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的夏天夜晚温度合适,风也清凉。
温渝打开窗户,静静地开着车,车里放着二十四年前一部日剧的背景音乐,那部日剧的名字她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小时候爸爸不在了,李碧琦总是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将那部剧重复播放了几十遍。去年之前,她们母女的关系似乎还有些剑拔弩张,后来爷爷病了,李碧琦似乎脆弱了不少。有一次她上网看到有人留言说:“对妈妈好点,求你了。”她忽然就哭了。
后来温渝便开始对李碧琦有些耐心了。
夏天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温渝只记得爸爸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夏夜,闷热,知了一直在叫,没完没了,就像是此刻,聒噪却安宁,她摸了摸眼角,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到家里是半个小时之后,爷爷还没睡。
温渝洗了水果泡了茶,爷孙俩说了会儿话,爷爷似乎担心她太执拗,不喜欢明天李碧琦安排的聚会,还在苦口婆心地给她讲道理,说不行推了就跑,她心情没来由地好了起来。
比起扬州,京阳此刻冷风刺骨。
林净宁这两天一直在和陈见民商量银行的事情,忙得顾不上好好吃顿饭,饭局上的菜又难以下咽,差不多都喝了酒,几个晚上下来,胃病又犯了。
江桥泡了杯清茶过来,说:“您休息会儿吧。”
“财务部最近有什么变动吗?”林净宁坐在办公桌前,低着头看手里的资料,“坐那儿说。”
江桥:“我还是站着吧。”
林净宁抬头,看了一眼。
江桥说:“陈见军手里还是那两个项目,目前岗位上一切正常,没什么变化。陈见国的儿子前几天刚从拘留所出来了,但是听说在家里闹了好几个晚上,昨天有人在澳门的地下赌场见过他。”
林净宁冷笑:“这么点脑子,还敢去赌场?”
现在才真的有的玩了。
江桥小声道:“谁说不是。”
林净宁翻开一堆文件,大致过了一遍又合上,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些天都忙忘了,张青山联系你了吗?”
江桥说:“上周打过电话。”
林净宁“嗯”了一声。
江桥接着道:“这个张总倒是挺锲而不舍,一直想和您见个面,要不是我说您出国了,他肯定过来京阳了。”
林净宁淡笑一声:“雅莱算是好说话的。”
江桥道:“但是这样您姑姑不会察觉吗?”
林净宁嘴角的笑意还在,但语气已经冷了下来:“你指的什么?要说串通一气,早在老爷子那时候,她就已经和四个股东拉帮结派,生意场上的事情,都是有利可图,要不然你以为林玉珍凭什么这么玩?”
这么费心费神的事,江桥望尘莫及。
林净宁从烟盒里倒出一支烟,慢慢地放在嘴里,声音也含糊起来:“所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光明正大才有意思。”
江桥提醒:“雅莱的张总还在扬州。”
林净宁黑眸深沉,一言不发。
此刻窗外飞过一群和平鸽,借着落地窗的视线,从高处看出去,一望无际的黑暗。远处的商业楼顶一大片红色的航空障碍灯映照眼前,熠熠闪烁,提醒飞机避开绕行。
打火机着了,林净宁点了烟。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目光落在窗外某个地方,沉默了起来,倒是有好几天没有温渝的消息,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很久都没有说话,现在打过去,她大概也是不会接的,要不也不至于微信把他拉黑。
这会儿远在扬州的温渝,已经睡着了。
她晚上看了一些历史瓷器方面的书,不知道时间的睡了过去,睡梦里一片大海汪洋,怎么都看不到尽头,一个翻身就醒了,半夜里爬起来去喝水,喝完继续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神采奕奕轻装上阵。
温渝还是换了一件干净普通的白色衬衫,淡绿的半身裙,踩着球鞋随意拎了个帆布包就出门了,实在是不太想穿李碧琦买的那条裙子,高田贤三的牌子有些太晃眼了。
去的那家酒店大厅,已经宾客满堂。
李碧琦穿着旗袍,正在和林玉珍说话,两个中年女人话题并不少,从公司发展说到奢侈品,又从文玩古迹说到孟春林,这中间的联系,真是让人不得不感慨女人要接话题的想象力有多炉火纯青。
倒是林玉珍眼观八方,一眼就看见了温渝。
温渝笑着走过去打招呼:“林阿姨。”
李碧琦看了一眼温渝的打扮,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身衣服算是落落大方,但总是打扮这么朴素,总归也不太好。
林玉珍说:“温渝真是亭亭玉立。”
温渝客气笑笑。
有人在喊林总,林玉珍回头笑着抬了一下手,对李碧琦道:“我过去招呼一下,你们先随意,等会我叫春林过来,咱好好聊聊。”
李碧琦客气回了两句,说好。
又过了会儿,有熟人过来和李碧琦打招呼,温渝趁机走开自己溜达,刚走出几步,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地回头,孟春林那张嘻嘻哈哈的脸映入眼帘。
“你来的挺早啊。”孟春林说,“见过我妈了吧?”
