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她出来,那是不可能的。现在夏夜已深,一天星斗,不是见面的时候,更何况她听了自己的话,多日留在禁庭内,倒是很少见到了。
可是若是见了面,他又有些担心,倘若她一个激动的扑了过来,又该怎么办?
回想上辈子,她对他是多么的避而不见,就算两人在回廊擦肩而过,她也故意躲着他的问候倨傲地匆匆应一声就走。一直以为,她是对他的严苛执政有几分害怕才这样,毕竟他曾经那样的弹劾她的靡费。
可是如今……
蕴空自省起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才会引发的她变成这样,居然搞得他有点……怕她了。
那日,她那个“行不行”的问题忽然莫名其妙地飘进念头里,叫蕴空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她那张势在必得的脸映在眼前,如此猖狂!
他摇了摇头,唇边却是淡淡笑着的,提笔在纸上书写起来,想,和亲这事情就算结束了,不论怎么说,他答应保她无恙的事情也做到了。至少,带着这点感激之心,她总可以对他好点吧?
写完信,装在密闭的信封中交由高内侍送往宣政殿,只称做是曾经弘文馆公主遗留的问题,做了简单的批注,务必交给公主。他将信递过去后,忽觉手中空落落的,一如那日她的手在他手心中溜走。
也不知怎么,想起那柔软的手的触感,他心头一跳,然后几乎被自己这可怕的想法惊到。蕴空对着一轮宫月徐徐舒气,多奇妙的感受,直到现在都觉得重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上辈子得知越浮玉死后,他辞官回乡,一年半后感染了很重的风寒,或许是多年的劳苦伤及心脉,又或是什么不可说的心病,总之他就那么走了。
如今又重来一次,总觉得生命真是月满盈亏的轮回着,可是想起从前,还是有些伤感——毕竟,从前的那个越浮玉已经死了,死于一杯鸩酒。如果,真的有轮回,她现在又会去了哪里?此时在干什么?是否安好呢?
然后蕴空发现今夜的自己有点不像自己了,变得像那些御用文人一般,有点过于感怀伤逝。有些事情不能细想,否则人困顿在其中,不得解脱。想到这,蕴空叫来中书省的值夜内侍,备席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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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浮玉发现重生后的自己越来越爱睡懒觉,一夜一夜睡得很实,或许是知道这辈子要抓住谁的手,有了目的,有了勇气,所以每一日都过得很充实。拿到信的时候,她才刚醒不久,日头上了大半,前殿的朝会也已经散了。看完了信,她高兴的喜上眉梢,倒不是因为和亲的事情,而是蕴空第一次给她写了封信,就算只有一列字。
没人知道公主为什么心情这么佳,她抬头问道,“周给使,现在几时了?今日的廊下食散了吗?”
那头说还没有,“公主今日起的早些,圣人才放仗不久。众臣正在廊庑用膳。”
公主道甚好,坐在案几前,朝上头一道点心一指,笑道,“这盘金银夹花平截我最喜欢,送去政事堂给三省令官吧!”
蕴空与窦楦和崔侍中正谈着半个月后的大典,门口有内侍忽然提着食盒报导,“列为相公,天子赐食至。”
三人施礼谢过,布食后正要举筷子,忽然有个陌生的小内侍出现在门口,显然不是前殿的人,只听他尖声道,“列为相公,公主赐食至——”
第32章
中书令, 尚书令, 和门下侍郎听后面面相觑,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传话的内侍提着食盒被三位国臣盯着有些尴尬,原是一直在宣徽殿当差, 没在前殿侍奉过什么大人物,忽然被公主安排了找破天荒的差事,也不知为何特意选了没什么经验的他来。
崔侍中困惑地打量了一下内侍, 侧头问道, “请问给使, 是哪位贵主送来的?”
小内侍垂头紧张地回道, “是宣徽殿永阳公主。”
话音一落, 蕴空心里咯噔一声, 默默低了下头,抿着嘴伸出食指一下一下地轻点着木案, 有些不自在。只听旁边窦楦大大咧咧道,“既然是永阳公主的,我们收下也无妨吧?”
