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天子——岑京【完结】
时间:2024-01-17 23:09:13

  杨煜一直尽心尽力经营着南方的事务,前前后后三年,平定了各处反赵势力,重整吏制,兴修水利,关注民生,建立了不小的声望,算是不负当初天子对他寄予的希望。
  眼看南方诸事尽在掌握,已成为手中一步重要棋子,杨煜便打算回建安,一来述职领赏,二来也该回去加深与朝中各方的关系。
  年前杨煜已回过一趟建安陪皇后过年,他当时就已做好打点,再回来金阳是处理善后,以及安排萧吟进建安的事。
  杨煜像从前那样向萧吟宣布决定时,萧吟刚剥了荔枝送到他嘴边。
  他咬下荔枝,口中品着这从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的当季鲜果,眼里都是萧吟逐渐淡到没有表情的脸。
  待吐了荔枝核,杨煜问道:“还是不想去建安?”
  萧吟的思绪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没有立即作答,待要开口时,已起身去了另一边的木案后头打起了香篆。
  “我娘的灵位如何安置?建安里可找得到佛寺?”萧吟问道。
  赵国皇室信道,今上尤其崇拜,更有重道灭佛之意,因此全国甚少有佛寺,更别说天子脚下的国都了。
  就连杨煜,平日虽不将玄门道法挂在嘴边,但身上总配着鹤纹的东西,正是道家象征之一。
  “孤给你落脚地方单独建了精舍,侍女们也懂佛法。”杨煜道,“还有怀章,进了建安他不能再跟着你,孤不会为难他。”
  他看得出怀章将江萧吟看得极为重要,甚至说那少年觊觎萧吟亦不为过,但他身为天潢贵胄,从不将那卑微侍从的心思放在眼里,否则也不会容他在萧吟身边留到今日。
  “那我们是不是也不能经常见面了?”萧吟道。
  她一语戳中杨煜的为难处,令他们之间本就沉闷的气氛更显僵硬。
  “你向来懂事……”
  “我只是需要确定。”萧吟低头继续压着香灰。
  她的手已没有过去抖得那么厉害,却还是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将香灰压得足够平整。
  杨煜在南方的权势越稳固,萧吟与他的感情便越放肆。
  最初他难得来宁心院一趟,到如今他常来常宿,不像曾经那样处处提防着被人发现,因为他已掌控了南方的局势。
  可回了建安,他依然只是晋王,上头有皇帝、太子压着,还有其他王爷亲贵的虎视眈眈,他需要十二万分的谨慎才可能不被抓到错处。
  即便过去三年,萧吟的身份依旧敏感,杨煜真要带她回去,是需冒天大风险的。
  “都已经等了三年,再等等,等孤做完最重要的那件事,便不用你再等。”杨煜道。
  “我不在乎还要等多久。”
  “那还有什么顾虑的?”杨煜反问道,也是明知故问。
  关于晋王府,关于府里其他那些他的女人,由萧吟自己说出她的介意,才能让杨煜得到满足,也更肯定他在萧吟心里的分量。
  “我想跟三郎在一起。”萧吟轻轻滑动着手里的灰压,语调跟着放慢了一些,“是我与三郎,不是和晋王。”
  “孤在三郎之前是晋王。”杨煜道。
  “可是在这宁心院里,三郎就只是三郎。”萧吟发觉这会儿实在压不平这香灰索性不压了,放下灰压,走去杨煜面前,站着低头看他,道,“去了建安,三郎可以答应我,见面的时候还是三郎吗?”
  杨煜虽觉得萧吟在钻牛角尖,可忽然听见她松口,他少不得欣喜,一把将她重新拽回怀里,满面悦色,道:“卿卿是有意先抑后扬,逗着孤玩。”
  “三郎还没答应我呢。”萧吟坚持道,“我只想与三郎在一起,不想有其他麻烦。”
  杨煜以为她另有弦外之音,道:“你既懂事,就不该只有这点心胸。”
  萧吟注视着杨煜,看来认真,也情义甚浓,指尖轻抚这教她喜欢至极的眉眼,道,“我们之间为何不能没有那些麻烦呢?”
  杨煜道她的执念源于喜欢,但过分执着便犯了他的忌讳。
  他沉了脸色,提醒萧吟道:“孤有王爵在身,府上早已有了人。你在前陈君身边那么久,可见过……”
  萧吟不在意杨煜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看他急了,不想他接着生气,遂抬手,一根青葱似的指头搭在他唇上,笑道:“三郎原是这样会翻旧账?”
  指腹摩挲着杨煜锋利的唇峰,萧吟继续调侃他道:“不如三郎都说说你知道哪些,还想知道哪些,我亲自帮你将遗漏的都补全?”
