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老小区,缺乏规划,建筑物极不规整,人流随便穿行不说,有几个路口中间还种着黄葛树,若不是车技极好,是很难穿行的。
这个幼儿园,她儿时来过几次,地方还留着,只是已经停办多年了。
老街没有路牌,大家的描述都是根据当地特有的地标,比如那个让沈姝困扰的“王姐烤玉米”。
沿着这条路,在有黄葛树的三岔路左转,向前大约50米,有一个绿色的垃圾桶,后面是一个小巷,“王姐烤玉米”就在小巷的后半段。
凭着记忆,她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这里巷弄众多,像迷宫一样,却是她闭着眼都能走出去的地方。
垃圾桶还在,锈迹斑斑,上面的盖子也没了,功能却还在持续着。
那家“王姐烤玉米”只剩下了一个石墩子。
她记得,她的玉米每次都放在一个竹制背篓里,用玉米叶捆着。
石墩子里是烧的火红的碳,玉米每次最多只能烤上5根,所以这条小巷总是有一列人侧着四分之三的身体,斜靠着墙排队。
这个位置刚好被树荫笼罩,又在空气对流的巷弄,就算是夏天,也很凉爽,不会让人等得烦躁。
而冬天,又有火烤。
听描述,仿佛有些隐蔽,实则这是一条人流量不小的捷径,只要是住这里的人都喜欢走。而且只能通人,不能过车,谁路过都得停下来瞅两眼。
她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自始至终只是个过客,烤玉米一直不是她喜欢的东西。
再次走过,却有些想念那霹雳吧啦的味道,有些后悔怎么会舍不得分出五毛钱来尝一尝。
至于梁瑶的家也很好找,因为正门开在这里的就一户人家,那个写地址人的描述是极端准确的,前提是你能找到另一个参照物。
大门紧闭,院子里的榆树伸出了墙外。她踟蹰了许久,手举起又放下。
“你找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怔怔地看着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奶音。
第28章
◎这是不是此生唯一的机会◎
小男孩右手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水。身上是一件黑色的带帽卫衣,过于宽大,肩膀处因为不均衡的重量半垮着,露出里面有些起球的发黄毛衣。
她克制住自己想去帮忙的手,客气地问道:“请问梁瑶住这里吗?”
他的脸上有些灰蒙蒙的,但眼睛却跟黑葡萄似地发亮,她第一眼就确认了他是自己要找的人。
“她不在。”小男孩硬硬地回道,他也在找他。
“那我.....可以找一下你吗?”她蹲下身与他平视,尽量不让他觉得自己是拐卖小孩的坏人。
“你找她干嘛?”男孩有些戒备地看着她,不吃这一套,有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老练。
“我是她小学同学,很久没回过这里了,想来看看。”她撒了一半的谎,对着一个看起来很是诚实的孩子。
手上的水有些重,这样长时间的站着,他似乎有些吃不住力了,从单手换成了双手。
“我帮你提?”她伸出自己的手。温和道。
“不用。”男孩艰难地使了使力气,用脚推开了门,兀自走了进去。
没得到主人的允许,她只能在门口看着他,跨过门槛,向屋内走去。
“进来吧。”还好,他走到一半,回头向她发出了邀请。
“谢谢。”她跨过门槛,将门轻轻掩住。
她没有跟着他进屋,而是在院子里站着。这种老式的开放式住房,一楼大概率都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平院。
院子靠墙拉着几根绳索,上面挂着几件衣服,无一例外都是小孩子的。
园内最有生机的就是刚刚在门外就能看到的那一棵榆树。
树叶的倒影在石桌的表面轻轻摇曳,添了几分惬意和静谧。
小男孩去而复返,手中拿了一瓶矿泉水,是刚刚那个塑料袋中的一瓶。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用手指了指,没有说话。
“我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吗?”她感激地笑笑,还是想确认一下。
“邱兴逸。”他冷冷道。
顾青舟抬头望了一眼头顶黄橙的榆树叶,想起李白的那句“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
真是一个好名字。
她记得,梁瑶以前是语文课代表。
她含笑自我介绍到:“我叫顾青舟。”。
将手掌的中心抵在那瓶矿泉水的瓶盖上,手指没怎么用力,瓶子就凹陷了几分。
这塑料太软太薄,这样的矿泉水,她以前也在这儿买过的,价格是比农夫山泉之类的便宜一半,喝起来味道也差不多。
对方没接她的话,她半蹲下,与他平视:“如果你妈妈回来,可以告诉她,我来找过她吗?”
