们定能大获全胜。”
“但天不遂人愿,右翼突然出现了一队契丹骑兵,直□□军腹地。唐延那一箭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他仍不愿收手,继续驱马追赶。两难之下,我与韩武选择撤兵,情况紧急……我们只能往左边迂回,正中了敌军圈套,像剖瓜一样,被一劈为二。”
他的头颅深深埋下,像野兽一样发出嘶吼的哭泣声。
“将军被一箭射下马,我军溃散而逃。”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家去了。”◎
云霁好像被笼罩在灰暗中, 冷漠的眼睛看着他。陆康缓缓地抬起头,痛苦使他的五官扭曲,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胆怯地将视线挪至一旁。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陆康问。
云霁徐缓地摇了摇头, 她原以为自己会愤怒,会斥责他们的背叛。可实际上, 她的内心早已死寂,已不再鲜活的跳动。
她无能为力, 无权责怪谁, 也无法拯救谁。这是他们教给她的,刻骨铭心的道理。
“心里的愧疚和痛苦, 将使你们永远无法解脱。”云霁的声音很低, “这已是极重的惩罚了。”
她话锋一转:“我确实更愿意死在战场上。”
陆康猛地侧过头, 声音干涩:“你果然聪明。”
云霁嘴角抽动了一下, “你觉得,是谁不聪明呢?”
陆康瞬间就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的脸上挂满了犹豫,数次欲言又止, 长吁短叹。
云霁将他看得透彻, 却很难说清自己此刻的情绪, 是一种很难说清的东西。
她怨恨这些冷眼旁观、冥顽不灵、固执中庸的人。他们如饥似渴地享用着上位者的指缝里落下碎屑,既同情卑贱者的遭遇,又竭力的维护着自己的权力与地位。
云霁问道:“这次要去哪里?”
陆康表情复杂, 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阳方堡。”
云霁面上终于漏出了一丝无措的神情, 怔怔地看着陆康, 像是在无声发问。
陆康知道, 阳方堡是她不能提起的一道疤, 但他不得不去揭开。为了阳方堡,为了云霁,更是为了填补他心中的愧疚。
“我会上战场的。”云霁平平生笑,有一种悲戚的意味,“终于可以再次见到阿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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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
出征的号角响时,大雪像破碎的棉絮从天而降,深红色的旌旗在空中飞舞,出征的将士们发出山海般的呼喝,整耳欲聋。
云霁仰看白天,她看到一只雁在迎风盘旋,雪白的羽毛闪闪发光,鸣叫声不绝于耳。
“在看什么?”韩自中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什么都没有。
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有些话要早些交代。云霁收回视线,抬手掸了掸肩膀上的积雪,对韩自中说:“打完这一仗,我就回家去了。”
韩自中笑着应允:“好,我们卸甲归田,隐居江南。”
云霁稍偏头看他,破天荒没有说扫兴的话,轻声:“你母亲也不喜边关,她很想念从前。”
“那就一同回去,再不管这里的是是非非。”韩自中吐出一口浊气,忽然压低了声,“这是场硬战,你机灵些,别逞能。”
积雪颇深,两万大军行进的速度不算快,云霁与韩自中领归州营两千将士为前锋小队,为后方大军探路开道。
她站在雪崖上,看着后方绵延不绝军队道:“我小时候看兵书,书上说,两国交战讲究先礼后兵,师出有名。攻方要先下战书,派出使臣,双方约定好时间地点,两军按时赴约,在开阔地带摆开阵型后方能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