  杨煜不介意萧吟的过去,不代表不会在将那些往事摆在他面前时,他仍无动于衷。
  知道这会儿是萧吟有意挑衅,他只恼自己平素对她纵容,已是“无法无天”了。
  杨煜忽得将怀里美人儿打横抱起,眉眼里丝丝冒着火,快步朝内居走去,道:“今日若有一个字含糊了,看孤如何罚你。”
  萧吟贴去杨煜耳畔,似有若无咬着他的耳朵,道:“悉听尊便。”
第十七章
  杨煜计划在九月交接完南方事务,先带王喜回建安。
  萧吟提出想留在故乡为亡母做最后一次祈福,待十月底再走。
  杨煜素来知道她的孝心,这三年但凡关乎母亲的事,她都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因此同意了她的提议。
  “我还有一个请求。”萧吟靠在杨煜怀里,与他一起倚窗望月。
  杨煜更喜欢把玩她的双手,因此勾着她的手指玩,漫不经心道:“说来听听。”
  萧吟望着天边明月,眼波涌动,满含追思,道:“我想从驻云关走。”
  杨煜蓦地将她的手完全攥在掌中,疑心道:“为何要兜个圈子?”
  “我十五岁才被萧政接去萧府的,三郎应该都知道。”萧吟坦荡,无所谓杨煜调查她,也无所谓自己曾经卑微的身世被他这金尊玉贵的晋王知道。
  杨煜未做声,只重新与萧吟十指紧扣,当做无声的安慰。
  “我十三岁时住在聚北巷,那里比怀章之前住的地方还不如。有一回我急着给我娘去买药,冲去街上时被路过的一位策马小郎君给撞了,伤得有些重。以我当时的处境,是没有再多的钱去看大夫的。好在小郎君心善,没有不管我……”
  “那也是他撞伤你在先。”杨煜打断道。
  见他有些恼了,萧吟反而轻笑出声,道:“三郎当时若撞了我,可会顾我的死活?”
  “若是不顾你,怎让你打开金阳城门?”杨煜道。
  为了自己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清誉名声,杨煜必定会将一切安排周到。
  但萧吟知道,真正的杨煜根本不会管,就像最初他将她丢在宁心院里一样,只等到合适的时候才出现。
  萧吟用另一只手去拨弄他们扣在一起的手指,继续道:“人家小郎君知错就改,不光救了我,也找了大夫为我娘治病,这份恩情,我总得记得。”
  “你确实心善。”杨煜带着三分不屑,已猜到了萧吟说这些的目的,道,“你那恩人去驻云关做什么?”
  “三郎正式领伐陈主帅的半年前,赵军不是在驻云关跟武磊交过手?直接将他赶回宛国,接手了尧夜八城。”萧吟道,“那是曾经陈国的边防重镇。”
  驻云关在赵、陈、宛三国交界处,其时因为陈国内政混乱已影响边境局势,宛国趁陈国于另一线进攻陈国之际偷袭驻云关,设计诱出关内守军在皮春谷内用乱石砸死了先锋部队,进而入关、占城。
  陈国因此痛失尧夜八城,士气大减,一度让当时正在永江和赵军对抗的陈军都没了信心,兵败如山倒。
  杨煜猜到萧吟的那位恩人应该死在了武磊偷袭驻云关的战役里。
  萧吟想去驻云关,是要去祭拜英魂。
  “还是个血性男儿。”杨煜的喟叹里另有深意,目光在萧吟身上流连,调侃道,“萧贵妃也不遑多让。”
  萧吟由他嘲讽,依旧靠在他怀里,望着已不复中秋那般团圆的月亮,道:“此去建安,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临走前,三郎总该让我将心愿都了了,否则……”
  “你待如何?”杨煜在她颊畔亲了一口,并非质问,也收了那一身赵国皇室的自命不凡,眼底流有爱意,看着萧吟道,“孤还怕你跑了不成?容你去就是了。”
  他又贴去萧吟耳边,道:“孤在建安等你。”
  见萧吟对此无动于衷,只顾着望月,杨煜硬是迫她转过视线回应自己,道:“孤还没轮破月亮有看头?”
  萧吟眸光一转,垂眼时连连发笑,只往杨煜怀里钻,道:“原是有人连月亮的醋都吃。”
  杨煜趁机关了窗,免教那恼人的月色再打搅他与萧吟。
  如是一直到九月,杨煜先行出发,萧吟等完成在隆兴寺的祭奠仪式也启程前往建安。
  她自出生便没有离开过金阳,如今一走就是山高水远之地,说没有一丝忐忑不安是假。
  而愈近驻云关,萧吟内心就愈慌乱,再加上水土不服,人还未至关门已病得倒下了,随行队伍不得不在驻云关后的小镇落脚。
  萧吟发了温病,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说是通体无力,听了大夫的话,喝了药躺下发汗睡一觉,却总在似醒非醒间不得安生。
  如此一直闹到夜半,侍女们不敢去歇息。
  怀章更是因为男女有别,只得在房外头等着。
  不见灯熄,他心安不了。
  原本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怀章以为出了事,正要询问,谁料见到的却是阿六。
  “你……”怀章猛地被阿六拉进房中,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原本房中的侍女竟被打昏了安置在墙角,他惊道,“你做什么?”
  阿六已将萧吟的床帐放下,道:“我有个主意要不要试一试?”
  怀章不解道:“什么意思?”
