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那么那么好的一个人。
好到光芒万丈,熠熠生辉,是九州天下再也找不到的绝世珍品。
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会早早死在乱世之中?
商溯蹙了蹙眉,视线落在精致棺木上。
“咦,公主来了。”
“快,让一下,给公主见礼。”
“公主万寿无疆——”
叽叽喳喳的声音再度响起。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商溯抬起头,看向那位另一个平行时空的相蕴和。
拥挤的鬼魂们彼时已分列两旁,自动让出一条路。
嘈杂的声音慢慢停止,所有鬼魂附身下拜,迎接这座陵墓的真正主人。
虚空之中破开一点幽冷蓝光。
蓝光陡然聚集,幻化成一个小姑娘的模样。
小姑娘不过八九岁,盛装华服,彩带飘飘,尽显帝后掌上明珠的璀璨夺目。
只是因为是早已死过的人,所以她的身体呈半透明状态,走路也并非是走,而是飘在半空,在阴冷地宫里,莫名有一种乖戾渗人的味道。
而她面上更无半点活人气息,她不灵动,也不温暖,更不温柔,她的眉目间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是彻彻底底的生人勿进的冷意。
——她不是人,她是鬼。
商溯蹙了蹙眉。
这样的相蕴和与他认识的小姑娘相差甚远。
更确切来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除却那张脸有几分相似外,剩下再找不到半点共同点。
商溯嘴角抿成一条线。
——她不是相蕴和,她只是一个因惨死在乱世之中而怨气颇重的女鬼。
女鬼略显呆滞的眼眸微微转动,视线落在商溯的棺木上。
她显然不喜他的棺木与她的棺木摆在在一起,抬手一挥,便是破风而来的凌厉,直接将他的棺木推到地宫一角,再也无法与她的棺木并排而放。
商溯眼皮跳了跳。
她不喜欢阴婚,她很抗拒这种事情。
没有将他的棺木碾为齑粉,是因为她骨子里还存留最后一丝善意,因为自己尸骨无存,所以不会轻易破坏别人的尸首,只将他的棺木推到一边,不许离她这么近。
做完这一切,她拂袖转身,幽冷蓝光随之消失。
“哎呀,公主走了。”
“当然要走了,公主又不喜欢这里。”
“这里多好啊,灵气充沛,最能滋养灵魂,公主为什么不喜欢?”
女鬼消失,周围鬼魂才敢开口说话,叽叽喳喳甚是热闹——
“谁知道呢?反正公主不喜欢。”
“公主喜欢阳光,喜欢皇城,那里有她的父母,她放心不下的亲人。”
“只可惜,公主已经死了,她见不得阳光,更出不去陵墓,只能远远地眺望皇城,听守墓人说几句皇城里传来的消息。”
“什么帝后近日做了什么,又吃了什么,她都喜欢听。”
“可惜啊,帝后的关系越来越差了,连守墓人都被他们的明争暗斗所波及,大好前程尽毁,被打发来守皇陵。”
帝后的关系越来越差?
商溯有些不解。
不对吧?
他们的关系不是很好的吗?
好到让他不能多看第二眼,否则会想起自己的父母,然后觉得分外扎心。
——同样是少年夫妻,为什么相蕴和的父母能恩爱白头,而他的父母却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心中疑惑着,商溯去追女鬼的身影。
大抵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确很奇特,又或许是因为心有灵犀,他能感知到女鬼的存在,没有寻找太久,他便找到了女鬼的身影,那不是在地宫,而是在守墓人所在的宫殿,如鬼魂们所说,她在聆听着守墓人的话。
“公主,您若还活着,陛下与皇后绝对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守墓人一边烧纸,一边长吁短叹,“可是,您死了,您的死成为陛下与皇后心头永远不会愈合的一道疤,让他们终其一生不会与对方和解。”
原来是这样。
如果相蕴和因为父母们的失误死在乱世中,那么她的父母的确一生都无法原谅对方。
商溯豁然开朗。
“您知道吗?皇后殿下的长子死了,那个传闻中皇后殿下与楚王的私生子,被陛下杀了。”
守墓人声音低哑。
“???”
姜贞什么时候跟楚王在一起了?还生了个孩子?!
商溯眼皮狠狠一跳,眼睛立刻去看女鬼。
女鬼神色淡淡,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丝毫不为所动。
——很显然,她早就知道这个消息。
守墓人的声音仍在继续,“陛下杀他,是因为群臣请立他为太子,威胁到了陛下与皇后的儿子的地位。”
“......”
这帮朝臣是不是故意在破坏相豫与姜贞之间的关系?
相豫与姜贞有亲生孩子,为什么还要去请立一个与相豫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难道是因为相豫没有向外公布私生子的事情?
朝臣们并不知道他是楚王之子,而是以为他是相豫与姜贞的长子,所以请立他为太子?
若是这样,那么群臣请立他为太子的事情倒也说得通。
毕竟自古以来都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嫡长仍在世的情况下,绝不会立次子为继承人。
“陛下杀他,伤透了皇后殿下的心。”
“以皇后殿下之刚烈,怎会咽得下这口气?”
