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思力站定后, 扯唇一笑,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打量起他们二人。
“呵,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堂堂大师蕴空……” 他抱臂而立, 歪头斜看道,“大师不在里头喝喝酒、看看女人,来这里做什么?”
蕴空倒是镇定自如,仿佛方才那一脚不是他踹的似的,淡淡道,“君既然知道某是大明宫的大师,就也该明白,大明宫里的前殿的事情,没有本相不管的。君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懂宫里的规矩无妨,自然有本相一一告之。”
浮玉回过神来,才发现蕴空方才一直拉着她的腕子没松手,正巧被这家伙看去了。脸上一红,赶紧挣脱开来,越过蕴空的肩膀冲他喊过去,“你无耻!分明是你无礼在先,佛子刚巧路过而已。如今,你还在这口出狂言,真是该死。”
想调戏公主不成,又被大师蹬了一脚,从头到尾已经很是丢人。可瞧着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站的如此亲近,不像君臣,倒像……
“思力大王还是请回吧。若是陛下知道了此事,怕是两国和睦也到此为止了。你父亲派使臣千里迢迢来到中原,为的可不是叫你在此乱来的吧。”
突厥王的下一任争夺之激烈蕴空是了解的,一句话出口,一下子捏住了阿史那思力的七寸,叫他将待说的话咽了回去。
若是真的闹大了,不说战或不战,只怕是回突厥之后继承人的位置要落在二兄的手里了。
阿史那思力弯唇掸了下袍子,扬声道,“也罢。这里黑灯瞎火,我还以为是哪个宫女冒充公主,想不到竟是真的公主殿下。若不是大师亲自说明,看着刚才你那样子,我还以为,是大师的相好。”
“你……” 浮玉气不打一出来,正要开口辩解,却被蕴空悄悄按下。
蕴空冷冷道,“君的所作所为在本相这里记下了。在大华,冒犯公主是大不敬,无论如何,本相会依法提交大理寺置办此事。是放是罚,都有大理寺卿裁决。至于旁的,” 他断然振袖,低声道,“本相自然行坐端正,君若是不甘心,大可上报陛下,也省了本相走程序的麻烦。”
月色自乌云后洒进华庭,照在蕴空的脸上,只见他嘴唇紧闭,面如寒霜,叫阿史那思力居然畏了几分。
蕴空在朝堂的严苛执政的手段他有所耳闻,起初只觉得不过是文臣玩弄权术的把戏,如今在此对峙,忽然觉得此人不可小觑。
他似笑非笑着点点头,“威胁我,大师是头一人。不过,我喜欢和聪明人过招。”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大师身后的越浮玉,又道,“既然公主与大师有话要说,本王就不打扰了。”
说完,阿史那思力慢慢后退,终于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浮玉万万没想到会是蕴空突然出现,这时候才脱了险,终于长舒一口气,对着他的后背轻声道,“多谢佛子了。要不是你及时赶到,真不知……”
后头的话说不下去了,方才那阵厌恶的触感总算消散,有他带在身边只觉得心安。
“臣碰巧赶到罢了。公主放心,现在没事了。” 蕴空转身环袖揖礼,起身后也不问她什么。那些会叫她难堪的事情他只字不提,只要人没事,就好。
他早看出来这个阿史那思力心怀不轨于是才跟了出来,谁想碰上她一个人在这黑灯瞎火的地方。
蕴空垂眼瞥见华庭回廊上的酒盏,然后望着她她,皱眉道,“公主饮酒了?”
