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阁里,向来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一次,白棠瞧见这只鸟,并没像往常那样叫他拿出去。
“什么鸟?”t白棠顺手折了片枝叶,伸进去逗弄那只鸟。
“鹦鹉。”裴寂伸出手指去抚摸它的毛:“会说人话的。”
隔了一会儿,白棠也没听见这只鸟说任何话:“它怎么不说?”
“你得教它。”
白棠点点头,她摸了一会儿那鹦鹉的毛,很想将它整个拿在手里,于是在打开笼子之前问裴寂:“会飞吗?”
“哪有鸟儿是不会飞的。”
白棠听了这话,手便停住了。
她盯着那笼子看了许久,又转头去看裴寂。裴寂仍如他们初见时那样好看,但在白棠眼中,那深邃的眉眼下,是带给她痛苦的根源。
这鸟,被困在笼中。
而白棠自己,被囿于王府。
“你放我走吧。”白棠的声音极轻极浅:“你的那些事,我一件也不会说的。”
裴寂摇头。
“我发誓。”白棠伸出三个指头来冲着天:“你要是担心,可以把我的嗓子毁了,叫我再发不出声音来。”她想了想又说道:“你要是怕我去告御状,你也可以把我的手废了,叫我再也不能拿笔写字。”
“别再说这样的话。”裴寂握住白棠的手:“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保证,日后绝对不会让你再受一点伤,也不会让你吃一点苦。”
白棠愈加的不耐烦起来:“裴寂,我在乎的人都死了,你我都心知肚明,你其实再也没有什么能困住我的东西了,不是吗?”
“我救过你。”
白棠兀自轻笑出声,他到底还是知晓手里有这张最后的底牌。
汴京狱前,他救了她。
冷血无情的靖王殿下,唯一一次的多管闲事。
白棠一直念着这点情分,所以不管他怎样对待她,她都一直忍耐。可是,白棠一想起从汴京狱抬出去的宋宴;从燕春楼一跃而下的小铃铛;绝望自焚的宋娘子,以及死在行云阁里的六个丫鬟,她们何其无辜。
白棠没有资格替她们原谅他。
“你不是想救我,裴寂。”白棠走到他面前,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望着他的脸:“你是想利用我,不是吗?”
“那时候你抓到了宋宴,可你没能撬开他的嘴,在那个时候碰上了我,你是想通过我让他开口说实话。”
“从一开始,你对我就从来不是喜欢,而是猜忌,”白棠将他的感情摊在眼前,“你总觉得我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你一直抓着我不放,时间一长你觉得我可能有些特别的地方,但那不是喜欢,你搞错了。”
“我没搞错。”裴寂说道。
“你搞错了,裴寂,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如果我喜欢一个人,怎么舍得让他失去所有的东西呢?”
“如果因为我,让我喜欢的人失去了所有的东西,我甚至都没有脸站在他的面前,你知道我为什么醒过来之后,没吵着去给婶娘上坟吗?因为你说你把婶娘葬在了宋宴的坟边,我不敢去呀,我去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甚至都不敢梦见他们,所以我不敢睡着,我也不敢不睡,因为醒着的时候我一样可以想起他们。”
白棠很疲惫地擦着眼泪:“可是你,”她从上到下地指了指裴寂:“你还是可以很得意地来看我,好像在看一件战利品一样。”
“你还拿这个东西来送给我,”白棠指了指那漂亮的鸟笼,“你不就是想说,我现在,跟这个鸟儿是一样的,被你困在笼子里了。”
第133章 风寒
裴寂皱着眉头瞧了瞧那只鸟笼,只觉得可能是这个礼物挑的不好。
他把这个这个鸟笼拿来给她,其实不像白棠说的那样是特意羞辱她的,只是偶然瞧见了,一时兴起,觉得这玩意稀罕,想要拿给她养着而已。
只是白棠的心思太敏感了。
白棠的思绪太多太细,很容易就钻进牛角尖里,她受的刺激太多,如今还变得无人可依了。
她原先告诉自己是为了身边人的性命才留在他身边的,但当所有的牵绊都消散,她仍旧要留在他身边的话,又是为了什么呢?
白棠不敢想。
她也不能想。
那是一个会要了她命的答案。
“你必须放我走。”白棠提起鸟笼顶上的圆环,把它整个拿到屋里去了,只留下了这句话。
裴寂自然是不会同意的。
他走出行云阁,回到书房,书房里散落着些白棠拿出来看却没有归位的书籍,裴寂摇摇头,很无奈地将那些书籍按照原来的位置放回去了。
白棠越来越没规矩了,裴寂想,明明一开始的时候还很整齐地归置的。
碧琼敲了敲门。
裴寂一边叫她进来,一边从高高的梯子上下来。
碧琼跟他汇报了下近期的事务,私设的军队又增加了五万兵马,他们的粮草又有些不够了。
“粮草的事不用太担心,户部的银子现在可以挪用。”裴寂早有对策,他继续说道:“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兵器。”
“矿山也正在摸索中,赤影派去的人在边境附近寻到一处铁矿山。”
“那就好。”
裴寂点点头,一切都在按照他设想的发展,唯一不受他控制的就只有——他的棠儿。
碧琼正要退下去时,裴寂叫住了她:“碧琼,你说什么是喜欢?”
