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的时间没有削去分毫,反而让她越发自缚其身。
她依旧不甘,依旧不入轮回。
哪怕她所在意的人都已身入黄土,如今活着的,再无一个她的故人。
她在画地为牢。
但终有一日,她能冲破这座牢笼。
她能感受得到温暖的阳光,嗅得到芬芳的花香,她能见到自己的父母,还有她所珍视的亲人们。
那一日,一定会来到。
“阿和,不要怕,兰姨在。”
她听到久违的兰姨的声音。
睁开眼,是兰姨年轻的脸,纵然染满血污,依旧能见对她的关切爱护。
她瞳孔微微收缩,墨色眸子起了雾。
“兰姨,我不怕的。”
她伸出手,握住兰月的手,一双眼睛怎么看兰月都不够。
“我们......一定能躲过追兵,好好活下去的。”
她对兰月道。
孤独的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醒来,与此同时,商溯也缓缓睁开眼。
“三郎,您总算醒了。”
耳畔响起扈从殷勤的声音,扈从的手已托着他的背,扶着他坐起身。
昨夜落了雪,窗外一片大白,从竹青色的窗纱透进来,有种竹影重重的朦胧感。
朦胧的光线闯入屋来,将高山流水的金丝楠木屏风镀上一层浅浅光影,别有一种隐入山林的美感。
商溯眯眼瞧了一会儿,神智渐渐回归。
哦,他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如今梦醒了,自然便回到自己的房中。
但那个梦,也太真实了些。
那种深入骨髓的无边孤寂,那种痛彻心扉但却无能为力,几乎让他为之窒息。
真的......是梦吗?
商溯抬手掐了下眉心。
一碗醒酒汤送到他面前。
“石将军送您回来的。”
扈从一边送汤,一边尽职尽责道,“石将军刚到没多久,世女也到了,在您房间里待了半刻钟的时间。”
商溯饮汤动作微微一顿。
世女?
相蕴和?
梦境与现实交织,小姑娘的脸与相蕴和脸来回交替。
没由来的,他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当时只觉得小姑娘眉眼温柔,玲珑剔透,在战火纷飞的世道里有一种格格不入的岁月静好味道,只需一次视线相触,便能被她抓取眼球。
可现在回想起来,她的岁月静好并不是被父母教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因为不谙世事,没有战乱磨平所有棱角,所以显得格外美好,她的美好是因为她清楚知道大争之世的残酷,她悲悯注视着这个时代,她想改变这个时代,是神女爱世人的美好。
想起她不远万里去方城,想起她无比笃定说方城未来一定会繁荣。
她知晓自己生活在怎样的时代,也知晓以自己的孱弱力量改变时代是螳臂当车,可她还是义无反顾走上这条路,温柔外表下是向死而生的孤勇。
他想起她与他说过的话,说她要找——商溯?!
第110章 第
商溯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不对劲, 很不对劲。
相蕴和的确聪明,一种洞察世事的聪明,但她再怎样聪明, 也不该提前知道神州大地的历史进程, 甚至精准在九州天下中寻找一个他。
原因只有一个——她是活过一次的人。
又或者说,她曾做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惨死在乱世, 梦到父母虽统一天下, 但反目成仇。
父母恨意波及他们身边所有人,让她所在乎的人非死即伤,残喘苟活。
她的阿娘踏着她阿父的尸首登上皇位, 终成一代女皇,可史书对于她阿娘的评价却低到令人发指, 明明曾佐定她阿父定江山的开国皇后,最后却是世人口中的妖后祸国, 纵有人试图为她阿娘翻案,终抵不过历史的滚滚潮流, 妖后二字, 将她最爱的阿娘钉死在祸国乱政的史柱上。
守墓人日日来找她哭诉, 醉酒后的话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可那些说出来的字, 却如一支支锋利箭/弩射/在她心口, 让她那颗因为父母决裂而千疮百孔的心更加残破不堪。
所以她回来了,带着所有的心有不甘, 再次回到人命贱如草芥的战场, 以自己孱弱的肩膀撑起亲人得以活下去的希望。
兰月, 左骞,张奎, 宋梨,葛越.......那些她所在乎的人,全部活了下来。
纵然一身伤痛,纵然双腿残废,需要拄着拐杖,但到底留了性命,在漫长的岁月里见证九州的一统与盛世的太平,而不是像前世一样,与她一样凋零在乱世中。
她无疑是成功了,弥补了前世所有遗憾。
可是,她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撑过前世的百年孤独?
又以怎样的心境,在面对父母的刀剑相抵、母亲的后世恶评没有发疯?
她死的时候,分明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郎!
她没那么无坚不摧,也没那么百折不挠。
她还是只是一个孩子,一个该承欢膝下的小女郎。
商溯心中一片酸涩。
像是把心脏从心口刨出来,然后泡在苦水里,广播局小说肉文还有开车小视频都在企鹅裙八爸三灵七期五叁流整理上传酸涩痛苦的味道顺着心脏蔓延到五脏六腑与四肢,让他整个人都为之失去反应。
他心疼那个小姑娘。
心疼她不过八、九岁,便要被迫撑起一切的小女郎。
“三郎?三郎?”
耳畔再次响起扈从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三郎,您怎么了?”
商溯回神。
“您想夫人了?”
