噙在杨煜嘴角的笑意变深了几分,指尖在萧吟颊上流连再划去耳后,随即捏着她的耳垂,问道:“那卿卿准备如何还孤这个人情?”
“来日方长。”萧吟道,“我当三郎答应了。”
杨煜本就因没有时间多陪在萧吟身边而心生愧憾,难得听她主动提要求,也不是多难办的事,便没想拒绝。
于是除夕当日,萧吟得以与怀章见面,虽已是日落时分,他们团聚的时间不会太多。
萧吟起初并不敢认那站在院门口,披着一身日落晚霞的青衣少年,因这过去一年时光,怀章又长高了不少,容貌也有一些改变。
“萧娘子。”怀章一见萧吟便大步上前,却堪堪在三步外停住,见礼道,“见过萧娘子。”
想是两人分别这一年里,怀章又学了不少规矩,如今这行止比在金阳时拘谨了不少。
那被消磨了去的少年气息总是让萧吟颇为惋惜。
她的一声叹息被路过身边的风吹开,没教怀章听见。
一旁的暗影里,却有人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失望,像她有时夜里从梦中醒转会发出的无奈长叹。
偏偏,她还愿意在失落绝望里挣扎,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第二一章
建安灯会自日落而始,四处城门皆开,方便城外百姓入城参加灯会,除正常守备,因维护都城秩序临时增加的巡卫皆着便衣,以免惊吓旁人。
在平云观住了一年多,今夜是萧吟头一回进入建安城。
她久未听见如此喧嚣,起初是有些不适应的。
怀章倒是一直住在城内,对城中几条主要街道还算熟悉,更因要陪萧吟游玩,早将灯会附近的情况都了解过,因此选了一处相对人少的地方停车。
此时夜色已上,流光满街,熠熠辉煌。
萧吟才从车帘子里探出头便甚觉恍惚,望着满目人影在灯火中交错,竟有些不敢下车。
“萧娘子。”怀章看着出神的萧吟,抬起双手想要去搀她,道,“奴婢扶萧娘子下来。”
萧吟却只是朝马车外的一处屋檐望去,像是在确定什么。
怀章顺势望去却未见异样,但依稀猜到了什么,安抚萧吟道:“阿六在的。”
萧吟仍望着那处屋檐却依旧没有任何发现,暗道是自己过于紧张,这才由怀章扶着从车上下来。
“奴婢给萧娘子引路。”怀章停在萧吟前头,直到见她动了身形,他才提步。
周围喧闹,怀章只怕萧吟被吵着了会提前回去,因此开口时都格外小心,只捡好玩的说给萧吟听,为她解闷。
萧吟慢慢才适应了身边的环境,也开始观察灯会上的男女老少。
她的确已有很多年未真正身处在这种热闹里,曾经唾手可得的东西迫于现实而被放弃,待如今好像能够重新拥有时,她却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也没有了当初的心境。
连她自己都不是曾经的萧吟了。
观察到萧吟逐渐松动的神情,怀章暗暗松了口气,脚下也轻快起来,道:“萧娘子,前头还有。”
萧吟注意到人群在往一个方向去,她问道:“这是怎么了?”
“戌时今上携皇后、太子、太子妃在承德门行抛花仪式,与民同乐,大家都想占个好位置,接到天家赐福。”怀章道,“这会儿承德门下应该已有不少人,萧娘子要去看看吗?”
萧吟摇头道:“人挤人未见得好看。”
怀章立即调换方向引着萧吟道:“那往这边,人少些,清静。”
“真图清静,我也不来了。”萧吟道。
怀章以为自己办错了事,顿时红了脸,低头不敢说话。
萧吟看他这样才更像从前的模样,心情好了些,笑道:“你只管带路,今晚我听你的。”
怀章闻言,备受鼓励,再给萧吟介绍时已少见拘束了。
萧吟听着少年津津有味地说着话,或许是灯火温暖,也可能是人声喧闹,某些被遗忘的情绪重新有了萌动的迹象。
怀章正说着这一年来在建安城里的见闻,却见萧吟今夜第一次主动想要做什么。
他跟在后头,见她去了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
萧吟看着摊上剩下的几盏花灯,挑了一会儿也拿不定主意,问怀章道:“选哪个?”
他从未在萧吟身上见过这样的神情,是认真地在喜欢着某样东西,教他觉得既陌生又格外美好。
“若是喜欢,都买下也无妨。”怀章道。
“要那么多做什么。”萧吟还在选花灯。
此时有马车声靠近,吸引了二人注意。
车上没什么装饰,看来简单,可那车夫的穿戴十分讲究,一看便知主人家的门第必然不低。
跟在车边的侍女先跑来了摊前,叩扣峮思而尔尔吴旧一四弃,来看更多吃肉文卖花灯的老叟像是与她相熟,一面单独拿了莲花花灯出来,一面道:“公子今晚又没来?”