碧琼吓了一跳。
她看了看桌子上顾韫最新送过来的信,旋即明白靖王这是又为了白棠。
“喜欢,大概就是盼着一个人好,盼着一个人开心,他开心我就开心;他伤心的话我也跟着伤心;他要是受了苦,我也想陪着他受苦;”碧琼又瞧了瞧裴寂的脸色,咬牙说道:“要是他离开我会更开心,我也愿意放手。”
“那他不就不在你身边了?那你还能高兴吗?”
“属下刚刚就说过了,他开心,我就开心。”
裴寂默然不语。
他摆摆手叫碧琼下去。
夏日炎炎,白棠身上的伤口不易痊愈,裴寂很怕总是前去的话,白棠一激动再弄伤自己。
随着几场大雨,天气很快消解了暑气,裴寂偷偷看了几次白棠,发现她近来睡的比原先稍微好些才放下心来。
因为裴寂总是深夜冒雨前去,又因为赤影几次来报说矿洞里近来常有塌方事故,他也有些焦头烂额的,不巧感染了风寒。
裴寂一开始叫孟央照顾了两天,可是两个人在屋子里一句话也没有,孟央身边跟着许多婢女,走来走去的叫他很是烦躁,并且她几乎每两个时辰就要推醒他,按时按点叫他喝药,他觉得自己实在很难安眠。
于是裴寂想到白棠。
“孟央啊,你最近照顾本王太累了,不如叫白氏来吧,你也好休息休息。”
孟央并没推拒,她唤人将白棠请来,白棠一开始并不想出院子,可是又不好太过拂了孟央的面子,只好勉为其难地来照顾裴寂。
白棠进屋的时候裴寂正睡着,她瞧见桌子上摆的关于矿洞的书信了,只是默默扫了一眼记在心里,面上不动声色。
裴寂醒过来的时候白棠正拧着手巾搭在他额头上,水流滴滴答答的蜿蜒在她白皙的手腕上,他继续往上瞧着,那儿便是触目惊心的伤疤。
裴寂往四周瞧了瞧,屋子里只有白棠和他,桌子上只燃了一支蜡烛,这屋子说不上亮,也说不上暗,有些颠倒时差的感觉。
“你醒了?”白棠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从桌上给他拿了碗药,药有些放凉了,她也没给他再温下:“喝吧。”
“凉。”
“凉点好。”白棠执拗地递给他,她又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你烧没退,喝点凉的没关系。”
裴寂非吵着要喝热的,白棠很无语地坐在一边,一动不动,于是裴寂叹了口气,挣扎着要下床给自己温一下药。
“你躺着吧!”白棠很凶地冲他嚷道,她重新支起一个小锅,把药碗里的药重新倒回去。
她用扇子给小锅扇火,裴寂听见那小锅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终于满意地躺回榻上。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是不想来,但我总要看看你死没死。”
裴寂轻轻笑起来,白棠这张嘴,真是半点不饶人。
他看她坐在椅子上给他熬药,又问道:“你怎么不带个丫鬟过来给你搭把手?”
“怕你过了病气给她们。”
“那你就不怕被我过了病气?”
“没事,过了病气更好,最好直接病死,反正我本来也不想活。”白棠扬了扬手腕:“你不是知道吗?”
裴寂不吭声了,没过一会儿,那药就重新熬好了,她赶紧去拿,一不小心却烫了手,裴寂只听见“哎呀”一声,他便赶紧起身。
“我没事,你躺着吧。”
白棠吹了吹手指,不多时便将药碗给裴寂拿了过去。
“你手没事吧?”
“没事。”白棠吹了吹药碗上的热气:“以前在济世堂,这也都是常事。”
她只说了这一句,剩下的话便戛然而止了,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好几个圈,终于落进眼前的药碗里。
“喝吧,不烫了。”白棠想扶裴寂起来。
“我不想起来。t”裴寂闭着眼睛:“你喂我。”
?
眼前的男人居然比自己还娇气,白棠很是无语。
白棠转身去取了汤匙,开始一勺一勺喂裴寂喝,喝到碗底的时候裴寂也觉得苦,于是白棠去给他取了金橘团,又喂他喝了碗荔枝水,才把那苦压下去。
“睡吧。”
白棠重新给他换了手巾,搭在他头上,裴寂突然抓住她的手,偏要她也上床上去跟他一起睡。
“裴寂!”白棠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还病着呢,别那么不要脸!”