浮玉咬了下唇,声弱如蚊喃喃道,“只喝了一点。” 说完她心虚地抬眼偷瞧他的样子。今日蕴空着典服,华美的紫衫在身,更显得其不世之姿。头一次见他穿这身,浮玉瞧得挪不开眼,心里怦然跳得发慌。目光顺着他下颌上系住的帽带往圆领衫下看去,大师喉结一动,显然是要说话。她立即垂下眼,装作酒后茫然。
蕴空四下看过去,不见幼蓉白樱,又看她穿着轻薄的衫裙,心中猜着大概是午后闲得无聊于是跑出来玩,也没顾得上带什么衣服,于是颔首道,“天气凉,公主回吧。” 说着,将自己的外衫脱下给她披上,道,“今夜不宜在外,公主更不该一个人在这饮酒。”
他的外衫带着熟悉的冷香,披在身上顿觉着被他环绕在怀似的。今夜大师有些怜香惜玉,或者是亲眼看见她被堵在一角的绝望的神色触动了心弦,又或者是对她在宫中遭遇如此不堪而感到内疚,总之他批评的时候声音也带了点难以察觉的温度。
浮玉没理睬他的话,四指从袖子里伸出来虚按着太阳穴,秀眉微蹙低声央求道,“我头疼,佛子扶我去休息好么。”
蕴空闻声仔细看她,单薄的鹅黄色的纱衣长裙里是一件栀子花色的小襦裙,发髻上簪大牡丹,下插茉莉花。晚风吹过,花瓣轻轻摇摇,她也站的颤颤巍巍,月色下看着几乎快要与夜融在一起似的令人有些迷醉。
他看得发愣,竟觉得这样的打扮让他有点眼熟。且不说旁的,此情此景居然有点梦回前世的意思。直到她睁开茫然的眼睛打量他的神色的时候,蕴空才忽然想起,她上辈子那样哭着扑过来说自己过得不开心的时候,也是这幅打扮。
蕴空小心地打量她,道,“公主还站得稳么。内禁臣去不得,臣这就去叫人。”
“你走了,方才那人又回来了怎么办?”
蕴空感到袖角被一把拉扯住,只听她幽幽道,“前头就是光顺阁,我头晕的厉害,佛子扶我到那歇息吧。”
黑夜的好处就是谁也瞧不见谁。两人离得其实很近,浮玉一边说着,一边悄然顺手摸上了他的手臂处的衣料,佯装头晕。
蕴空还没察觉什么,一听她的话,倒也觉得有些担忧。阿史那思力心术不正,若是再折返回来,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他举目望去,她口中的光顺阁就在不远处,于是点点头道,“光顺阁。也好,臣认得那,就先送公主去那里歇息吧。”
大师抬袖让路,引公主先行。谁知浮玉走了两步,脚底下一歪,直接跌在地上。
公主摔倒,若是有旁人在多尴尬,可是这是她的苦肉计,为了达到目的,也没什么脸不脸的了。
“好疼啊——!” 她叫了出来,其实膝盖不过是碰了下地面,大概连皮都没破。可人娇贵,理所当然地要柔弱一些,她回头对蕴空可怜地喊道,“大概是脚崴了!走不了路了!”
大师立在那还困顿着,眨着眼有些怀疑地瞧她,仔细观察一阵,却也不好点穿什么,只好倒吸了一口气,探身问道,“臣瞧着公主似乎是左足落地,为何崴的却是右足啊?”