尽管她来的目的就是他,可很难在现下情况,和一个孩子讨论这些抽象的问题。
邱兴逸依旧戒备地看着他,瞳孔轻微地转着。她没有催促他,给他时间判断。
“那你等等。”过了一会,他说道,转身进了屋。
顾青舟的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穿过前厅,消失了一段,又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她透过半开的纱窗看清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在找纸和笔。有些年代的木桌上盖着一块格纹的桌布,桌布被几本书压着,他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前。
通过书脊,她看清了那几本书的名字,全是张爱玲的小说,一本《小团圆》,一本《半生缘》,还有两本散文集。
“把你的电话留下来。”
邱兴逸将铅笔和一小张作业纸递到她跟前。她接过纸和笔,唰唰唰下写下自己的电话和名字,笔芯不够黑,她又重重地描了一下自己的号码。
她不知道对方会不会打来,但是万一呢?
她道了别,从大门走了出去。
左右两边都可以出巷子,距离也都差不多,左边是来时的路,右边的路她更熟悉,只是......要经过某个地方。
最后,一如既往地,她选了来时的路。
来的时候心里想着别的事,没怎么注意。出来时才发现这里到处都打了围,不知是在检修还是别的什么。
商铺几乎关了一半,剩下的都是餐馆居多,她在黄葛树的三叉路口驻了足。
黄葛树,又叫黄果树、黄桷树,大叶蓉,公共场所很常见。
这里本该是人流最聚集的地方,居然也没几个人。
陆则谦和乔木从对街走来,走在最前面的乔木察觉到身侧之人没有跟上,驻足抬头,却见他的视线定定地看着前方,好似磁铁一样。
他也跟着看了过去。
黑色的轻薄垂顺长大衣,里面是白衬衣和牛仔裤,披肩的直发,一边被塞进耳后,另一边被微风吹起几丝,飘在额头。
这一刻,仿佛整条街都飘散着,属于秋天特有的,桂花的清香,冷冽而纯粹。
顾青舟抬眸,理所应当地发现了他们。
“你们来工作吗?”这次,她先开了口。
看着他们身边跟着的几个人,手上拿着相机、测绘的工具、图纸。她猜想道。
乔木点点头,“是,你来这里有事?”
“嗯,我来见个朋友。”她手指不自觉地扯了扯单肩包的肩带,回道。
“乔总、陆总,这会也到饭点了,要不我们吃了饭再走,这里吃的东西不多,主要都在这条街上了。”一旁的郑伟从后面跟来,他是这个项目的总工头。
只看到他们停了下来,并未注意是在与人说话,不合时宜地上来打断了对话。
今早突然接到电话,他们二位要亲自查勘,将图纸再复核一遍,熟悉情况的设计师不在,他这一路都汇报得有些战战兢兢。
倒不是说他工作不负责,而是他们的问题太过细致,角度又刁钻,他不是申城的人,对这一带的过去确实不够熟悉。
还好,两位都是脾气好的,答不上也没有过分为难他。走了一路,他就用纸笔记了一路,这些回去都是要补课的。
“行吧,你来安排。”乔木将手中的图纸递给另外一人,让他收好。
吃饭是郑伟的提议,但乔木的这句“安排”却让他犯了难。
一早就请示过的,说是不要耽误工作,就近吃点,千万不要安排别的什么。
所以,是他会错意了?
“要一起吗?”乔木看着她,问道。
“我......”其实她刚刚停下脚步,就是在想要不要吃了饭再走,这会有人问,不受控制地犹豫了。
是的,吃饭这件事也一样,若是犹豫一秒,就必须要答应。否则对方会觉得你矫情,看不上他,再次引发无端的猜忌。
算了,一顿便饭而已,还能吃出什么来。
“乔总,我让他们把车开过来?”郑伟试探性地问道。
每一个包工头都必须有一颗八面玲珑的心,搞得定甲方搞得定资方。他问这个问题,就是想确认他的这句“安排”,究竟是何意。
“这里出去恐怕时间有点长......”顾青舟淡淡道,确实不想走得太远。
“那要不就在这附近吃?”有人解了围,郑伟马上接道。
“那就在这附近吧。”乔木拍了板。
“诶,好的好的,陆总、乔总这边请。”郑伟转头低声给身旁的人说了几句,那人快步先走。
他留下,领着大家去吃饭的地方。
顾青舟扫了一眼人群,刚刚没注意,原来他们居然有十来个人。这么多人在这个地方可不好找饭馆,好吃的就那么两三家,都是苍蝇馆子。
果然如她所料,他们进了其中一家。但是明显提前打过招呼的,老板把最宽敞的一块地方留给了她们。
她与陆则谦、乔木、郑伟一桌,其余人是另外一桌。
这里的茶都是用不锈钢小杯装的,解腻的老鹰茶,据说一包茶叶可以反复煮好几次,客人喝到的口味是浓是淡,取决于你是第几波。
她握着旁边的手把,举杯就口,却看见一旁的的文件袋上清晰写着几个大字:东湖区西正街拆迁方案。
“这里要拆迁吗?”