崔侍中却有些犹豫,“今日御史台的人也在……若是被他们那帮人揪住不放, 再扣上个有辱官缄的帽子, 你我三人日后如何立足呢……”
“诶——”窦楦不以为然,摆摆手,朝内侍那头挤了一眼,道,“永阳公主为陛下掌上明珠, 一向公主做什么,陛下也甚少管之。如今公主好意,看我们辛苦,送点吃食到政事堂,也无其他事,何来不妥呢。如果拒绝,倒是弗了人家一片心意了。”
崔侍中似乎有所动,眨着眼看向蕴空,寻求他的意见,“佛子,您觉得这……”
“公主赐食至——” 人在紧张的时候就容易破音,内侍如立火坑,鼓足了勇气又喊了一次,显然他很为难了,哭丧着脸道,“列为相公,求您领走吧。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只是一盘金银加花平截的蒸物。您们不领走,叫咱如何与公主交差呢?”
蕴空当然了解她的脾气,如果这蒸物真的原封不动的拒绝回去了,怕是她猜也猜得出是他出言阻止的。
再说了,上辈子她不是也做过这种事情吗?趁着廊下食的时辰里,托人给他送点心吃,内侍就那么无所顾忌地通报进政事堂,更是直接点名道姓地喊道,“公主赐食佛子”,叫他当着这两位同僚的面差点下不来台,更不用再细品人家惊愕疑惑的眼神了。
宁九龄面露欢喜,长揖一礼,“既然公主大好,愚也就安心了。多谢佛子!”
大师淡淡一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却陷入了怔忡。越浮玉她到底是个什么?叫一群人围着她乱了阵脚。子彦若是知道,公主还打算把他送的的那颗参转送出去,怕是要难过的吧。
她从得封号之后直到现在,想要什么都能得到,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大概她总是不知道珍惜。如果换作是他自己呢,若是送她的东西叫她转手再送旁人……想到这,蕴空感到隐隐心痛,大概到时候他是真经不住这份打击的。
人既然知道自己内心太脆弱,就学会了自保。为了不受伤,干脆想都别想,避重就轻是他擅长的事情,感情若是有了软肋,那才叫棘手。
每次夏季都过得有些漫长,长安的夏不似秋那么宜人,好在入了夜之后才转为微凉,叫人得以喘息。
六月中,终于等到了大典的那天。
陛下自登基以来,头一次突厥来使觐见,更难得的是为求和而来,总算天下有太平日子了。
使臣的队伍换上了中原大华的服饰,由典礼官引自东堂阶下等候。迎劳使立在门西,得典礼官通报后,再与人层层报到含元殿,又由陛下应准奉见。
迎劳使接过队伍,徐徐带着穿过层层宫门,过御桥,上复道,立于含元门。
通事舍人安排诸位就位后,由门下省崔内侍主持仪式,奏请警卫宫禁就位,迎外宾。
大华皇帝戴通天冠,深红色的直领袍,威坐于明堂之上,下列群臣,大师为首,皆着典服,比起常服朝服更加华美。蕴空立在首位,紫色大科绫及罗,腰勾玉带配金鱼袋算袋,戴进贤冠。
使臣及其队伍在外跟随迎劳使和通事舍人后,献突厥牛羊马,西域香料珠翠等,令献舞姬二十人。崔侍中念“有制”,陛下有赏,赐布帛丝绸茶叶等。
朱邪兹谢过,与队伍跟随典礼官在殿外一一稽首,得允觐见大华皇帝。
一踏入含元殿,两列的百官纷纷注视着这位突厥使臣的到来,然而更多目光更是集中在他身旁那位年轻的突厥皇子。
窦楦在蕴空后头低声道,“你看见他了吗?是个难对付的人啊!”
