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暗道不妥,该早早回禀清楚的。
御书房中安静一瞬, 萧询重新翻开了奏案。
“去户部传二位侍郎前来。”
“奴才领旨。”高进擦了擦额间冷汗,赶忙去办。
……
顺和宫中, 陈妤虽在休养少见外客, 但对瑜安的到来还是欢喜。
有御医精心照料, 她的身体已好转许多。
宝珠为嘉懿郡主沏了茶,而后带着屋内服侍的侍女退下。
瑜安道:“陛下那儿传了消息,案子已有眉目。”
此番陈妤中毒的源头早已明了,是一张七弦古琴。因是裕王府上送来的物件, 顺和宫经手之人没有仔细查验。
毒药藏在了琴身中, 不易察觉。
陈妤平日里在屋中抚琴,一月以来,毒性慢慢积累。好在最后发现及时, 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至于下毒之人, 经查实为裕王府的一名侍妾。她不愿王妃入主后宅, 才铤而走险。
眼见着事情败露在即,她于前日被发现在卧房悬梁自尽。
瑜安道:“那位侍妾入裕王府已有两年, 原是乐坊舞姬出身。”
因容貌生得清秀可人,又抚得一手好琵琶,在宴上得了裕王青眼。裕王将其赎回了王府,后抬为侍妾。
陈妤安静听着,手中药盏不自觉握紧。
“王府侍妾么?”
因在养病,她面容有些憔悴,不及往日里的光华。
瑜安也知这样的理由荒唐。旁的不提,这位王府侍妾是如何避人耳目寻到毒药,又哪来的胆量毒害一国郡主?她死得蹊跷,身世亦不明朗,实在是疑点重重。
但南陈对这个交代已然满意,司正司奉旨结案。
再查下去消息四下里传扬,对双方大婚都不利。
此案办得隐晦,未留下明面上的卷宗,瑜安也是由萧询私下告知。
两国都愿将此事盖棺定论,她明白陈妤的委屈,只能轻声道:“先养病要紧。”
药已凉,入口苦意更甚。陈妤何等聪慧,知道此事背后必然还有主使。她在病中闲时思索,总与北梁脱不了干系。
齐、梁两分北方天下,相争百年。梁王自然不愿看到北齐与南陈交好,因而她便成为其中的棋子。
这个局布的未必高明,可王上命她和亲北齐,却未必要同北梁交恶。于齐帝而言,和亲郡主在宫廷被人暗害,绝非光彩之事。两方皆不愿大张旗鼓为她作主,就这么心照不宣地揭过此事。
堂兄这几日来看望她时,话里话外亦是要她为大局考量。她除了咽下这份苦果,别无选择。
瑜安递了蜜饯给她,安慰道:“陛下已下令加强顺和宫中守卫,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了。”
甜意在唇舌间萦绕,陈妤慢慢平复过情绪。
虽遇险境,可她与裕王的亲事天下皆知,断无回头的道理。
更何况就算取消了婚约,她回南陈能如何自处,恐怕要长伴青灯古佛一生。
自从答允了远赴北齐和亲,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唯有一条路,那便是嫁入裕王府。
堂兄已在同北齐商议,重新择选吉日,最晚也会在十二月,年关前。
她对瑜安笑了笑,如茉莉般清丽动人:“瑜安,多谢你来陪我。”
她长于王廷,真情同假意之间辨得格外清楚。
……
昭明宫内,今日为皇室家宴。
裕王午前入宫探望过自己的未婚妻子,顺颖郡主身体虽仍有些虚弱,在御医悉心调理下气色已好上许多。
如此飞来横祸,隐患出自裕王府,他不免愧疚。这几日整肃王府内宅,务必要给南陈和顺颖郡主一个交代。
虽是病中见客,陈妤妆容亦不失礼数。
到底未正式成婚,裕王不便久留。叙了一会儿话,他恋恋不舍退出了顺和宫。
“从来好事多磨,总会修成正果的。”
殿内帝王尚未至,安王作为过来人,安慰了裕王这个弟弟几句。
虽是两国联姻,但裕王与顺颖郡主数面之缘,彼此皆有好感,对这桩婚事心甘情愿。
裕王想到尚在病中的女子,她无辜受累,却温柔体贴,更是让人怜爱。
婚期改到了腊月中,他想早些迎娶人入府,好生呵护。
瞧皇弟惦记心上人的模样,安王看破不说破。趁着兄弟相聚,与他传授些婚后夫妻相处之道。
京中人皆知晓,安王与王妃的婚事是明帝在位时亲自定下。成婚以来,王爷与王妃一直琴瑟和鸣,感情甚笃,世家间多羡慕这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且如今王妃得偿夙愿,身怀有孕,更是喜上加喜。
安王叮嘱了不少,又道:“不过我同你长嫂早便相识,十余年青梅竹马的情分,成婚后的情形与你又有些不同。”
他本是想提点皇弟不可全盘照学,却听得屏风外一道声音:“若非青梅竹马,依皇兄所见应当如何?”
