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馆中的两位师傅忙完不久,汗湿衣衫,瞧虞烟过来,行礼后便回后院去了。只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在檐下熬制膏药。
“陆爷爷,我认识一个人,他用蛊虫解毒后,脑子好像坏掉了……”虞烟坐在圆凳上,叹气,“陆爷爷从前在江湖上行走,有没有见过他这样的?”
陆青苍瘦骨嶙峋,但精神不错,双目有神,在武馆已有多年,虞烟很喜欢他讲的故事。
主要喜欢他讲的新鲜荔枝有多好吃,珍贵的庵波罗果有多甜蜜。
京城虽好,这些果子就是长不出来。简直太可惜了。
老者在锅中搅了搅,不疾不徐道:“你说的这人,大约本来就有毛病。”
虞烟十分赞同。
陆青苍捋了捋胡须,瞧她一眼:“还在修习女红?”
手被扎了好几回,虞烟从小就怕苦怕痛,实在让人瞧不下去。
虞烟点点头:“是呢。”她落难一回,方知道生活艰难,她和谢公子的衣裳都破了,可她的技艺实在丢人,便只好穿了员外府送来的衣裳。
陆青苍道:“平日小心些。莫要伤了手。”
行医之人大约对自家人都是如此关切,娘亲还在世时,也把她看得很紧。虞烟幼时贪玩爱闹,但从没受过伤,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
夜里,虞峣再次与虞烟确认翌日的安排,末了,随口问道:“闷了好几日,今日出门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
虞烟把遇见薛宁远的事瞒了下来,不无忧虑地问道:“明日赴会的人不少,不会遇见不该见到的人吧?”
虞峣自信点头,万分肯定地应了声是。
他早就查清楚了。
周议章明日要接待同门师兄,没空去诗会结交才俊。
而谢兰辞更不会了。宁阳长公主大办寿宴,邀了许多高门勋贵,谢兰辞赫然在列。听说也是为了撮合他的婚事。于情于理,谢兰辞都该前去。
明日定然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必能挑中一个称心如意的妹夫。
第11章 第 11 章
◎不喜欢他◎
难得有游湖玩乐的机会,虞烟的期待溢于言表。
虞峣看着她在屋中走来走去,像个初次出城踏青的小丫头,不禁又把明日的规矩讲了一道。
虞烟点头,却没有看他,口中应和:“知道了知道了。哥哥放心。”
珠珠捧着匣子过来,眸中喜悦闪烁:“姑娘明日要戴哪个簪子,瞧瞧,这个镯子很衬那身衣裳……”
妹妹长大了,愈发不好管教。
虞峣清了清嗓子,抓住要害直言道:“明日若要仔细梳妆打扮,至少早起一个时辰。”
明日参加诗会的书生,表面上人模人样,开口便是诗文词章,讲起山河秀景滔滔不绝。但若见了美人,恐怕就没有那般温文尔雅了。
初春踏青那时,便有好几个同窗缠着他问个不停,怀揣着想当他妹夫的心思,把茶水当酒水来敬,害他跑了好几趟茅厕。
真是有辱斯文!
匆匆交代完,虞峣赶紧回屋念书。
课业堆积成山,已经是火烧眉毛,不得不赶一赶了。
珠珠将玉镯放回匣中,不无遗憾道:“姑娘这些天辛苦,明日还是……”
虞烟摇摇头,坚定道:“夜里早些沐浴就是了。明早我不会贪睡的。”
珠珠不信,犹犹豫豫看她一眼。
虞烟没有改口:“听我的。”
上次同周夫人去镇国寺,因周夫人不喜她容色过盛的样子,莫说是用胭脂水粉,就是她头上的簪子都素净得很。
但之后又与谢公子不期而遇。
当时还没觉得有何不妥。后来一想,她哭得双眼通红,躲藏时形容狼狈,这些又被他看在眼里。
而谢公子当时白衣玉冠,不染纤尘。
虞烟脸上发烫,轻咬下唇,越想越觉得羞窘。
他当时是被她的哭声吵到了才会走到窗前吧。太丢人了。
尴尬旧事总是让人难以忘怀。珠珠说湢室已然备好热水,虞烟腾地站起,恍惚地摸了摸鬓边的发丝。
那日慌张奔逃,发髻应当也是乱糟糟的。
珠珠看她快步往湢室走去的背影,不大明白姑娘怎么转了性子。
以往叫她沐浴,总要拖个一时半刻,但进了水又泡在里头不愿起身。
今日只叫了一次便去了,真是难得一见。
虞烟除去衣裳,进了浴桶,舒服地叹了口气。
珠珠把人送进湢室,又马不停蹄地叫小丫鬟准备甜饮。
正这时,虞樱推门而入,环视一圈没发现虞烟的踪迹,看向珠珠:“她人呢?”
不等珠珠回答,虞樱便一步步走向湢室,听得里面传来的水声,抱臂哼了声,回首问道:“明日她打算穿哪件衣裳?”