她想起那些围栏,刚刚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这个地方,她一直没再来过,是觉得它肯定会一直都在。
“是啊,拆迁补偿谈好了,住户都搬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批最迟年底也要搬走,明年开年就得开工。”郑伟接道,起身给他们添茶。
她握住自己的杯耳,不锈钢散热快,一会的时间,就失了温度。
没来由得,她觉得梁瑶会去那里工作,是不是需要些钱补贴购房。
毕竟现在的拆迁补助是不足够再买一套新房的,孩子要念书,是需要好的学区的。
东湖是个不错的学区,但这里的房,听说现在价格高得离谱。
“从哪儿拆到哪儿?”她又问道。
郑伟起身抡着手臂划了一道直线,“这条街是其中的一个边界,大概是这么个正方形吧。”
他形容的一般,但她听明白了,也就是全部拆完的意思。
这个地方,里面的道路不规整,外形却是四四方方独立的,也是一直没被拆掉的原因之一。周围都建起了高楼,申城少有的城中村了。
这两年还改了名字,东湖区改成了东湖新区,可见政府是必定要加大基建力度的。
“你好像不希望这里拆迁?”听她问得这么细,乔木适时插了一句。
她放下一直握在手上的杯子,失笑地摇摇头:“这是国家的政策,哪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至于想不想,她也答不上来。
“我看美女对这里很熟悉,我能问个问题吗?”郑伟见她如此关心,以为她也是搞建筑的,并且对这一带很熟悉。
“什么?”
“你知道那里以前是什么地方吗?”用手指了指身后的一排只剩几块木板的建筑物。
顾青舟抬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茶馆。”两个字坚定地落下。
“哦~”对方会意地点点头,刚刚他们问他,他确实答不上。
对于那排茶馆,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夏天。
一群老人穿着老头衫,脚上一双拖鞋,坐在茶馆外面的躺椅上,手上轻摇着蒲扇,前面一个小凳,放着一个瓷盅,目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们看的人也回看向他们,这样的地方,平均十分钟估计就能遇见一个熟人,互相打招呼也成了他们的乐趣之一。
茶馆里面的人就没这么悠闲了,有的翘着二郎腿,有的曲着一只腿踩在凳子上,颇有一种干架的趋势。
从少年宫放学的她曾被里面的吵闹声吸引,探头好奇过几次,他们好像是在玩一种字牌的游戏。
后来麻将盛行,老人逐渐离去,茶馆是最先倒闭的一批。
郑伟见她对答如流,语气也很和善,又一连问了两三个问题,把这顿便饭吃成了工作餐。甚至还想拿出图纸细细咨询一遍。
却收到陆则谦警告的眼神,怯生生收回了手。
“没关系,待会吃完饭,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她低头喝完碗里的汤,自荐道。
她决定留下来看看。有一种预感,这是不是此生唯一的机会。
第29章
◎想再一次,断了自己的退路◎
关于她为什么能看懂他手上的设计图纸这件事,她已经非常刻意地找了几次话头打断这位热情的郑工头了。
为什么会看懂,为什么会看懂?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能看懂的啊。
而且她也算不上懂,顶多知晓方位而已。
他的恭维让她有种如鲠在喉的尴尬。
一种任人窥探的无力感,让她有些后悔留下来与他们一道。可是她又不能直面反驳,对方也是出于善意。
若是一个人太客气周到,也不见得都是好事。
“你们为什么要了解以前这里是做什么的?”憋了半程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一旁的郑伟,她发现好像只有他最关心。
“这里拆迁重建,陆总说希望能够保留一些以前的气息在新的设计理念里,就想多了解一点。”他不知道对方是这个用意,该带的人没带。
一早上的,问啥都答不上,显得很不敬业,所以这会逮着个人,竟比他们还要上心,就是怕她走了,一切又回到原点。
“他负责拆迁?”她压低声音问道,确定走在后面的两人听不到。
“是乔氏集团的标的,陆总是这次的总工程师。”郑伟自然地接道。
顾青舟会意地点点头,合理的安排。
穿过这个拐角,下一个就是她的福地,也是她后来的禁地。
“顾小姐以前住这里吗?”他们刚刚已经互相介绍过,所以换了称呼。
“没有,我以前在这边上过学。”对着这样的陌生人,她没什么好遮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