蕴空没有回答,然而眼神也望了过去,却不自觉刚好和那位阿史那思力对视一眼。只见他弯唇一笑,似乎很是不屑。
大师心下微微一惊,随后立即警惕起来,看来,曾经与陛下在五陇阪见到的那个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头狼了。
“臣代表突厥王携三皇子觐见大华陛下,愿与大华修两境之好。”
陛下点头应准,叫典礼官念典制词后,另叫九王李睿替接下突厥使书并呈上御前。阿史那思力看了一眼九王,像看个对手那般。而这一切又被蕴空瞧在眼里,未来怕是真的要交在这两位手里。九王貌容温润,而阿史那思力显然是个硬骨头。
蕴空站在那揽着袖子冷眼看着,这位突厥三皇子,倒是个危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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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各方角逐,可内禁却是热闹得很。晚上办迎外宾的酒宴,内禁的女子都张罗着穿戴,好凑一凑这场热闹。
晚上歌舞正盛的时候,浮玉坐在华亭里赏月。
蕴空再三叮嘱过她,含元殿的大典不要去,难免出了岔子。眼下虽然无人再说和亲的事情,可是她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听一听他的话,不去就不去了。
含元殿的丝竹管弦隐隐约约飘到这来,更显得月华寂寂。白樱刚巧染了风寒,被送到小屋子修养了。只有幼蓉挑着盏宫灯陪着,眼见公主一杯又一杯地独酌,却也不好相劝。
“唉。” 浮玉自己斟了一杯花酿,夏季的晚风还是有些凉的,她打了个小颤,抬眼望向灯火通明的含元殿,酸涩道,“你说,那里头好玩么。”
大大小小的宴会参加了不少,好玩不好玩自然她心里有数。这场热闹是瞧不见了,浮玉真是觉得可惜。如此良辰美景,旁人都在那头觥筹交错,可她自己却在这可怜兮兮地落单。
“幼蓉,去给我拿个薄衫来吧,有些凉。” 她遣她走,见她踌躇,于是道,“去吧。宫里我还不熟悉么。丢不了。”
幼蓉见公主穿的的确单薄了,抿了下嘴,只好留下宫灯转头跑回去了。
华亭在含元殿与内禁的回廊之上,旁边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花圃,陛下看着不错,于是保留了下来,一到夏天,里头的绣球花香得醉人。
内侍大多去含元殿伺候了,突厥人穿得怕是太多,又畏热,浮玉远远地瞧见好几个小内侍推着车来来去去的往冰室跑。
她微微一笑,说起畏热,蕴空也是个怕热的人。这时候,他怕是在前殿陪着一群朝臣推杯换盏,看那些胡姬呢吧。
也不知是酒醉人了,还是花醉人了,浮玉脑子越发的混沌起来,想到胡姬妖娆的模样只觉得心里头厌燥,这个姓房的实在可恶!瞥下她自己留在那快活去了,日后大可不要再听他的话了。
想到那脑补的场景,她忽然鼻子一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挑着宫灯就要往前走,谁知没走几步,不知怎么就撞进了一个胸膛,硬邦邦的,脑袋磕得微疼。
“你就是越浮玉?” 那头声音轻浮的很,却带着几分调笑。
浮玉跳起灯看,不禁皱起眉头,见那人穿着中原的衣服,可头发还编著辫子,模样怪怪的。这是……突厥人?
她才醒过几分,往后退了一步,昂起头倨傲地打量他,“你是谁?如此大胆,敢直呼本宫名讳。”
大概是喝酒又过了风,只觉得热气往上涌,浮玉虚着眼瞧那人,只觉得有莫名的危机感。
“今日酒宴,公主不去,为何躲在这儿?”那人往前走一步,有些咄咄逼人,低声问道,“还是说,前些日子公主选驸马已经选出来了?”
那是一个正午,门下省的侍郎将大典的诸项事宜及礼仪程序的副本送到中书省几份,由中书省的各个官员传抄自己负责的部分,然后依次与旧例比对起来。如有与陛下所期不合之处,另取纸张书写,一并交与中书令汇报,再由中书令删改批注后,整理好后交由陛下过目决策。
浮玉脑子一懵,忽然少了几分底气,也不知为何他知道的如此之多,眼下周围没什么人,她不便与人纠缠,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要走。
阿史那思力矫健地翻过回廊,突然拦在她面前,一把将她的手握住,道,“逃什么?你们中原的女人只会逃吗?”