浮玉被他质疑的心虚,可也没法解释,趁着酒劲半跪在地上干脆不起来了,捂着半边脸从指缝看他,难过道,“我确实脚崴了,使不上力气……佛子冷眼看着,也不扶我,打算叫我一直在这跪坐么。”
蕴空举着宫灯有些为难,什么脚崴了,分明就是借酒胡闹。上手相扶,似乎不太妥当;可是叫她一个公主在这坐上一夜实在没道理……还能怎么办,只能扶她。
他认了栽,一步步走到她跟前,终于对她慢慢半躬下身,伸出半臂道,“臣是外人,公主就扶着臣的手臂起身吧。”
蕴空才探出手,她突然一把抱住他的整条手臂,顺势整个身子都缠了上来,悄然扬起唇角,嘴上抱怨道,“我自己怎么起来,你会不会扶人。”
她力道太大,几乎和他纠缠在一起,偏僻的回廊没有人,两团影子交叠着映着绣球花的倒影,暧昧得很。平日的她就已经叫他危机重重,谁能想到耍起酒性来,她更是吓人。
月色下再看清的时候,她人已经站了起来,翘起的鼻尖,柔软的长睫,蕴空才发现她整个重心都靠在他的前胸,仰着脸、无赖似的瞧着他,嘻嘻道,“要不然你背我吧。”
“胡闹!再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他声音渐渐杳不可闻,垂视的眼里只见她忽然轻佻暧昧地笑了一下。
“怕什么,” 说着,她双臂一左一右,慢慢往他脖子上一环,就那么挂在他的身上,埋在他胸怀中嗫喏道,“你以前不也是背过我吗?都一样的。”
冒犯公主是大罪,可公主冒犯大师其罪可免。大概蕴空要恨死这条王子犯法,与庶民不同罪的规矩了。
她柔软的身子冷不丁地扑进怀里,发间的香气直直地往鼻子里窜,温香软玉……刹那间蕴空脑子轰然一声,浑身变得僵硬起来,只觉得一阵阵气血直直地往下涌去,他垂着眸,眸中映着她熹微的神色,慌乱地压着声音急道,“公主唐突,公主唐突!你……你就不怕叫人看见么!”
她对他欺身在即,其实她比他更紧张。借酒买傻能装多久?不过是一瓶花酿,一个时辰也该醒了。若是一个时辰之内还做不出什么,恐怕就此机会再难得到。
浮玉一听,哼哼唧唧地挂着他的脖子,往前摇摇晃晃一指,眯着眼哼声道,“你说什么呢,送……送我去光顺阁,好晕。”
蕴空被她压得身子差点歪了过去。这个醉虫!想不到她沾了点酒就如此无理取闹,见她双眼迷离起来,只怕再不扶过去一会儿就要在这开始哭嚎。
他盯着她泛红的脸,暗暗一咬牙,一个手臂猛地将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拽着她挎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腕,恨恨道,“公主你真是……!害苦了臣呐。”
浮玉贴着他的脸旁,跟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蹭着走,听了这话不乐意,嚷喊了一句真是不中听,然后盯着他好看的侧脸,嘴上虚应道,“怎么就害苦了你。难道喜欢一个人,还会害人吗?”
大师懒得搭理这个小醉鬼,生怕和她缠上话头,然后她没完没了地聒噪起来,若是再引得金吾卫和内侍过来相看,呵,到时候就传遍宫闱,他蕴空的清名也别想要了。
绕过回廊,穿过小花圃,总算到了光顺阁。这里是西角,偏僻无人,光顺阁临着西边太极宫宫墙,而太极宫是太上皇的居所。自从太上皇御龙归天后,那头也就没什么人去了。
光顺阁不大,设计成叫宾客歇脚的地方,如今宾客都在含元殿热闹,一天星斗下,这里显得愈发寂静无人。
没有内侍,也没有宫人。蕴空瞥了一眼她,没办法,只好亲自将她架了进去。
一进内室,抹黑掏出火镰子,藉着月色总算点燃了灯烛,再看向偎在他身上的越浮玉,正睁着一双秋波的眼,盯着他笑得倾国倾城。
大师眉头一皱,不经意地咽了下嗓子,赶紧将她扔在榻上,不再瞧她的荒唐样子,拂袖整理了一下衣领,偏头道,“臣告退了。公主在这好生休息。一会儿臣会叫人来这守着。”
忽闻身后有抽泣声,他回头望过去,见公主坐于床上双眼泛红,不禁难解起来,“公主又怎么了?难道臣做的还不够么。”
她还委屈的哭了么。一路攀着他的脖子不说,还将脑袋压在他衣领处,嘿嘿地笑得不知所以。如此失仪,他都忍气吞声了,将她好生带过来,也算稳妥的安排好。他和她比,到底谁更委屈
蕴空长长的唉——了一声,慢步走向她,负手垂视着问道,“公主要喝煎茶?还是要醒酒汤?你喝的到底是什么酒?这都快一个时辰了,为何还痴痴傻傻的。”
浮玉摇头只说不知道,冲他勾勾手,叫他走得近些,坐下来相陪。
大师瞪着她这样子简直如临大敌,无奈他怎么能和一个喝醉的人理论。将她扔在这也不是上上策,等她醉极,趁他走了大喊他的名字,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来想去,蕴空终于觉得还是看着这家伙睡过去比较好。望了一会她,终于拂袖走了过去,旋身一把撩起袍子,然后端方地坐在榻沿,沉着脸道,“公主有什么需要的,就和臣说。等公主睡着了,臣再走。”
浮玉从后头瞧他的背影,撑着慢慢蹭了过去,问道,“你就这么不愿意看我的脸?”
