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晚上十点,扬州热烘烘的。
江桥开着车说:“张总一直打电话过来,说知道您来扬州,在会馆定了包间,请您一定要过去,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
林净宁靠在后座上,缓缓吸了口气,脑海里挥之不去地还是温渝那张固执的脸,像去年给他甩工资卡一样执拗,过了半晌他才慢慢静了下来。
江桥说:“老板,那还过去吗?”
林净宁说:“去一趟吧。”
自从张青山大概隐晦地猜到,那些举证自己女婿出轨的照片是林净宁这边寄过来的时候,其实心里已经有些利益倾斜了,林玉珍太好强只专注自己,长期发展不见得是多好的事,更何况老爷子有一天要是醒了,自然是林家二少爷名正言顺。
那天晚上的后来,林净宁喝了很多酒。
张青山也借着酒意说了很多话,林净宁大多时候客气附和两句,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意无意提了一句:“今天过来匆忙,没带什么见面礼,改天让江桥送到您那儿去。”
“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呢。”
林净宁笑道:“您太见外了。”
酒过三巡,夜更深了。饭局上的事情,从来都是这样虚与委蛇,哪怕是要谈合作,也要看谁先开口还是后开口。
张青山还是先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扬州待着,今天你姑姑那个聚会有点事就没过去,听说你也去了?”
林净宁:“总要顾及爷爷。”
张青山点头:“你在安民怎么样?”
林净宁一笑:“马马虎虎。”
“年轻人谦虚是好事,但太低调也不行,你做事的方式我可是清楚的很。”张青山说,“今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张叔说。”
张青山目前还是两边都不得罪,一副我在观望的意思,话也没有挑明说,林净宁也不着急,叫服务生又开了两瓶酒。
林净宁端起酒杯:“让您费心了。”
喝完酒已近凌晨,张青山年过五十,还是挺喜欢玩,想让他一起去夜场再喝几杯,林净宁说胃不舒服便推辞了,直接让江桥开车回酒店。
路上晚风吹进来,酒意更浓。
林净宁把玩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点开温渝的微信界面,头像是一个电影截图,朋友圈里什么都没有,昵称叫温水煮鱼?他嘴角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即将她的微信置顶,然后闭目养神起来。
虽然已经深夜,但温渝却睡不着。
她现在比白天还清醒,洗了澡吹了头发,穿着睡衣趴在书桌上,无聊地翻着书,半天还没有看完一页,最后和蜡烛玩了起来,擦火柴,点蜡烛,等到烛火快烧到手才吹灭,反反复复,没有想过这个夜晚居然比那天下雨离开的那个夜晚还要复杂,温渝有点看不清了。
第二天她很早就去了拍卖行。
或许是因为林净宁要让她做经手人的关系,当她中午忙完库房的工作,主管发话让她参与家纳全球征集拍品的项目,这样一来,工作量大概会比现在多上很多,更何况要到秋拍了。
温渝给惠姐搭把手,忙得脚不沾地。
惠姐说:“这几天还算好一点,等到7月你再看,各个部门吃饭的时间都顾不上,不是看藏品,就是看藏品的路上,晚上睡觉还得做图录,咱们征集还算能稍微轻松一点,没感受过吧?”
温渝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当年李碧琦工作的时候,有多疯狂,她和温寻是见识过的,比起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这一切好像都是爸爸离开之后的事情。
时间到了下午,渐渐不那么忙了。
温渝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琢磨惠姐做过的一些征集项目,流程虽然不难,但做起来也是很复杂,还要非常小心谨慎,从收到的客户藏品照片开始,到编写图录,再交给鉴定部门初步筛选,每一步都不能出错。那天过得稀松平常,要说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倒是有人送来一盒扬州的桂花糕。
她看着那盒桂花糕,沉默了很久。
林净宁的性子她应该清楚,这个人总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做事情不温不火,但又好像势在必得,你从他那双坚定从容的目光里就能看出来。
温渝烦躁起来,一直磨蹭到傍晚。
她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才下班,随便找了一本瓷器类的书看,刚打开看了一页,手机微信“叮咚”响了一下。温渝随意瞄了一眼,差点吓了一跳。
来自林净宁:“要不要过去接你?”