第135章 下不了手
裴寂没再去拉她的手,他翻了个身,面朝着白棠,低低笑着:“你想哪去了?我可没那个意思。”
白棠没理他,转过头去收拾锅碗,她的手捏着碗沿,放到木桶里随便过了一遍水,再用一旁的布转着圈擦干净。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一点声音也没有,等都收拾妥当了之后,她坐在床边,背对着裴寂。
白棠刚刚收拾的时候身上微微出汗,坐定了之后又慢慢觉得有些凉了。屋子外头下着小雨,淅淅沥沥的,可她跟裴寂呆在一个屋子里,怎么也睡不着。
她的后背倚在床沿上,手脚越来越凉,可她不想与裴寂躺在一张床上。白棠起身,环抱着双臂,走到桌子前,看到关于矿洞塌陷的书信。
那是……铁矿山。
白棠的手指不着痕迹地在上面轻叩,她很快就明白裴寂大肆开采铁矿是为了什么。
他若是真有军队,必然要锻造武器。
白棠记住了上面矿山的位置,只默默将书信复位,轻手轻脚回了床边,她闭上眼睛,内心轻叹,那矿洞塌陷又要累得多少人丧命?
那个位置,就那么好吗?
裴寂在睡梦中突然咳嗽了几声,白棠回过头看他,那双摄人心魄的双眼闭上后真如同乖巧的孩子一般,可他若是醒来,每一天都要夺走许多人的生命。
有些人来这世上是来救人的,而裴寂来这世上是来害人的。
“你真的,真的很该死。”白棠瞧着裴寂,轻轻地开口。
白棠在床边发现一把匕首。
那是裴寂的,匕首的柄端还刻着一个“寂”。
“你这名字取的真不好,自从遇见你,我就没有一刻寂静过。”白棠摸着那凹下去的字,轻轻将匕首从鞘中扯出来。
那把匕首被白棠握在手里,悬在裴寂的胸膛之上。
白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的身体绷得笔直,她的胳膊和手腕都在微微颤抖,最终却只落下一串泪。
她下不去手。
即使他是那样罪恶滔天的坏人,即使他夺走了她最想要的自由,即使他带给她那样彻骨的伤痛,她居然也下不去手。
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
白棠颓丧地收回了匕首,她恍惚着重新坐回到地上,听着背后传来裴寂均匀的呼吸声,她的心如坠谷底。
她轻轻将蜡烛也熄灭,让自己那些疯狂的念头都湮灭于黑暗之中。
床榻之上,裴寂睁开了双眼。
裴寂也在赌,赌那把匕首到底会不会落下。
那匕首是他故意留给她的,那些书信也是他故意留给她的,他也一直都没有睡着。
他到底是赌赢了。
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白棠倚着床铺才堪堪入眠,她的头搁在自己的手臂上,坚决不越雷池一步。
裴寂俯身,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抱到床上。白棠在他怀中,裴寂终于踏实地进入了梦乡。
白棠在睡梦中越来越热,等她醒了才发现自己居然又跑到了裴寂的床上。
!
什么情况?!
白棠立刻就想到是裴寂干的,可她一回头,裴寂分明睡了一整晚,他又在病中,那么只能是她自己梦中作乱。
她不想叫裴寂发觉,于是小心翼翼挣脱开他的怀抱,裴寂却悠悠转醒,无辜地问道:“你为什么上我的床?”
“我没有。”
“棠儿又想我了?”裴寂大手一拦,重新将她抱在怀里,白棠觉得自己此刻很像一只棉花布偶娃娃。
“没人想你!赶紧松手!”
白棠从床上逃也似的跳下来,她重新支起小锅,开始熬药。
药锅煮沸的味道是最难闻的,白棠最讨厌药味,即使她不喝也觉得苦。她将药材依次倒进去之后,马上去开了窗子。
风吹进来,屋子里的药味散了些,她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些。她一边将煮好的药拿给裴寂,一边发现屋子里的药材快要没了。
“得出去给你抓点药了。”白棠一边替裴寂扇着药碗,一边跟他说道。
“叫下人去就行。”
“你是不是信不过我?”白棠将扇子重重放下,磕在碗边上。
“是啊。”裴寂点点头,他拉住白棠的手,眼神示意她赶紧喂自己喝药。
白棠气结,她又快速地扇了扇药碗,开始一勺一勺喂给裴寂。
她手一直端着碗,手都酸了,偏偏裴寂喝得极慢,好像在品尝什么甘霖似的。
“你能不能快点喝?”
“不能。”
白棠又细致地喂了他一会儿,药碗空了,裴寂也折腾够了,脑子昏昏沉沉的,知道大概是刚刚喝的药起了作用。
“棠儿,我睡一会儿。”
“嗯。”
白棠点点头,裴寂没过一会儿又出了一身的汗,又非要白棠给他扇扇子。白棠耐着性子给他擦了汗,又扇了好一会儿,裴寂终于踏实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