正巧,小丫鬟从箱笼里取了新衣。
虞樱瞥了眼,不满地敲了敲槅扇:“前阵子绣娘才来量过尺寸,你怎么做来做去全是这些素净衣裳,有什么意思?看你这大半年身量未变,不如把银钱省下来,置办头面。”
听出话里说自己是小矮子的意思,虞烟脸上通红,她分明只比四姐姐矮一点,但足足小了一岁,当即委屈道:“不要你管。”
说完这话,垂眸看了眼愈发丰腴之处,往水下缩了缩。
被歹徒抓去关了几天,腰又细了一圈,这里半分不变,看起来更不像样了。
四姐姐好笨。难道不知道衣服小了也该新制一身吗。
虞樱十分霸道,没管她的话,续道:“长公主寿辰,我沾了表姐的光,也收了帖子。明日你和我一起,喏,秋月阁的衣裳我都替你准备好了。”
语气颇为自得,话毕,虞樱唇角弯起,只等里面的小笨蛋忘乎所以地夸赞自己这个好姐姐。
虞樱的声音闷闷的:“我又不认识人,去寿宴上做什么?”
虞樱柳眉一拧,一副不与小傻子计较的语气,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去长长见识!镇国公府那位谢三公子也会去,你理应去见一见。免得挑夫婿时眼光出了差错,挑些歪瓜裂枣回来,我可不想要不入流的男子做我的妹夫。”
虞烟指尖绕着发尾,十分不解。
见那谢世子有什么用?为何四姐姐说的,好像见他一面,眼睛就跟开了光似的,还能一眼辨出妖魔鬼怪不成。
可是她想去游湖。去岁夏日大雨,她去过一次,还没能好生看一看湖上景致。
“我又不喜欢他,不去不去。”虞樱想了想,还是去湖上玩一玩比较自在。
虞樱怔了怔,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她怎么没想到,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笨姑娘有对谢世子一见倾心的可能?毕竟京中倾慕他的贵女不在少数。
如此一想,还真是有利有弊。
且虞烟性情纯稚,不会虚与委蛇那一套。万一在宴席上说错话,得罪人就不好了。
这般一想,虞樱便歇了心思,但嘴上还是不饶人:“那你可瞧仔细了。莫要见人长得好便挑中他,人品性情才是最要紧的……哎,你见识过的男子究竟是太少了。”
哪有。谢公子就很好。一个能抵十个呢。
虞烟抿了抿唇:“才不是呢。”
虞樱懒得和她争论,又道:“明天就穿我带来的那身衣裳。”出门前又想起一事,犹豫一下还是回到湢室门前:“回府后给我看看,不许先换下来。”
不知道五妹妹穿上是如何动人。
虞樱早就想让她去秋月阁制一身新衣,无奈虞烟没有耐性,觉得秋月阁实在等得太久,一次都没去过。
可恶。不过就凭着她天生丽质,穿什么都好看。
拿人手软,虞烟乖乖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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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长公主府。
丽人如云,香风阵阵。抬头望去,正当芳华的贵女锦衣华服,妆容精致,说话轻声细语,一派祥和。
虞樱跟着表姐结交了几人,凑在一起,有人悄悄交流起所知的消息:“谢世子一来,便被驸马请去说话。到现在还没露面。”
“何止是他。沈家那位不是和嫂嫂一起来的?到现在也没个人影。”说话这人压低了声音,又左右瞧了瞧,“前阵子宫里还有传言,说圣上想赐婚于这二人呢。”
谢兰辞在厅中见过长公主与驸马,送上寿辰贺礼,被驸马留下观赏新得的名家画作。
谢大娘子与长公主相伴而坐,借着饮茶的工夫往那方瞧了一眼,见谢兰辞隐有不耐,便笑着开口:“兰辞许久未曾赴宴,不如再去外面走走,见一见旧识。”
宁阳长公主和圣上非同母所出,见皇兄对谢兰辞的婚事多有留意,才给沈家递了信,欲安排他与贺云若今日见上一面。
谢兰辞年少成名,政绩卓著,朝中才俊鲜有匹敌,又得圣心,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夫婿。
贺云若是贺家家主嫡女,颇得宠爱,样貌出挑。
宁阳长公主见去岁皇兄有意撮合这二人,自以为他俩不过水到渠成,只需有个中间人把两人凑在一起便能成事。
可今日一瞧。谢兰辞性情清冷也非虚言。
这媒人未必能做成,宁阳长公主思忖半刻,便放人出去了。
驸马和谢兰辞同行,一路无话。
还未入园中,迎面遇见等候多时的贺若云,驸马停了下来,稍看了看二人神色,便侧首道:“我先行一步。在亭中等你。”
贺若云感激地看他一眼,而后含羞带怯地将目光移至谢兰辞脸上,轻声叫了声世子。
在心上人面前,贺若云目光如水,双颊红晕嫣然,他未说一个字,便已然沉浸在喜悦甜蜜当中。
谢兰辞侧身朝她看来,还未开口,贺若云便心跳怦然,悄然捏紧了袖角,又见他朝自己这方迈了半步,不由屏住呼吸,羞赧垂下头去。
他不曾走到她面前来,极近的距离已然让她心旌摇曳,只面上还端着淑女的风范。
“贺小姐不会以为,在宫中见过一回,便与我相熟了?”
