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沈溯虽正值青年,却已满面风霜,两鬓亦生出了华发。
他见到洛久瑶,虽在见到她手中的莲纹玉佩时眸光微动,却在知她与洛璇来此的目的,与他二人皇室中人的身份时轻嗤,转身闭门谢客,冷言此生都不会再为熙国皇室卖命。
洛久瑶去求了他三次。
最后一次,她带了洛璇前去,在沈溯所居的庭院外站了一整日。
夜里降了大雪,她便任凭雪落满身,年幼的洛璇亦一语不发地跟着她站,终因年岁尚小,身子薄弱而支撑不住,倒在雪地中。
至此,沈溯应下她的请求,跟在她身边。
青年手中长枪丝毫不留情面,一张冷面好似杀人索命的阎罗,长枪纵挑,转瞬之间,大片血花自人群中迸溅出来。
原埋伏在周遭的刺客已被沈林解决了十之七八,沈溯与沈无忧携人破开围困,又有增援在外堵截,村落很快重归宁静。
硝烟尽散,打斗后的血泊尸海袒裸露在眼前,沈林终于放下长剑。
可他的手仍牵着洛久瑶的,没有放开一丝一毫。
“二公子。”
命人清点人数,处理倒地的大片尸身后,前来驰援的青年见沈林与洛久瑶仍立在那片血泊中,缓缓走来。
他放下长枪,眉眼一改持长枪杀人时的冷,转瞬间换了张笑面。
“属下奉少将军命前来。”
青年朝沈林行了个礼,“一别三年,二公子可还安康?”
沈林这才回神,朝他点点头:“一切都好,有劳你跑这一趟了。”
青年直起身,又看向立在他身旁的洛久瑶,目光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停了一瞬。
他笑道:“属下早些时日就听少将军说二公子要来北地,却未听说二公子此行前来,还带了位姑娘。”
沈林忽略他的调侃,道:“大哥派你前来,是已打算肃清此地了。”
边关北地,众人皆知沈溯作战时利落凶狠,以命易命的名声,沈停云会命他做的,也大多是些杀人埋尸的凶残活计。
沈溯道:“少将军接到信时本是命沈酌那小子前来,后来听闻柳村附近的城镇中来了位出手阔绰的异地商人,心中琢磨了公子的打算,于是命属下前来,藏在附近的城中待命。”
沈林点头,落下两声轻咳:“需封锁的不止此地的消息,还有村中的人,大哥已将托词告知你了?”
“是,二公子此番散出的消息北地尽知,少将军在其上润色一番交代给属下。”
沈溯道,“只说柳村来了位商人,守在柳村的赵大人因贪图钱财妄想将人扣押,我们出手是为主持公道,免得此事顺着来往四海的商队传出去,坏了北地的名声。”
托词中未曾提及村中流民异样,未提及刺客,更未提及西境埋伏在此地的卧底,免了打草惊蛇,亦免了北地人心惶惶。
说了好一会儿话,沈无忧将方才昏倒在屋内,此刻睁开了眼的那位赵大人拽出来。
沈溯向来不愿废话,手起手落,长枪骤然插在他跪地的膝畔。
“说,谁给你的胆子调换村中流民,原本在此的人又到哪儿去了?”
赵大人本幽幽转醒,见了眼前长枪,立时又要晕过去。
沈无忧拽住他的后颈,让他清醒过来。
赵大人再次睁开眼,见了立在眼前的沈溯,又看向旁侧的沈林与洛久瑶,一瞬明白过来。
他跪地,道:“两位大人高抬贵手,赵某真的什么都不知。”
沈溯拔起长枪,枪刃指在他眼前:“你把我们当鬼糊弄呢?你自燕京来,守在此地有一年余,会什么都不知?”
沈林立在原处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久瑶留意到身畔人的神色,瞥一眼他颈侧,伸手攀住他的手臂,扶稳他。
“沈统领。”
她唤了声沈溯,道,“天色已晚,人既捉住,若想知他所言真假,带着他到村中去指认,再一并带回去慢慢审便是。”
沈溯瞧她一眼,又瞧一眼畏缩在地的赵大人,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过天色,道:“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动身,既然二公子已到此地,连州城也已不远,公子不妨明日启程,随我们回连州城去见将军与少将军?”