浮玉倒吸一口气,何曾受过这般调弄,就算平日里她的傲慢震慑旁人,可此时喝了酒又是夜里,总归心里有些发毛,她瞪着他,反手就是一个巴掌,啪的一声就打在他的脸上,道,“来中原没学会规矩么,少把胡人那些野蛮之举带进来!这里是大明宫,不是突厥!”
阿史那思力仿佛不为所动,这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倒叫他来了几分兴趣,“我还以为中原没有好酒,想不到最辣的原来在这里。” 说着,伸手猛地将她拉了过来,几乎要顺势揽上她的腰。
浮玉简直如蒙奇耻大辱,咬着牙根推他,“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坏了你们突厥王求和的好意,挑起两国战端!本宫告诉你,陛下不会放过你!蕴空也不会放过你!”
“哦?蕴空?” 他低低笑了起来,“就是个站在百官之首的大师?怎么,他就是公主在花宴上选的男人吗?”
眼见身陷囹圄,浮玉才知道此时有多么的危险,正惊慌地感到他恶心的手要摸上她的后腰……忽然感到身子被一把拉了出去,直接扑进一个泛着冷香的怀里。再看那位阿史那思力,不知怎么生生挨了一脚,捂着胸口倒退好几步才勉强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关爱~(弱弱的问一句有人玩 遇见逆水寒 吗?)
我肚子疼,每月的。所以今天吐槽一下唐朝如何解决来亲戚的问题。
唐朝棉花不多,所以做护舒宝是不可能的了。大部分人用月布,一般是旧衣服什么的改制。一次性的是不可能的,用完要洗洗继续用,唯一的区别是后妃有宫人洗,普通人家你自己洗。(推荐电影 护垫侠(也叫 印度合伙人),里面的印度贫穷的家庭的女人那时候还在用月布,一个印度护舒宝之父创业的故事。)除了这个还有月经带,袋子里放草木灰炭块之类的,可以防止细菌传染,吸完血扔掉灰块扔掉。那时候明清吧,叫月事是“陈妈妈”,因为那时候的月布都是陈旧的布料,所以暗语是陈妈妈。
- 这个玩意入药(古人真的有时候emm),比如 千金要方,或者东晋那时候的书,甚至唐朝的本草拾遗,用这个玩意,或者是陈妈妈布当作药,治疗,有涂抹伤口的,有直接喝的,有拿这个陈妈妈布加热 热敷的等等。马王堆出的记载就更离谱了,用女子第一次的那个玩意的陈妈妈布带着,男子可以养生。甚至有治疗箭伤刀伤的,直接用那个玩意涂抹在伤口处。治癫痫,治疮,治霍乱(真是够了,难怪古人寿命短,简直拿生命在作死。)
还是相信科学吧。相信科学!
第33章
阿史那思力是玉门关外逐马追鹰长大的人, 按理说被踹一脚不至于如此狼狈, 只是那人出现的太突然,叫他半分准备都没有。
按住胸口处的阵痛,猛地惊醒似的抬头, 只见对面的人紫衫玉带,前高后低的进贤冠上颜题华美,长长的帽带挂珠在颌下系着, 一脸的冷淡肃威。
真想不到一朝国宰也会动武。蕴空, 这名字很早就听说过了, 当朝大华皇帝能从豫王易位太子, 再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 少不了这位大师的筹谋。
素闻这位大师严苛清冷, 没什么人情味,现在这又是做什么?方才在含元殿的酒宴上, 见他与朱邪兹推杯换盏谈完边境互市的事情后,除了应付朝臣使臣,就是一直坐在那独酌。那些楼兰舞姬他连看都不看,是个不懂风情的。想不到, 他倒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