蕴空不理她的话,道,“公主早点休息吧。含元殿的人还在等着臣过去,公主不睡,臣怎么走。” 想想也是,他扔下那么一大群人不管,跑来这地方伺候她,真是不像话。
浮玉见他迟迟不回头,终于不满意起来,双手扶上他的肩膀,认真的使劲扳了过来,将他的脸冲向自己,凄风苦雨地诉起衷肠,“我努力多少次了,也等了很久了。可是佛子还是推开我,拒绝我,怎么办,我好难过啊——”
蕴空淡淡看着她,大概耍酒疯的人都一个样,他说,“公主与房某先是君臣,后是师生,再最后……算是故交。无论哪种关系,都是不可能的。公主哭闹也……”
一听不可能这三个字,她立即鼻酸上涌,哇——的一声哭嚎出来,嚷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我长得又不丑,性情也在变好,我好好跟着你读那些策论,也听了你的话不去宴席,为什么你还不喜欢我,为什么!”
蕴空听得直吸气,她到底是喝了多少?又哭又嚎的……他没照顾过醉鬼,更没照顾过女人,眼下什么劝诫的话她都听不下去,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她安静点?
“你……” 蕴空抬了手,又无言以对,垂了下去,缓缓对着她道,“公主以前不是这样。臣记得……你以前不是挺讨厌我的?”
浮玉想,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在她对他这么的痴缠,难道还不够吗?她认真地拉过他的手,将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再将自己的手放进去,抬头道,“我一直喜欢你。一直。从上辈子到现在,一直一直。”
蕴空听得迷惑起来,淡淡一笑,没太明白,“公主在说醉话吗?人只有一辈子。”
他见她不说话了,平静道,“公主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得不到?公主追逐臣,有几分是喜欢,有几分是好奇,又有几分是觉得有趣?臣年长公主不少岁,经历的自然多些。男女之事,需要两情相悦,公主明知道瓜不甜,葡萄又酸,为何还要强扭呢?再说了,公主问过臣的意思吗?这样强取豪夺,实在是……”
她无所谓地笑了起来,蕴空以为看错了,分明那模样不像醉的人,只听她道,“我知道你会喜欢我的。就算现在还没有,以后也会的。如果你不和我在一起,你早晚会后悔的。”
蕴空听得皱眉,觉得她愈发胡来了,终于垂眸望进她深不可测的眼底,问道,“公主说这些到底要做什么?”
浮玉不管那套,她沉默一会,终于抬起盈盈瞳光,极其认真地一字字道,“今夜我要与佛子圆房,你别想跑了。”
第34章
蕴空喉头一甜, 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
是不是人喝醉了什么混话都敢说?眼前的她可还有半点公主该有的仪态?若不是她身为贵主, 他早就想一记手刃拍在她后颈上,叫她先晕睡过去算了。
烛帐闇然,一灯如豆, 大师如坐针毡。等她昏睡过去的光景是如此难捱,漫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似的。圆房……这两个字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接踵而来的就是上次弘文馆她鬼使神差夹进来的那些避火图。
如果是朝堂上口诛笔伐或是针锋相对的较量, 他当然可以应付自如。可他的那些对家再如何为难他, 也不至于像越浮玉这般欺辱到他头上。
他三十年的人生中, 何曾受过如此“礼遇”?
还没等回过神来,忽然听咔嚓——一声,大师只觉得腰上一松,有什么东西亦在心中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