谢兰辞自她身侧走过,不曾停留,身形交错之际,冷声道:“贺小姐实在该回去仔细想一想,当日相见,圣上是为了贺家,还是为了别的。”
贺若云愣愣地立在原地,甚至没敢回头。
原来驸马离去,并不是为了让他们说话,而是早知他会这般不留情面。
谢兰辞此人,当真是薄情寡欲。
第12章 第 12 章
◎未雨绸缪◎
虞烟为免重蹈覆辙,翌日早早起身,捯饬了一个时辰才不疾不徐地出门。
珠珠连连赞叹,出门时拿了帷帽,把这惊人的姿色遮得严严实实,小声嘀咕:“难怪四小姐特地送来呢,姑娘穿上,便如画中仙子,奴婢真有眼福。”
福不福的,虞烟不知道,就是早起太折磨人,她再也不要逞能了。
说到早起,又想起那些刻意要给新妇立规矩的传闻,虞烟立马打起精神,今日可要好生挑一挑。
辛苦这一日不算什么。
主仆二人乘车到了镜湖,湖岸杨柳依依,游人如织,下了马车缓步往画舫停泊处。
虞烟难得盛装打扮,这身衣裳一穿,便又翻拣出往日学的规矩,走得风姿绰约,步步生莲。
……刻意放慢步调也好累。
糟了。她比自己想的还没有耐心。
没有走出多远,隐约听得桃林深处传来谈笑声,珠珠侧头一瞧,士子衣袂翩飞,正聚众在林中玩乐,便小声提醒:“正是此处。”
虞烟嗯了一声。当即往湖畔看去,岸边停了两艘画舫,正疑惑哪个才是哥哥安排的,珠珠便碰了碰她的手臂:“姑娘你瞧。那人是在看我们吧?”
顺着珠珠的视线望去,近处那艘画舫上立了一个老妈妈,慈眉善目,打扮利落,双手交于腹前,虞烟与她四目相对,十分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善意。
放在以往,虞烟这时候便会直接走上画舫,但先前在通县的经历让她心有余悸,她回身看了眼林中游乐的书生,距离不远,她才松了口气,缓步走去。
老妈妈面上笑意更甚,虞烟看她很是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心下觉得怪怪的,便问:“你认得我,是在这里特意等我的人么?”
老妈妈应是,又唤了声虞姑娘,正要开口说下去,珠珠余光瞥见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男子,在虞烟背上戳了戳。
虞烟抬头看去。周议章正与二人谈天说地,直直往此处走来。
这如何使得?
虽说她和他已经说好。但旁人只知道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若只是周议章看她来此,知道今日要相看夫婿,倒没有什么。可若叫他的亲友知晓,将他的颜面置于何地?
虞烟大惊失色,且这老妈妈显然认得她,便再没了顾虑,小声道:“我先进去躲一躲。”
于妈妈神色微动,唇角又难以制止地往上翘了翘。
这话说的,他们世子对这漂亮小姑娘关照有加,显然与旁人不同,说不准心动而不自知。
进去躲一躲算得了什么。
于妈妈安抚道:“姑娘莫急。”转身为她打了帘子,让人进去。
镇国公府的画舫,无人敢来打扰。
于妈妈看着重又垂落的锦帘,舒了口气。
受了主子谢大娘子差遣,她才斗胆在世子不悦时上了画舫,但显然她的劝说不起什么作用。
世子未等开宴,便从长公主府离开,正是不快的时候。正好。或许这位去了,能缓一缓世子的郁气。
要她说,寿宴上衣香鬓影,各个都光彩夺目,却不及虞家小娘子半分。
论容貌,与世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般配得很。
虞烟心口发紧,做贼一般躲了进去,但锦帘一放,有了遮挡,她便侧过身,没再往里走,警惕地打量四周,陈设华丽富贵,雕饰绮焕,没什么不妥。
侧首又看向岸上,等周议章走过去,她还要再问一问外面那人,才能放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这疑心病怕是好不了了。
“虞姑娘?”一道讶异的声音响起。
虞烟侧首一看,相锦端着杯盏出来,看她的神色透着些许古怪。
主子刚在宁阳长公主府上拒了一个。今日天朗气清,镜湖景色正佳,正想着会不会有人借机见面,没想到转眼见到的会是虞家小娘子。
三番五次的,这不是天赐的姻缘是什么?
相锦知晓世子心头有多不痛快,有必要先让眼前的小娘子有个准备,便问:“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谢公子和他身边的人都算她的恩人,虞烟卸了心防,知道对方是谦谦君子,不会有什么别的企图,便说了实话:“来这里相看的。”
相锦暗自哀叹一声,默了两息接受了事实,正要开口,身后便传出一道声音,似是先前的烦躁尚未消散:“让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