温渝想了想,本来不太想回复,但一想后面还要沟通卖品的事情,总不能不搭理,便回了四个字:“谢谢,不用。”
林净宁消息很快过来:“好。”
温渝皱眉,忍不住扣上手机。
她说不出来什么缘故,没来由地心浮气躁,还没到下班时间,但也无事可干,便和惠姐打了声招呼溜走了,直接打了车回家。家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温渝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都不太敢往里走了。
大门开着,门口的两个大红灯笼已经亮起来。
温渝走过门廊,经过前厅,六月的穿堂风吹进来,身上暖暖和和,再往里走,左边是一栋小楼,爷爷房间的灯暗着,右边是爷爷的菜园子,不太清晰地传过来一些说话声,她往里面走了几步,几乎是愣住了。
夕阳落满了整片菜园子,林净宁微低着头。
爷爷穿着汗衫,坐在菜地上面,林净宁却像是刚下饭局的样子,还穿着规整的白色衬衫,只是袖子挽了起来,领口解了扣子,整个人弯着腰站在泥地里,手里还拿着菜苗,和爷爷说话的时候,声音温和,不急不慢。
温渝在那儿站了很久,等到夕阳后退。
林净宁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回了一下头,眼睛里染了一层笑意,说话却仍是淡淡的:“回来了。”
爷爷拿着扇子站起来,心里顿时清明:“我这腰酸背痛的,去里面坐坐,小渝你帮着净宁把菜园子收拾一下,一起过来吃饭。”
温渝:“………………”
林净宁笑着看她。
等爷爷离开,温渝走近了几步,不太明白怎么回事,有些怒意又带着困惑的眼神,但那目光里又含着很多复杂的东西。
林净宁将手里的菜苗放在泥地里,才和她解释道:“年轻的时候我和爷爷来拜访过,好像那些年你不在扬州生活,我们也没有见过,这些你不太清楚。”
温渝还是没好气道:“谁让你来的?”
林净宁诚恳道:“你又不见我,只好曲线救国。”
温渝沉默了几秒钟,想到刚才爷爷与他熟稔的语气,又看着他游刃有余的样子,问道:“你和我爷爷说什么了?”
林净宁笑:“也没说什么。”
温渝盯着他。
林净宁不以为然:“就是我想追你。”
温渝:“………………”
现在林家的形势有多严峻,这人真是不怕把事情闹大,居然明目张胆的说起谈婚论嫁,林玉珍给他使的绊子还不够多是吗?他倒是若无其事。
温渝表情严肃起来:“你不要以为这样做就是对的,我现在只想着念书,而且爷爷什么都不知道,你最好不要乱来。”
林净宁平静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温渝被他这种太过淡定的样子弄得烦躁,上前走了几步:“我告诉你林净宁,有些事情它就是过去了,你可以让时间倒流吗?不能吧。你怎么就听不懂这个道理呢?”
林净宁抬了抬手:“站那儿说,地里面脏。”
温渝一口气卡在嗓子里。
林净宁见她气不太顺,笑着拍了拍手里的泥土,从菜地里慢慢走了出来,还是好声好气的样子:“要不我们先过去吃饭?别让爷爷等太久。”
温渝:“林净宁?!”