温渝点头。
孟春林夸张道:“没有感觉?”
温渝点头。
孟春林有点欲哭无泪:“此时此刻,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二哥,这一点上你们俩可真是出类拔萃。”
温渝:“………………”
看着年纪一般大,怎么像个孩子。
温渝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听孟春林唠叨了两句,余光里李碧琦和林玉珍都看向他们这边,一脸笑意,那笑意里带着一点满意的味道,好像是接下来不需要四个人的座谈会了。孟春林这一方便倒是贼精,察言观色的本事鬼斧神工,刻意靠得很近,说去后堂坐。
温渝立刻会意,也不扭捏。
对于林玉珍来说,孟春林这一招算是青出于蓝,两个人认识于西雅图,已经有了看似革命般的友谊,此刻说起话来自然也不拘束,都大方随意,这在两个母亲眼里,好像第一次见面这么聊得来,这事儿说不准能成。
等走到后堂,孟春林缓了口气:“表现不错。”
温渝往沙发上一坐:“谢谢夸奖。”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
有人喊了一声:“表少爷,您赶紧出来一下。”
这应该是有急事的,孟春林赶紧站了起来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兴高采烈地对温渝说:“等着我啊,回来给你讲我的画。”
温渝只是笑了笑,觉得有趣,过了会儿,只听见前厅有什么声音,没当回事,低头玩起手机,手指点来点去沉浸在了里头,刚玩一会儿,便接到拍卖行的电话,正好是个离开的正经理由,于是给孟春林和李碧琦都发了消息,然后从后门先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前厅就乱了起来。
孟春林从来没有想过林玉珍会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但看到对面那个男人是林净宁的时候,冷吸了一口气,既兴奋又无奈,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现在的嘉兴林家已经不是从前,早就没有了林净宁这个二少爷的位置,更何况现在是扬州,还是林玉珍办酒会请客的地方,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
林玉珍一直盯着面前的男人,在觥筹交错的人群里不好失了颜面,笑不露齿道:“你怎么过来了?”
这话问的有点意思。
林净宁面容平静,淡淡说道:“刚好路过扬州,既然知道姑姑在这请客,不过来实在说不过去,总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林玉珍皮笑肉不笑:“这么好心。”
林净宁说:“当然。”
林玉珍摊了摊手:“那你随意,我就不招呼了。”
林净宁笑了笑。
林玉珍转身就走,不过刚走出几步,电话就响了起来,从接起的那个瞬间算起,脸色越来越难看,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已经顾不得此刻自己还是这的东道主,随意交付了人,匆忙就出去了。
不得不说,陈砚纶的速度还算是快。
江桥跟在后面,惊心动魄地看着这一幕毫无波澜的画面,实在汗颜,就算再重生八百次,也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心计。事实上林净宁不过是让陈砚纶办了一件小事,拦了一下林家一个大项目的银行拨款,就是拦了一下。
那个银行的人和陈砚纶有些交情,但还是非常为难:“这么大的项目早就说好了,我这边不能有什么差错,您不能让我难做。”
陈砚纶说:“不让你难做,拖一会儿就行。”
这事儿交代好了,陈砚纶和林净宁讨要好处,又说了两句调侃的话,问他现在还不到交手的时候,这么做不担心吗?林净宁只是轻描淡写地开口:“就当还个人情。”
去年孟春林出事,到底是经了他的手。
但只是还人情吗?!陈砚纶笑而不语。
会客厅从林玉珍走了之后,秩序倒是没有太乱,有的人没了继续待下去的意思,随意应付了两下便走了。林净宁低下头,点了支烟,抽了两口,在人群里看到了李碧琦的身影,对方已经从后门走了出去。
他轻轻移开目光,看到了孟春林。
孟春林此刻已经目瞪口呆,奔跑一般的速度凑到林净宁跟前,还处于一种林玉珍怎么走了的如释重负大于疑问的情绪之中:“哥你怎么来扬州了,都不和我说一声。”
林净宁神色一冷:“你今天相亲?”