安王同裕王忙起身相迎,虽是骨肉血亲,但君臣之礼不可废。
明帝膝下子嗣不多,统共只有三位皇子。萧询的储君之位早早便定下,兄弟间无夺嫡纷争,向来和睦。
萧询于主位上落座,安王和裕王坐回了原位。
今日只是寻常家宴,高进请过帝王吩咐,稍后再命人传膳。
“皇兄接着说下去便是。”
萧询方在屏风外立了一会儿,听安王说到关键处,才插上这一句。
裕王也洗耳恭听。
安王居长,多经了些人事。虽觉今日的帝王有些反常,从前他一直忙于政务,以致后宫虚悬,至今尚未立后。
他清了清嗓子,整理过思绪接上前时的话,继续往下谈。
……
韵华院内,萧询得瑜安相邀,安然品茗。
他的暗卫昨日截下了郑媪送出城的书信,便来交到瑜安手中。
北梁的使团居于皇都,郑媪如此舍近求远,看起来她背后的主使同刘真是各自为阵。
这些日子瑜安一直命平淮盯紧静颐院与使团居所,也确信双方之间并无交集。
翻过这封简短的密信,郑媪的确是想借她和萧询的关系做些文章。
靖平王府冒牌的郡主与齐帝有染,如此紧要的消息,她自然迫不及待传给自己的主子。
倘若谋划得宜,这便是大功一件。
瑜安静下心,从齐梁休战后,北齐皇都陆续渗进来些梁地的细作,裕王府那位自尽的侍妾便是一枚埋了两年的暗棋。
如今,他们更是将手伸进了靖平王府。
她思及下一步的对策,萧询道:“朕过些时日要去寿郡一回,你可想随朕同去?”
瑜安一愣,旋即明白萧询的用意。
她有心要郑媪误会自己同萧询的关系,等到她将消息送出,便可确认她是否为刘真一党安插在靖平王府的暗线。
既已作了戏,自然要善加利用,安排得周全。
萧询含笑:“秋日时节,寿郡的红叶很漂亮。”
寿郡离京畿不远,来回三两日路程足够。瑜安曾从地志中读过,记得寿郡的花雕酒格外有名。
从秋A归京后,瑜安养了几月伤,在屋中闷了许久,的确想出去走走。
“容我想想。”她倒没有回绝。
……
晚膳时分瑜安与小叔叔提起此事时,顾昱淮笑道:“陛下去寿郡,约莫是为了税制。寿郡经济富庶,民户足,是最先改租庸调为两税法的地界。”
新税制层层推行,户部交上来的奏报一片清明,难免有粉饰太平之嫌。帝王高居庙堂,趁着秋税新纳,亲往民间寻访不失为良方。
顾昱淮赞许帝王此举,陛下近两日也与他交代过,来回寿郡四五日光景,朝中等闲事务由他暂代。
早便看出小侄女想出去透透气的心思,顾昱淮道:“寿郡景致甚好,去上几日无妨。”
有陛下带着瑜安,一路护卫相随,他倒没什么不放心的。
“寿郡的花雕酒甚好,回来时记得带上一壶。”他笑道。
……
因是微服出京,并未有多大阵仗。寿郡乃京畿直辖,一向太平安稳。寿郡的长官为政清明,明帝在时曾褒扬其两袖清风,公允堪为州郡表率。
到了出行的日子,瑜安同萧询约在了城门口亭中碰面。二人事先约定,此行是扮作京都富商,往来寿郡经营生意。她带了平淮和另两名护卫,届时一并交由萧询身边的亲卫调派。
碧空如洗,金黄的落叶飘散于官道。
高进瞧嘉懿郡主一袭玉白色勾云纹的锦袍,足蹬云靴,墨发以玉冠束起,腰间还斜斜插了一把折扇。秋日的阳光下望去,说不出的风流雅致,活脱脱一位俊俏的郎君。
朝宸宫的总管笑着摇摇头,倘若嘉懿郡主是靖平王府的公子,不知该有多少京都贵女为之心折呦。
第73章 追妻第七月――拼酒
秋风送爽, 一路纵马奔行。迎着夕阳金辉,远处城门上“寿郡”二字渐渐清晰。
瑜安随萧询顺利入了城,一行人下榻于城中东篱客栈。
上房早已备好, 客栈的伙计牵了马匹去后院照料。
瑜安在自己屋中休整一炷香的工夫,换了身轻便衣衫,便下到一楼大堂中用晚膳。
萧询的房舍与她比邻,已在膳桌旁等她。
寿郡离京畿不远, 日常菜色大同小异。
在一楼打点的掌柜瞧出他们是外地来客, 招待得格外热络。
“二位公子, 不知如何称呼?”