他淡淡“嗯”了一声:“听到了。”
就这么轻轻一句,温渝愣住。
老房子里传过来爷爷底气十足的声音,喊他们过去吃饭,温渝叹了口气,转过身就走。林净宁原地站了一会儿,温和地看着她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温渝还是有大小姐脾气的,只是平日里藏得太深习惯了。
那天爷爷开了一瓶藏了十年的老酒。
温渝不情不愿地被迫坐在桌前,余光里林净宁从远处上了台阶走过来,身上的衬衫溅了泥土,他倒也不在意,随口和爷爷说了两句话,惹得爷爷开怀大笑。
爷爷喝了几口酒,说去菜园子散散酒气。
桌前就剩下他们俩,温渝想要站起来,手腕去被他的手压住,他似乎看出来她又要逃走的样子,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过了一会儿,林净宁把手慢慢松开。
温渝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要放到嘴边,却被他抬手轻轻一拦,他声音很低:“这酒度数太大,喝了容易头晕。”
她看向他,然后别过脸去。
林净宁自己喝了那杯酒,抬手擦了擦嘴角,轻声道:“今天来的时候,你爷爷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我说挺好,他只是笑了笑,让我陪他去弄菜园。后来说起你小时候的事情,好像回扬州的日子并不是很多,总是在外面上学,这一出去就是好些年,回来都是大姑娘了。”
像是茶点过后的闲聊,他说的很琐碎。
温渝想起小时候爸爸扛着相机到处跑,总是找老师给她和温寻请假,一出去就是一两个月,她们只回来参加个考试,但生活并不宽松,爸爸又是个执拗性子的人,不拿爷爷一分钱,最辛苦的时候,爸爸会接好几份活,那种骨子里对摄影的热爱让人难以忘怀,李碧琦总是纵容。不过后来爸爸去世了,她们姐妹俩才被李碧琦送回了扬州。
林净宁又倒了一杯酒,话里有些伤感:“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你大概不知道,我也有羡慕你的时候。”
温渝嘟囔:“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林净宁摸索着酒杯,眼神像是看去了很远的地方,轻轻苦笑了一声:“林家那个地方,你是没有去过,有一条走廊,长的总是走不完,到了夜里,风会把门吹开,要是大雨天气,房子里会冷的像冰窖一样,别说冬天,夏天都见不到几次太阳,围墙太高了。”
温渝看着他,没有说话。
林净宁低下头:“我没得选。”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温渝从来没有听过的无奈,或许还有一点凄凉。如果说从前她不是很清楚地可以看透他,那么今晚,林净宁好像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摊开在了她面前。
温渝:“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林净宁轻笑:“就是想让你知道。”
温渝静默,然后给他倒了杯茶。
林净宁仍旧低着头,面色冷静极了,半晌抬起眼看她:“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大概这么多年习惯了算计,有些时候自己都搞不清楚了,但是温渝,对你不是。”
温渝轻轻叫他:“林净宁。”
他平静地看着她。
温渝说:“我还是看不懂你。”
林净宁听她这么说,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握上她的腕子,眼神变得柔软,声音很轻:“试一次吧好不好,再试一次。”
第17章
温渝一时之间没有回答, 目光落在桌上。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还有烟草味道,大概这一年抽烟又频繁了。此刻林净宁就这么低着头看她, 空气安静,只听见远处有几声猫咪在叫。
时间似乎从未如此漫长,像在倒流。
温渝记得过去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淡淡笑笑藏起三分真意, 现在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她低声下气, 但又一种笃定坚信的姿态, 那种骨子里的教养可以看得到。
爷爷这个时候踱步,哼着戏曲儿越来越近。
温渝很快抽出了手,站了起来,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林净宁,只是终究不太忍心说重话:“天都晚了, 早点回去休息吧。”说完转过身上了楼去。
林净宁有些落寞地坐在那儿,喝了杯酒。
温老爷子已经走近,摇着扇子有意无意开口道:“二丫头的性子看起来软绵绵的, 但要是真的触及到她的底线,那是最难说话的,你就是把天翻过来都行不通。”
林净宁微微侧过脸,低头。
温老爷子叹息一声,坐在台阶上向远处看:“去年冬天她从宜城回来, 我就没见她开心过, 至于辞职的原因我后来问过玉河, 他提到了你的名字。你是你爷爷一手培养长大的,性子上我不敢保证和他有多像, 但论及城府,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听说你现在去了京阳,在安民做事?”
林净宁恭敬答了一声:“是。”
温老爷子摇了几下扇子,话说的很含蓄:“我自己孙女儿什么样子我清楚的很,你还是先把京阳那一摊事儿弄清楚了,咱再说后面的事儿吧。”
林净宁抬眼,薄唇紧抿。
后来风吹起来,又说了两句,林净宁看了一眼二楼温渝的房间,还亮着灯,他默默收回视线,告别过温老爷子,便离开了。
等他走了,温渝从楼上下来。
“还看什么?都走了。”爷爷打趣道,“我这还没有听到车响,要不你再追出去送一送?”
温渝脸颊都烫了:“您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