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臣武将们皆歇下,相蕴和回到自己寝殿,继续忙没有处理完的政务。
“世女,商将军求见。”
哪曾想,她不过忙了半刻钟时间,便有宫婢向她说道。
相蕴和有些意外,“三郎?”
“他怎么还在宫里?宫门不是已经落锁了吗?”
顺着宫婢的声音往外看,窗外的廊下,男人迎风而立,烛火明明暗暗,他的锦衣华服也跟着明明暗暗,昳丽的眉眼藏在暗色中,只有一双薄薄的唇出现在烛火下,削薄,冷清,又带着些许桀骜。
“商将军一大早便来了,只是世女一直在忙,商将军不让我们告诉世女。”
宫婢温声答话。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视线再度落在商溯身上,那人身上带着薄薄的寒霜,那是在外面等了太久才会有的东西,将通体雪白的狐皮大氅都蒙上一层寒。
“快请三郎进来。”
相蕴和心疼不已。
“是。”
宫婢连忙去请商溯。
“三郎不让你们告诉我,你们便不告诉我?”
相蕴和搁下笔,一向温柔的声音彼此压得有些低,面上亦有了冷意,“是阿父不让你们说的?”
商溯来了这么久,阿父怎么不知道?
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不让她们告诉她。
对于阿父来讲,商溯虽好,但也没有好到让她现在便成婚的程度。
阿父不是针对商溯,是针对所有男人,一位舍不得女儿的老父亲,做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世女息怒。”
宫婢们跪倒一片。
“我不至于为这种小事生气。”
相蕴和搁下笔,拢袖从案几后起身,“但你们需要知道的是,你们首先是我的人,其次才是宫里的人。”
“无论是阿父还是阿娘,都不能越过我来插手我的事情。”
声音微微一顿,回头瞧跪地请罪的宫婢们,“记住了吗?”
宫婢们面色微白,连声答道:“是,婢子们记下了。”
这位世女从不是愿意被人拿捏的性子,哪怕想要拿捏她的人是她最爱的父母也不行。
——她有自己的主意,自己想法,任何人都干涉不得。
商溯被人请进殿。
刚进来,便看到跪了一地的宫婢们,再想想自己在外面等了一整天的事情,男人眼皮微抬,心下明了。
“三郎,吃茶。”
相蕴和亲手斟上一盏热茶,送到商溯面前。
商溯笑了一下,接过茶盏,“难得你亲自为我斟茶。”
“今日给三郎斟茶,是向三郎赔罪。”
相蕴和温柔笑道,“宫人们不懂规矩,让你在外面冻了一天。”
商溯轻啜一口茶,“无妨,我愿意等你。”
一天如何,三天五天又如何?
他等她的这些时日,如何能与她在地宫里的漫长百年相比?
他是愿意等她的,无论多久。
相蕴和笑了一下。
——她很喜欢无论多久都愿意等她的商溯。
“今日三郎替你们求情,我们便不重罚你们了,只扣你们一月秩奉,以儆效尤。”
相蕴和将人情送给商溯,“还不快谢三郎替你们求情。”
宫婢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是在前朝,一旦惹怒贵人,不是杀头,便是杖毙,哪有只扣一月秩奉的便宜事?
宫婢们感激不尽,“多谢商将军。”
“?”
谢他做什么?
他愿意等相蕴和是他的事情,与这些宫婢们无关。
商溯道:“不必谢我,是世女心善。”
“多谢世女,多谢商将军。”
宫婢们又去谢相蕴和。
相蕴和微抬手,“下去吧。”
“喏。”
宫婢们退出内殿。
偌大宫殿,眨眼间只剩下商溯与相蕴和,并着老仆与三两个掌灯的宫婢。
周围人少了许多,商溯放下茶盏,艳丽凤目微抬,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那人就在烛影下,眉眼精致,气质恬淡,像是高悬于九天之上的皎皎白月光,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商溯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我梦到你了。”
商溯慢慢说道。
相蕴和忍俊不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梦到我,大抵是因为你想我了。”
“是,但也不是。”
商溯道。
相蕴和就在眼前,就在咫尺间,穿越百年的孤独,坐在他面前,以温暖治愈,以温柔无害。
——她已与自己达成和解,一身怨气尽消,只剩爱人与爱己的力量。
商溯拢袖起身。
身上大氅在走进宫殿的那一刻已脱下,被宫婢们拿去烘烤,彼时的他只着湛蓝色的圆领袍,玉带勾着腰,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极好的水头。
他一步步走到相蕴和面前。
“怎么了?”
相蕴和有些意外。
商溯没有回答,只在她面前停下。
相蕴和看了看心情似乎不大好的男人,眉眼间越发温柔,“在外面冻了一天,生气啦?”
“别气啦,她们不是有心的。”
相蕴和笑着站起身,绕过案几,与商溯并排而立。
这个距离很近,是个不大安全的距离,但她知道,商溯这人君子得很,断不会对她做出无礼之举,所以她十分放心。
她抬手,去拉商溯的衣袖,哄小孩儿似的去哄商溯,“我知道你很委屈,明明是大将军,却被宫婢们晾了一整天。”
“但她们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好不好?”
男人不为所动,只静静看着她,眸间情绪翻涌,海面荡起滔天巨浪。
“?”
这么生气的吗?
也对,任谁在寒冬腊月被晾了一天,谁都会生气,更别提这人还是十分小肚鸡肠的商溯。
相蕴和笑了笑,“三郎——”
话音刚落,男人动了,水沉香迎了满面,她落入一个尚未被地龙烤热的略带寒意的怀抱。
相蕴和瞳孔微微收缩。
——商溯抱她?!