沈林点一点头,声音较方才也轻了几分:“都凭你安置便好。”
马车侯在村落外,车门关合的一瞬,沈林亦合上眼。
长剑坠地,他的身子几乎不受控制地朝旁倒去,洛久瑶忙接住他,让人倚靠在自己肩头。
她看着沈林颈侧蔓延开来的那道血色长线,伸出手,一时不敢触碰。
“沈林。”
她唤他,在他耳畔轻声问道,“是毒对不对?你没有服药。”
崔筠曾与她说过,沈林的身子是因长年服药所至,那药遏制他体内残毒,亦遏制他原因习武而蓬勃的脉息,令他常年看起来都是体弱的模样。
而今日,他为了亲身前来,八成是倒掉了本应服的药。
沈林依旧合着眼,他面上原本浅淡的血色逐渐褪去,唇色亦逐渐变作惨白颜色。
那道血色的长线已顺着脖颈爬向他的耳后,攀在颈侧,令人见了触目惊心。
洛久瑶握紧他冰凉的手,这才发现,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心间顿然慌乱,握着他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洛久瑶沉一口气。
她压下指节的颤抖,稳住气息,继续问:“沈林,药在哪里?你可有带了药来?”
沈林依旧没有应答。
洛久瑶看过他周身,抬手去翻他袖间,又折过他的衣襟。
她自他身上翻出一只小瓶来,旋开,车厢中顿然沁满了苦涩的药味。
与清晨时沈林放在案上的那碗汤药是同样的味道,只是眼下的小瓶中所装是一粒粒药丸,为应急之用。
所幸沈林的意识并未完全昏沉,洛久瑶自瓶中倒出药丸喂给他,又倒了水帮他顺下。
“沈林。”
好一会儿,见他颈侧的血色似是褪去些许,洛久瑶轻声唤他的名,“沈林,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沈林。”
“沈林。”
马车颠簸,风声流淌在窗外,一声声低唤落在寂静的车内,许久,洛久瑶感到指尖轻轻被捏了捏。
“沈林。”
她匆匆垂首,“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那粒药起了作用是不是?”
沈林睫羽微颤,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指。
“阿瑶。”
他开口唤她,尾音好轻,落在她耳畔,却令她的眼眶微微酸涩。
洛久瑶牵紧他:“我听到了,你无需再说了,歇一会儿吧。”
可沈林却不依,像是咿呀学语的孩童终于能吐出第一个音节,他能唤出声音来,便迫切地想再唤一唤她。
“阿瑶。”
他又开口,气息微颤,却清楚许多。
洛久瑶拿他没有办法,应了声:“我在听。”
沈林轻声笑了。
他倚着她的肩,又缓缓道:“方才在柳村,与我交手的那些刺客,不是此地的人。”
“他们的刀法路数我很熟悉,是皇室人养出来,本该养在燕京城里的,暗卫。”
第68章
是京中的暗卫, 也就是说,这里除了西境派来的卧底,还有另一方势力参与其中。
洛久瑶想了一下, 只能想到洛久琮。
她将猜测说与沈林,又道:“如果那些暗卫是洛久琮的人,那埋伏在此地的西境人,八成是秦征的手笔。”
西境与北契有所勾结, 难怪前世燕京生乱,大军顾北地不暇,始终未能赶回燕京相救。
“贺令薇曾在世子府听到他二人的密中商谈,若正是关于此事,他们与北契人大概已来往多时,不知北地是否还有他们设计埋伏的城镇。”
“只是北地数十座城镇,命人沿线排查实在要花费太久的时间,若是我们能如他们来往熙国一般,暗中到北契寻得与他们交易之人,便能得到所埋伏城镇的消息。”
“有了证据交回燕京, 便能一并处置了那些存有异心的人。”
洛淮的疑心还未膨胀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而今边关情势也远未到求和便能求得两地安宁的时候。
一切都还来得及。
“阿瑶。”
洛久瑶这样想着, 全然沉浸在思绪中, 未能听到沈林的一声唤。
“阿瑶。”
沈林唤了两声未得回应,不禁轻咳。
洛久瑶这才缓过神来, 忙轻抚他的衣襟,企图令他的气息平缓些。
她问:“沈林, 你现在感觉怎样?”