  “萧娘子不是喜欢听你念话本?你去念一段给他听,兴许她就能睡了。”阿六道,“大夫不敢在病情的事上扯谎,只可能是她自己有心事难了。”
  怀章自然知道萧吟并不像表面上那样豁达淡然,但也不敢对主家妄加评论,此时听阿六直言不讳,他更觉得是自己照顾萧吟不够仔细。
  阿六懒得理会怀章突如其来的自责,只催促道:“愣着做什么?”
  三年前险些命丧阿六手下,怀章对这冷若冰霜的暗卫始终心存畏惧,被这样催着,他赶忙回房去拿带来的话本,自然也小心不引人注意,免得将来有损萧吟的声誉。
  怀章很快拿来话本,特意坐在萧吟床边稍远一些的位置。
  开口前,他还依稀听见从帐中传来的不知是萧吟呓语还是被温病折磨而发出低吟。
  怀章翻开话本如往常一般给萧吟念了起来,不时注意着帐中的动静。
  确实渐渐安静了。
  台上的烛火爆了一记烛花,轻轻的一声却在此时的房间内颇为清晰。
  怀章几乎确定萧吟睡着了,于是放下话本松了口气。
  “真的有……”怀章正想夸阿六的主意,却发现那暗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未免瓜田李下,他收起话本,吹灭了台上的蜡烛,悄然退了出去。
  十一月的驻云关已北风瑟瑟,冷月照着屋檐似镀了层霜。
  霜衣披在那坐在檐上的身影之上,紧绷顿时的神情终于在房中烛火熄灭的那一刻有所松动。
第十八章
  萧吟做了一个梦,一个五年多来最美的梦。
  梦里三郎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飞眉入鬓,目若朗星,策马向她而来。
  马蹄声伴着那一声声渐进的“卿卿”,飞扬在晴好秋光里。
  少年纵身跃下马时,手里还捧着一盆正值花期的乌芋。
  那时萧吟才帮东家采完菱角,方从采菱舟上下来,三郎一面吟着《发淮安》,一面将那盆乌芋花送给她。
  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蓱。双鬟短袖惭人见,背立船头自采菱。
  她接过花抱在怀里,三郎就牵马在她身边走着。
  她轻轻拨了拨雅洁小巧的花,道:“我可没有‘惭见人’。”
  “自然,小舟靠岸还没停稳,有人就已急着下来了。”三郎取笑完却拉了她一把,道,“有水坑。”
  她抱着花,踮起脚尖轻巧一跃,待跳过了水坑才转身去看还在后头的三郎,道:“我还急着跳水坑呢。”
  三郎笑着与她摇头,问道:“上马,我送你回家。”
  “才不要这样招摇。”她回到三郎身边,抬眼看着像是又长高了的少年,道,“我跟三郎一块儿走回去。”
  他们不总见面,所以她只盼着相处的时间能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回家的路上,三郎会与她说近来学了什么,或是家中有哪些变化。
  她看得出,三郎的眉间眼底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忧虑,因为家中长辈在朝为官,耳濡目染之下他知道当今的局势,所以才多了顾虑与愁绪。
  萧吟亦是后来才明白,那首《出淮安》其实是三郎对太平盛世的希望,天下大定才能连那样微末的安稳都能顾及到。
  可是,他们无论怎样努力,都没能让希冀中的安定到来,反而是她连他们最后的坚守都放弃了。
  “三郎……”
  萧吟看着梦中那个曾经还心怀理想的少年,看着尚且“幼稚”的自己。
  尽管她从小是有母亲教授诗书道理的,三郎也教了她很多。
  但她到底成了整个陈国的罪人,什么都没有守住。
  “三郎……”萧吟哭着从梦中醒来。
  侍女见状立即通知大夫,怀章亦赶来探看。
  萧吟退了热,只是精神还很差,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却问侍女道:“三郎呢?我听见三郎的声音了。”
  侍女们面面相觑,只说萧吟太想念杨煜,生了幻觉。
  “是三郎,一定是三郎。他昨晚还……”萧吟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侍女身后的怀章身上,瞬间冷静了下来。
  怀章眼看着萧吟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他不由跟着失落,垂着眼上前道:“萧娘子还是好好修养,尽快将身子养好了上路,也好早日到建安和殿下团聚。”
  萧吟昨夜病得神志不清,朦胧间听见“三郎”给自己念书的声音,像从前一样,这才逐渐被安抚了睡去。
  看见怀章,她才彻底清醒,根本不是三郎,三郎早已死了。
  见萧吟病恹恹的不想理人,怀章道:“萧娘子若是不想接着睡,我念段话本给萧娘子听,只当闲来消遣。”
  “不必。”萧吟朝里床翻身,道,“都下去吧。”
  下人们都知道萧吟喜静,便都退了出去。
  怀章仍是守在房门外,心里反反复复都是萧吟方才从急切变得失望的情景。
  他开始明白萧吟要他念话本听的缘由,也逐渐想通了其他某些关于萧吟的细节。
  他选择替萧吟保守那些不可告人的心事,依旧一心一意照顾着这个对自己有恩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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