侍女给了钱,接过花灯,道:“公子事忙,只有夫人来呢。”
“劳烦给夫人问安。”老叟道。
“好。”侍女转身前,不忘向老叟送上新年祝福。
这边摊上正说着话,马车里跳下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负手而行,转眼间便过来了。
侍女见那小姑娘忙道:“小姐怎么下来了,外头冷,仔细别冻着。”
小姑娘只扫了一眼摊上的花灯,道:“就这几个了,直接都买了,让老伯赶紧回去吃团圆饭吧。”
老叟道:“夫人给的已经够了。只是方才来了这位娘子,不知有没有看上的?”
小姑娘此时才注意到一旁的萧吟,却不甚在意,道:“我家嫂嫂给的是她自己买花灯的钱,我要买的自然是自己给钱。”
正当小姑娘唤人过来给钱,萧吟取了一只鱼跃龙门的花灯下来,道:“就它吧。”
“等等。”小姑娘道,“我都说要买了,这位娘子再拿怕是不合适吧。”
萧吟道:“摊主都说我是先来的,况且小姐还没给钱,我买一个哪里不合适?”
“我开口前你可没选好。”
“摊主也没答应全卖给你。”
萧吟与小姑娘彼此不让,又都是看来身份不一般之人,老叟想劝却不敢开口,唯恐得罪了哪位贵人。
侍女亦不敢劝说,只回头见马车帘子动了动,她忙道:“小姐,夫人叫你呢。”
小姑娘将银子拍在摊位上,丢下一句“都买回去”便朝马车方向跑。
萧吟顺势望去,并瞧不清楚马车里那位夫人的样貌,再加上有车帘子遮着,只大概能感觉到是个气质沉静,稳重端庄的高门妇人。
“那位夫人总来买花灯?”萧吟兴之所至,随口问起老叟。
“倒也不是。”老叟此时浅浅笑道,“就是几年前除夕,公子与夫人也是来灯会,恰巧路过老朽这儿,公子买了一盏莲花灯送给夫人,之后每年这个时候,公子都来给夫人买。但是前些年就只有夫人自己过来了。”
“每年都买?”
老叟点头道:“是啊,每年除夕都来买,所以老朽现在都单独给夫人做莲花灯。只是好几年不见公子,说是事忙,但除夕这种日子……”
萧吟听出老叟叹息中弦外之音,倒是不甚动容,只见方才那侍女又回来了。
“我家夫人说节庆的好日子,这盏花灯只当是有缘相逢,送给娘子讨个好兆头。”侍女道。
萧吟望着安静停在灯火中的那辆马车,若有所思,稍后才道:“劳烦代与你家夫人道喜,新岁事事顺意。”
侍女连连答应,又与老叟道:“我家小姐说这银子留着明年她来买灯,老伯可要留个最好看给她。”
老叟满面笑容,点头道:“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只管与老朽说,但凡能做的,一定都给小姐做。”
说话间,一声炮竹冲天。
“呀,开始了。”侍女提着裙角往马车跑。
萧吟见那马车走时比来时快,且是往与承德门相反的方向走。
第二二章
随着第一声炮竹响起,原本只被满街灯火映照的夜幕又添新彩,火树银花,好不绚烂。
萧吟抬头望着接连绽放在夜色中的烟花,想起一些往事,不觉眼眶湿润。
此起彼伏的烟火声里有一道身影出现,萧吟提着手中的花灯转身去看,是阿六现身在街边的巷子口。
怀章知道今日与萧吟相聚的时间已尽,自是十分不舍,却只能道:“萧娘子,时候不早了。”
萧吟将花灯递给怀章,道:“借花献佛,新岁平安。”
怀章仍想说什么,但看着那站在巷口的暗卫,终是按捺住了,接过花灯时,与萧吟道:“萧娘子,新岁欢愉。”
萧吟展颜,转身朝阿六走去。
从灯会离开,马车驶向城郊,人声渐稀,喧嚣也止。
一切又恢复了原状。
回到平云观后的小院,萧吟梳洗完毕遂就寝,不知承德门此时正发生的混乱。
翌日正月初一,萧吟裹了一身素衣出门,由阿六领着往南边的深山里去。
赵国崇道,今日又是天腊之辰,乃道家重要的节日之一。
天腊日,天子领百官在城中永乐观开坛祈福,百姓们会前往观瞻,以示上下一心,举国同道。
萧吟自不关心这些,只是带了最近抄写的佛经,跟阿六一起去了少有人至的山头,在山顶做简单的祭拜。
她在金阳的时候也做这些,但不教旁人插手,连怀章都不行。
去年因为才到建安,她身子弱,适应了好一阵,没太多精力抄经,所以并未进行。
萧吟今年准备得充分,阿六见了都暗中诧异,叹她当真有耐心抄了不少经文,今日却都是要烧了的。
她曾跟杨煜说,她在母亲去世之后便不信神佛,但今日并非亡母忌日。
因为当年她是在这一日收到三郎战死的消息的,可她无法追究三郎真正的死忌,遂只将这一日当做忌日。
而杨煜只当她是为亡母祈福,所以并未阻止,也是因知她从来“懂事”,这种细枝末节便不甚挂心。
阿六知道萧吟的规矩,所以避开了一些距离,待她烧祭完才领了人回去。
如此过完正月,杨煜竟意外造访。
其时萧吟正在沐浴,听得外头传来车马声,想着年前杨煜才来过,如今时候又早,不免有些奇怪。
她速速起身披衣,长发尚且湿润,带了一身水气去见杨煜,第一眼却被他满面阴沉之气惊了神。
萧吟走去杨煜身边,还未开口便猛然拉进那寒意未去的怀里,冻得她瑟缩身子,却已是羊入虎口,插翅难飞了。
杨煜过去从未有过这样重的戾气,萧吟难免心惊更加排斥,因此少见地反抗,可收效甚微。
“三郎……”
萧吟连唤了好几声才使得杨煜停下,两人四目相对,眼里都是对方的影子。
理智有所恢复,杨煜却不肯起身,掌心抚过萧吟因为挣扎而泛红的脸,带着歉意道:“吓着你了。”
“三郎知道就好。”萧吟此时才抬起手臂去搂杨煜后颈,朝他引身想去亲他稍作安抚。
杨煜却躲开了。
萧吟改用鼻尖去蹭他,试图缓解他的情绪,道:“躺下说话好不好?”