商溯情绪着实不对劲,扈从声音里透着几分关切。
能让他家三郎这样失态的事情并不多,除了英年早逝的夫人,他着实想不到第二个,于是轻手轻脚递上一方锦帕,尽量以和缓的口气安慰道:“三郎,您是两王最为倚重的大将军,又与世女有青梅竹马之谊,夫人在天上看到您过得这么好,定会为您欣慰的。”
商溯这才惊觉自己眼中起了雾气。
一个与父亲决裂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的冷心冷肺的人,如今竟因为相蕴和的过往而痛彻心扉。
扈从的声音仍在继续,“夫人最挂念的人是您,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您。”
“只要您好好的,夫人也会好好的。”
“知道了,下去吧。”
商溯接过帕子,抬手掐了下眉心。
他想自己待一会儿,去感受一下相蕴和曾经度日如年的百年孤寂。
“喏,属下这就退下。”
扈从看了一眼把心情不好写在脸上的商溯,忍不住又补上一句,“三郎若有吩咐,只管唤属下便是,属下守在门外,哪也不去。”
商溯微颔首,一双昳丽凤目在指腹的掐弄下缓缓闭上,窗外的雪色映着他的眼尾,那个位置上有着极淡极淡的一抹红。
扈从眼观鼻,鼻观心,俯身退出房间。
三郎性格古怪,不喜与旁人分享心事,尤其是在自己母亲的事情上,更是缄默不言,鲜少在他们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只有在老仆面前,才会偶尔说起几句。
那个时候的三郎面上虽带嘲讽,可眼底的落寞神色却是遮不住的,像是被抛弃的小兽,窝在芭蕉叶下躲着雨,整个人湿漉漉的,却还一脸警惕看着周围。
扈从无声叹了口气。
——若是夫人还在便好了,三郎便不会这般模样了。
扈从叹息着退出房间,轻手轻脚关上房门。
窗外的雪色透过窗柩盈进屋来,像是温柔的月光倾泻而来,又像是洒了一地的玉屑,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盈盈亮。
感受到房间里的盈亮,商溯眉头微动,凤目缓缓睁开。
这显然是极好的景致,窗外落了雪,屋内烧着地龙,外面的寒气进不来,只有梅香与雪色隔着窗户递进来,越过错落有致的屏风博物架,再走过高高低低的案几与小秤,一直送到他床畔。
相蕴和的陵墓里有这样的景色么?
似乎没有。
那里只有冰冷的地宫,有长明不灭的长明灯。
烛火阴冷地照在石壁上,将上面精美的壁画都添上一层孤冷。
可就这样一个地方,她一待便待了上百年。
看自己所爱的人刀剑相抵,然后一个一个死去,直到一个不剩,直到世上再无她所认识的人,但她却还活着,还有着意识,在无边孤寂的地宫继续熬下去,熬到自己都不知道的岁月里。
商溯慢慢垂眼。
相蕴和......相蕴和,这些年里,你是如何过的?
可曾有一丝丝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再次醒来,然后无力地看亲人全部死去?自己一人坐拥无边孤独?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一旦细思,他便感觉有人在用钢针一下一下扎着自己的心,刺疼的感觉让他近乎窒息,支着额头的手指都忍不住轻颤不已。
商溯闭了闭眼。
他该怎么做?
去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她无比成功,结束了前世的所有遗恨?
没必要的。
她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与救赎,她自己便能将自己从深渊地狱里拉出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可是,他还是想见见她,然后抱一抱她,告诉她,相蕴和,你真的很好,也很厉害,你成全了所有人,更成全了自己。
支着额头的手慢慢松开,另一只手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躺在床榻上的人坐了起来。
“备马,入宫。”
商溯吩咐扈从。
他现在便要去找相蕴和。
哪怕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也想去见见她。
然后大声告诉她——
隆冬散尽,星河长明。
自此之后,她的人生尽是坦途。
·
供应席拓的粮草得到解决,登基大典需要花费的东西也被商溯包揽,这两件让京都朝臣们焦头烂额的难题迎刃而解,朝臣们的压力一下子轻了很多,得以把心思全放在梁王登基与相蕴和的册封礼上,为这两件盛世通宵达旦。
商溯今日没上朝,朝臣们丝毫不觉得意外。
这厮嘴太毒,不上朝正好,省得那句话惹了他,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没有商溯的早朝无比和谐。
文臣们不阴阳怪气,武将们不口不择言,相豫与姜贞夫妻同心,一旁的相蕴和面带微笑。
“退朝——”
老内侍高声唱喏。
文臣武将们尽皆退朝,只有几位重臣没有退下,跟随相蕴和一家三口入了内殿,继续商议登基与册封的事情。
每一道流程不能出错,每一个细节不能有差池,这一商议,便是从早上到中午,又从中午到晚上。
当文臣们揉着自己坐得酸疼的腿,当宫人掌起宫灯,相蕴和便笑了笑,温声开口提醒,“阿娘,今日天色已晚,百官们疲惫不堪,再继续下去,只怕忙里出错,得不偿失。”
“倒不如今天先说到这里,明日我们再继续?”
“既如此,今日便到此结束,明日再继续商议。”
姜贞环顾四周,众大臣皆面有疲色,便微颔首,吩咐宫人传宫宴。
“多谢王上恩典。”
文臣武将们俯身谢恩。
宫宴布在偏殿。
忙了一天,众大臣筋疲力尽,净手之后,便在宫人们的引路下入了偏殿。
相蕴和仍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便没有与大臣们一同去吃饭,把东西整理好,才在兰月的连声催促下起身,挽着兰月的胳膊一同去偏殿。
一连几日皆是连轴转,相蕴和比文臣武将们还要累,这种情况下,吃什么都是好吃的,更别提宫宴的水平本就高于两军交战之际的庖厨们的水平,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让相蕴和欲罢不能,吃了还想吃。
但手头上仍有一堆事要处理,相蕴和不敢吃太久,饭菜吃个八成饱,便不再动筷了。
吃完饭,文臣武将们陆续离席。
还有两日便是登基大典,为了方便做事,负责京都安全的石都已单独在皇城内整理好房间,让比较重要的朝臣们住在宫里,省得他们来回奔波,没得在路上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