第111章 第
男人的拥抱来得那么急又那么热烈,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
像是是工匠花费多年功夫终于养出来的花儿悄然绽放,种花人小心翼翼拢在掌心,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生怕自己惊动了颤巍巍绽放的花朵。
相蕴和愣在原地。
前世当了一百多年的鬼, 今生当了十几年的人,但这百年岁月并未让她在男女之事上游刃有余, 她仍是一个没有拉过男人小手、没有拥抱过男人的母胎单身。
追其原因, 不过是儿女之情在她心中的占比太低太低,低到她得了空闲时间,才会梳理一二, 掰扯一下自己与商溯的进展。
这种进展也并非感情为主导,更多是权衡利弊。
她需要一个皇夫, 一个威胁不到自己,但又能给自己带来帮助的人, 商溯很适合这个位置,所以她的皇夫是他, 仅此而已。
她喜欢商溯吗?
毫无疑问, 她当然是喜欢的。但这种喜欢更多的是执政者对将才的欣赏, 并非情窦初开的一见倾心。
感情经历如此匮乏, 当下又没什么心思去琢磨情爱之事, 导致她哪怕活了百年, 但对感情一事仍是一窍不通,甚至在商溯拥抱自己的那一刻,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丧失指挥自己身体的能力。
男人披在外面的狐皮大氅已脱掉, 隔着细腻顺滑的云锦布料,她甚至还能感觉到男人的肌肉轮廓。
不是雷鸣杜满那种小山似的壮如牛, 他的肌肉并不夸张,只有薄薄的一层覆在身体上,肌肉的触感隔着云锦料子递过来,和着清冷水沉香,将她紧紧拢在里面。
大抵是因为水沉香有安静宁神的作用,她很喜欢商溯身上的味道,因为喜欢,甚至还觉得这个拥抱很舒服,她并不反感。
女人被男人拥抱之后应该有什么反应?
若是不喜欢,则用力推开,大声斥责男人的唐突,与男人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若是不反感,当回应男人的拥抱,学着他的动作话环着他的腰,用自己的肢体动作告诉他,她是欢喜的。
相蕴和认真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后者。
只是现实与想象中总有偏差,商溯的拥抱姿势有些怪,并非她曾在话本上看过的男人拥抱女人时的一手环腰一手揽肩的动作,而是双臂微曲着,双手扣在她肩头,一种毫无旖旎情愫与风月完全无关的姿势,有点像大人抱小孩儿,处处透着一种因第一次做这种事而略显僵硬的迷茫。
“......”
就,挺让人不知道如何应对。
掌灯的宫婢选择沉默。
——不是说好的世家公子在成婚前总有几个貌美侍女教他们男女之事么?这位出身会稽顾家的商将军怎看上去像个什么都不懂的雏儿?
立在一旁的老仆掀了下眼皮,有些不忍直视。
罢了罢了,没甚经验也挺好。
若是经验太过丰富,这位极有主意的世女只怕会嫌三郎脏。
几人心思各异,但在这一刻选择沉默。
沉默着放轻动作,轻手轻脚退出内殿,把空间留给一个不知所措另一个更加不知所措的两个人。
偌大宫殿,只剩下相蕴和与商溯两个人。
商溯的拥抱来得太突然也太奇怪,相蕴和有一瞬的迷茫与迟疑,好在她从不是一个面对突发状况不知如何应对的人,且恰恰相反,她的聪明中更多的是机敏,她过人的机敏,能让她应对突然发生的一切事情。
——包括商溯奇奇怪怪的拥抱姿势。
短暂思考半息后,相蕴和慢慢抬起手,掌心放在商溯腰间,胳膊环着他的腰。
这样一来,这个奇怪姿势就没有刚才那么奇怪了,但这还不够,她还需要继续调整,于是她稍稍调整自己的动作,微微侧头,将脸枕在商溯的胸口,努力营造一种商溯不解风情,但自己极懂男女之事的风雅氛围。
“?”
哪里好像不太对。
察觉到怀里相蕴和的细微动作,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商溯眉头轻轻一蹙。
“原来你不是生气了,而是想我了。”
相蕴和轻声低喃。
相蕴和的声音在自己耳侧响起,商溯瞬间不觉得哪里不对了。
与往日的温柔声线不同,她这次的声音很轻,有种故意压低声线的温柔缱绻,尤其是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低叹着说出来,声音递到商溯耳朵,商溯耳朵微微一动,脸便烫了起来。
他第一次听到相蕴和用这种语气与他说话,他很喜欢。
抱着相蕴和的胳膊无意识地紧了紧。
尽管相蕴和已经长大,身材颇为高挑,但男女之间的体型差距让他依旧比她高太多,两人拥抱之际,那高出一截的头便不知如何放,但相蕴和将脸枕在他胸口的行为,让他无师自通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动作——他以下巴抵着她额头,轻轻在她额头上蹭了蹭。
这显然是极亲昵也极暧昧的动作,做完之后,那块与相蕴和额头相触的肌肤便如被烈火燃烧,烫得他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但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是正常的。
第一次的肢体接触,怎会不是哪哪都是烫的?
他现在便是如此,觉得自己哪哪都是烫的。
烫得心口也跟着热起来,不知所措的心脏在里面跳啊跳,仿佛随时都能跳出胸腔。
你慢点跳,不要吵到她。
他对自己的心脏说。
“恩,想你了。”
商溯低低回答着相蕴和的话。
声音不大清晰,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喉咙被什么东西粘着,他张不开嘴,只有一声低喃。
相蕴和笑了起来,“知道啦,你很想我。”
登基大殿与册封礼让她忙得晕头转向,莫说放下手中政务与商溯游玩京都了,她连与商溯好好说话的时间都极少。
明明已经回到京都,明明身处同一片天空下,她与商溯说过的话却屈指可数,还大多是上朝与内朝,当着功臣宿将们的面说上几句场面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