孟春林:“对啊。”
林净宁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暗了。
孟春林其实还不太明白林净宁话里的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我们都见过那么多面太熟悉了,我妈都信了,不过刚才她临时有事去了拍卖行,就扬州那个家纳哥你知道吧?”
林净宁皱眉,薄唇紧抿。
“我们说好了,等她下班一起吃饭。”孟春林依旧洋洋洒洒一脸得意道,“后面的事情我自己可以搞定,哥你别担心了。”
林净宁缓缓开口:“是吗?”
“她对我挺满意。”
林净宁吸了吸脸颊。
孟春林心里还是怀揣着心思,并没有把和温渝商量好的事儿都说出来,只是这张嘴太能说了:“对了哥,你来扬州办事啊,等你忙完了见个面给你介绍一下认识认识,怎么说哥你在我俩的事上出谋划策,还没正经请你吃过饭呢。”
有服务生端着盘子经过,林净宁将烟头浸在酒里。
他冷淡道:“我他妈闲的。”
说罢,转身走了。
孟春林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实在想不通“请你吃个饭”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一直等看到江桥那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好像慢慢地想起了什么,瞳孔一点一点地张大,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此刻心里万马奔腾起来。
第15章
要放在几年前, 拍卖市场一般春秋两场大拍,但是最近几年,市场紧缩, 大家都是只要有客户寄卖都会搞一场,哪怕是小的私人拍卖,家纳对于这些总是来者不拒。
温渝今天的工作主要是在库房。
家纳对于她们这种学生助理的实习,要求都不是特别严格, 海外有海外的安排,回了国随机分配, 大概还是李碧琦的缘故, 她可以被安排在扬州分行,好在似乎没有人知道她的关系,干起活来也不用太顾忌。
最近这种客户寄卖的情况很多,后台的人大都去了前面配合拍卖的活动,库房这边只安排了两个人, 有一位带她的艺术部助理惠姐,三十来岁的样子,说话格外有趣, 这让温渝整个早上都感觉到比较松弛。
惠姐给卖品拍好照片,温渝编号整理交接库房。
外面的拍卖会已经在进行中,可以听见拍卖师的声音。温渝从库房出来,路过走廊,朝外面看了一眼。
惠姐抱着一堆资料经过:“想看就过去看一会儿, 今天拍品很多, 反正弄完都很晚了, 不在这一时半会儿。”
温渝笑着点头:“我想知道这件宋朝的汝窑可以拍到多少。”
惠姐说肯定不低,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温渝一个人站了会儿, 看见拍卖师巧妙地利用语言魅力,再加上一流的控场能力,从起拍50万一直说到120万,价格还在上涨。最后是一位新加坡的客人以150万拍了下来,算是中规中矩的价格。
她正要收回视线,看到了一个身影。
林净宁现在的工作大都在京阳,怎么会来扬州?他就坐在那一堆人群里靠后面的座位,只是低着头在和身边的人寒暄,从前他大抵是不会这些的,总是不咸不淡,眼里装着恃才傲物的样子,会笑笑说:“这哪儿的话,您过誉了。”
现在他不会这样说了。
温渝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一种谦卑,像西雅图那个夜晚的目光一样,现在说一句少一句,只是轻笑一声:“这拍品不错。”
台上的拍卖师此刻拍完了一件藏品,说道:“尊敬的各位嘉宾,欢迎来到本次拍卖的中场休息时间,请您尽量不要离开座位…………”
人群里慢慢地轰闹起来,前前后后说起了话。
很少有人和他打招呼,曾经门庭若市的样子已经悄然远去,他倒是不在意,手里把玩着一个手串,等候拍卖会再次开场。
后台有几个新来的小姑娘,长发披肩,穿着紧身的旗袍,目光看着场内,正在讨论今天这场小型拍卖的老板里面,哪个骨相最好,哪个拿到头筹,有提到林净宁,倒是说他长得好看,至于来历和人脉就不好说了,毕竟这么久了还没有见人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