杨煜抱着萧吟躺去榻上,情不自禁在她额心落了一吻,道:“孤就是过来看看你。”
“待会儿就走。”萧吟抢过杨煜话头,贴着他的颈间,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道,“我只是陪三郎一刻,等会儿就睡。”
杨煜忍俊不禁,道:“好胜心这般强,一点都不肯输。”
萧吟这时不做嘴上回应,只将杨煜抱得紧些。
外务繁重,杨煜又身陷兄弟阋墙的明争暗斗里,那些尔虞我诈的交锋日趋激烈,加上宫里还有牵绊他的事,到今日,他的确有些身心俱疲。
除夕承德门抛花礼上,灯柱突然倒塌从而引发了混乱,钦天监上禀天象异常,暗示青宫有缺,需天子堤防。
正月初一建安南郊突发山火,钦天监却与国师各执一词,但都落在朝纲不稳、人生异心处,引来天子疑心,朝中人心惶惶。
再加上各部各司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问题,往日看似平静的朝廷风波已显。
有人借此提出留在建安的诸藩王应该早日就藩。
杨煜虽在朝中领职,但他到底是早领了王爵也有封地的藩王,因皇后宠爱才得以留在天子脚下,如果今上当真要他去封地,他于理是留不得的。
即使他有皇后庇护,可因近来频发事故,太子借机发难,天子显然有了让他就藩的意思,他为此疲于应付,难免施展不开,故烦躁愈深,戾气渐重,不得已才来找萧吟。
萧吟虽然不能对他的功业有所裨益,但有她这朵解语花在,多少能教他舒坦些,好比此时此刻,心绪比之先前平静许多。
越是当只有他与萧吟时,杨煜越沉溺于她给的温柔。
心中的喜欢越浓,杨煜便不由自主,再吻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鼻尖与她轻蹭缠绵。
她却在最后偏过头去。
杨煜疑惑道:“怎么了?”
“我原是逃不过这以色事主的命。”萧吟道,有些怪腔怪调,故意说给杨煜听得。
杨煜道是自己失态将她吓着了,改去她侧颈嗅香讨好,道:“真能做成卿卿心里的主,孤愿涉险一搏。”
从他决定救下萧吟这条命便在涉险,只是现今贪心起来,不光要她的人,还要她的心。
萧吟由着他的吻越发肆意起来,娇吟道:“头发还湿着。”
随即颈间遭了报复,被杨煜轻咬了一口。
萧吟一面叫了一声,一面发笑,看着杨煜起来,听他反问道:“到底是孤来得不是时候?”
萧吟从后搂着杨煜,绵绵唤他,道:“三郎。”
杨煜道:“如何?”
“巾子就在架子上。”
“放肆。”
萧吟枕在杨煜肩头,笑盈盈看着他。
杨煜眼底的阴戾在萧吟的注视下彻底消散,他像是又一次认定了什么,尽管无奈却未见不满,故作责怪道:“你这样,孤如何动作?”
萧吟不但不放,反而贴他更近,道:“多抱一会儿。”
杨煜对此极是受用,但又怕萧吟一头湿发回头惹了什么头疼的症状,便撇开她的手去取巾子来。
不想他才到架子边,萧吟又贴上来,照旧搂着他。
唇角已满是收不住的笑意,杨煜看着墙上他们融为一体的影子,开口说的却是:“成何体统?”
第二三章
萧吟非但没被杨煜一句含笑轻斥唬住,反而趁机钻去杨煜怀里,自他手中抽走巾子藏去身后。
杨煜搂她在怀,低头瞧着这眉山目水间潋滟的缕缕情思,倒是有些明白了萧吟心里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