“所以皇后殿下对修文下手了。”
接下来的话着实难以启齿,守墓人自嘲一笑,端起酒坛,往嘴里疯狂灌酒。
酒坛立的酒水洒在他的脸上与身上,他却像感觉不到一样,依旧大口饮着酒,知道一坛酒被他倒尽,他才大笑着丢开酒坛,声音苍凉而绝望——
“阿和,你知道吗?”
守墓人显然是醉了,连称呼都变成了更为亲密的阿和,“今日之后,你再也没有修文哥哥了,有的只有赵内侍......赵内侍!”
商溯呼吸陡然一窒。
赵修文?
那不是相蕴和最喜欢的兄长,姜贞最看重的侄子么,怎么会?!她怎么舍得?!
“哈哈哈哈哈,古往今来,从无宗室皇亲被阉,但咱们的大夏朝却开了这个先例,陛下的亲侄子被皇后阉了!”
守墓人癫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咱们大夏朝就是不同凡响,做尽天下人不敢做之事!”
别说了。
别再说了。
这哪是向相蕴和闲话家常,这分明是拿刀戳她的心窝!
商溯上千去捂守墓人的嘴,但他完全做不到,他只是一个没有实物的空气,他甚至连鬼都不是,他只能旁观这一切,什么都做不了。
商溯抬头看相蕴和。
她还是方才那副没有喜怒的模样,安静垂着眼,静静听着守墓人的醉话。
她仿佛什么都不在意,那些她最爱的人在互相残杀,那些她最割舍不下的人已兵戎相见,她都不在意的,因为她已经死了,她什么都做不了。
可她真的不在意吗?
不,她在意的。
那是她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那是她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人,她怎会不在意他们在自相残杀?
她只是没有办法。
因为她死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爱的人反目成仇,不死不休。
商溯静了一瞬。
半息后,他缓步上前,走向他的小姑娘。
伸出手,手指轻拢,温柔落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
她已挫骨扬灰,尸骨无存,如今的模样是以香木雕刻的她的模样,发髻与珠钗都做得很漂亮,赤金的簪子华美而精致,被能工巧匠簪在她的发髻上。
那是最她的父母斥巨资给她重塑的身体,尽管他们兵戎相见,但对她的爱意却没有消失分毫。
“相蕴和,你会改变这一切的。”
商溯轻轻揉着女鬼的发,“你不会有多余的兄弟姐妹让你的父母相看两厌,你的父母会恩爱白头,你的修文哥哥会好好活着。”
“你所珍视的人,他们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他的动作很轻,声音更轻,像是在哄小孩儿,但是却说得无比认真,“你所厌恶的乱世,会在你的手中终结,饱受苦难的神州大地会迎来百年未见的盛世太平。”
“所以相蕴和,不要难过,振作起来,去改变你所厌恶的世道。”
商溯温柔说道:“让你想要的,你所希望的,都在你手中实现。”
女鬼睫毛轻轻一颤。
像是感受到了商溯的抚弄,又像是听到他对她的美好祈愿,她睫毛上翘,缓缓仰起头,似乎在看那只落在自己头顶的手。
但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她只看到华丽的宫殿,与长明不灭的宫灯,将这座略显阴森的宫殿照得如同白昼。
这里是她恢复意识之后便在的宫殿,她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的地方,这里是她的陵墓,她的安眠地,可也画地为牢,将她死死锁在这儿。
她不喜欢这里。
她想去......外面。
她想再看一眼自己的父母,看一眼被阿娘阉了的的修文哥哥。
一眼就好。
她真的很想他们。
女鬼慢慢垂下眼。
或许她终究是幸运的,那一日很快来了。
她的父母摒弃前嫌,来到她的陵墓,她欢喜着,雀跃着,围在他们身边叽叽喳喳。
她说她就知道,他们是少年夫妻,情意甚笃,怎会感情破裂,走到不死不休的程度?
她站在他们两人中间,一如曾经的一家三口。
她牵着阿娘的手,再牵起阿父的手。
三只手相连着,他们还是最亲最爱的一家人。
可是不是的,他们早就回不去了,他们已是帝后,而她是公主,他们两个的权力斗争已越发白热化,两人都不会吃彼此送来的东西,他们把恨意写在脸上,情义早已在漫长岁月里消磨殆尽。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她的阿父。
当她再听到阿父的消息,已是一月后,阿父崩逝,京都血流成河,她的阿娘披荆斩棘走到权力巅峰。
阿父阿娘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原来一见倾心,也可以恩义两忘,原来白头偕老,不过是先送另一人上路。
凌冽的长风刮过陵墓,她已从公主被封为王太后,天子的孩子入嗣她,成为她的孩子。
再后来是天子退位,阿娘登基,动荡不安的朝堂再一次迎来大清洗,入嗣到她这一支的皇子因为阿娘的爱屋及乌而躲过史学家们笔下的大夏朝的至暗时刻。
刮在陵墓的风仍在继续,百年的光阴弹指刹那。
她看阿娘高登帝位,看阿娘崩天入土,看宗室们再一次为皇位明争暗斗,看自己被香木雕琢的身体因时间的流逝而千疮百孔。
她的怨气沉重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