成功引到她的注意, 沈林轻笑。
他握住抚在身前的那只手,而后抬手, 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
服过药的缘故,回客栈后,沈林的脉息已稳定下来,虽面色仍苍白,行动却已然自如。
洛久瑶找来崔筠为他诊脉。
“的确是毒,我只知这毒很厉害,若想辨别,还是该找经验老道的医者来瞧。”
言罢,崔筠看一眼洛久瑶,“他服药虽有些晚却勉强算及时,一时无法将毒完全压制,但已有好转的趋势,如今应是无碍,姑娘不必太过担心。”
洛久瑶向她道谢,边思虑着要问一问沈林关于那毒的消息,等到了连州城后再寻军医来好好为他诊脉。
送崔筠走出些距离,崔筠忽而顿一顿脚步。
她立在回廊里道:“姑娘,沈公子如今虽无事,但他的心脉似是在早年间有损,又被那毒时时刻刻侵蚀着,若总由着性子不按时服药,强行运力以至脉息不稳,反复几次,心脉是绝对承受不住的……恐会有性命之忧。”
“我知道了。”
洛久瑶神色微变,点头,“我会留意的,多谢你。”
将药拿回沈林房中时,正撞见沈溯回禀审问柳村众人后的结果。
“村中大半流民的确被人调换了,但他们的嘴严得很,二公子又吩咐避免招摇,不能在此地用刑,属下多番逼问,他们只说是受人雇佣前来,从未见过原本流民,旁的更是一概不知。”
沈溯的语气颇有些急躁。
“那个赵什么也是个一问不知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只说那些刺客他皆不识得,更不知村落中调换的人从哪儿冒出来,管辖柳村这般偏僻的地方本不是什么好活计,他当时自请前来是因拿了足够的钱财,想着几年后卸任,告老还乡后能过上滋润日子。”
“给他钱财的人与他隔着一扇长屏相见,他不知其人样貌,只记得那人命他掩下柳村中流民来去的消息,在此之余防着沈家的人。”
话音落下,沈溯又啐一口道:“看老子没证据就拿老子当鬼糊弄,要我说二公子,你便同意属下用刑,不出半套,保准他们全都老老实实地招供。”
“能派出这样远的人多半是死士,沈统领用刑怕也是审不出什么的。”
房门打开,洛久瑶端着汤药走入。
她将瓷碗递给沈林,道:“这些人守口如瓶,那位赵大人口中却还能吐出话来,白日里我与沈林曾同他打过几句话的交道,沈统领若信得过我,将人押回连州后允我去同他说几句话。”
沈溯的目光偏了偏,看一眼正捧着瓷碗的沈林。
见沈林朝他点头,他应下来,行过礼后转身告退。
房门关合,沈林开口,率先问道:“你的面色不大好,是方才崔筠姑娘又同你说了什么?”
他太敏锐,洛久瑶岔开话道:“你不好奇我要问赵大人什么?”
沈林垂眼,望着碗中药想了一下:“他今日留意到那柄刀,你要用西境的消息套他的话。”
“你想的确是不错。”
心思被他看穿,洛久瑶捡起方才的话来:“崔筠同我说,你体内的毒会伤及心脉,你此后不能再这般随意停药了。”
沈林却不以为意,似想安慰她,言语轻松道:“我无事,从前因想拾起武功恢复脉息也曾故意不吃药,虽折腾了一番,但吃过药后便好了,你无需担心。”
听他这样说,洛久瑶不但没有放心,心头反而更沉。
她问:“那关于这些,你如今没什么愿同我说的吗?”
沈林很认真地想了一下。
“有的。”
他说,“比如在柳村,那些刺客袭来的时候,发现境况真如你我所想那般糟糕,村内皆是伪装的流民时……我很担心会护不住你。”
见他不愿直面回答,洛久瑶咬咬牙:“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沈林,我既随你前去,生死便已没什么要紧。我想问的是关于你的状况,你早就知道所服之药的作用,也知道你体内的毒是什么……既如此,你为什么总要对我有所隐瞒?”
“要紧的,阿瑶。”
沈林开口答,却在又一次提及他体内的毒时闭口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