瑜安不假思索:“我姓叶。”她看一眼萧询,想了想道, “这位是我兄长。”
高进瞧陛下安静品茗,算是默认。
“叶公子, 若是有何吩咐, 尽管吩咐我等便是。”
掌柜笑容殷勤, 自是知晓眼前二位衣饰不凡,必定是贵客。下去后他细细交代了店中伙计,务必要好生待客。
不多时菜先后上齐,瑜安品了几道据说是客栈的招牌菜式, 没什么惊喜之感。
天边光亮散去, 夜色笼罩大地。
一日赶路疲惫,用过晚膳,瑜安同萧询各自回房休息。
客舍收拾得干净雅致, 瑜安请店中伙计送了沐浴的热水到房中。
她合上房门插销, 褪了衣物解开束胸, 洗去旅程疲乏。
一夜无梦。
……
“昨晚睡得可好?”
在二楼廊间与萧询会合,瑜安稍一颔首, 今日着了一件月白色的缎袍,以银色的丝线勾勒出如意云纹。
早膳是在客栈不远处的小摊上用的,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撒以葱花点缀,在宁静的清晨格外惬意。
馄饨是摊主夫妇现包现煮的,用料足,汤鲜美,瑜安很是喜欢。
等用过膳,萧询便陪着她在城中四下里转转。
他极为熟悉街巷路途,瑜安好奇道:“兄长从前来过?”
“少时随父皇到过此处。”
数年过去,寿郡城中未有多大变化,冰糖葫芦倒是从六文钱涨到了八文。
萧询要了一串,递与瑜安后付了银钱。
他不大喜甜食,不过眼前冰糖葫芦的糖色极好,山楂颗颗饱满。
瑜安咬了一口,边吃边由萧询带着继续转悠。
高进领护卫跟着,有眼力见地越退越远。
寿郡城中很是繁华,瑜安沿路见到数家酒肆,酒香随秋风飘散。
萧询道:“三日后城中有庙会,等庙会过后再回去不迟。”
他特意选此时到寿郡,便是为此。
瑜安想帝王来此地应当还有正事,买酒的事暂且不急。
果不其然,萧询又道:“明日我要往附近乡县,你若想到城内何处,让高进跟着你便是。”
高进上前领命,瑜安挑眉:“我与兄长同去便是。”
二人选了家茶肆坐下,萧询耐心与她解释道:“往来村落,道路曲折不易行,明日还要在村中宿上一夜,比不得城中。”
既是来探查赋税征收事宜,自然要亲至寿郡下辖各处乡落。
瑜安咬了一颗糖葫芦,也不多话,只道:“兄长当真不带我?”
沉默须臾,萧询妥协:“……好罢。”
……
翌日天不明即动身。
诚如萧询所言,出城后一路奔波。因城外几十里已无官道,全凭一位出身寿郡的暗卫领路。
踏着晨曦出城门,午前已陆续穿过三处村落,各有停留。
瑜安同萧询并肩行于田间,百年来齐梁征税俱行租庸调制,只细节处稍有不用。租庸调按人丁收税,一户人家按家中口数缴纳银、绢,并服徭役。可惜随地方豪强富户兼并土地,均田制渐废弛,贫者失其地,难以承担朝廷赋税。可以预见,尽管齐梁朝中俱打压土地兼并之风,但租庸调已难以为继。
而萧询所行,意在改租庸调为两税法。瑜安曾在御书房中瞧见过只言片语,半日观望下来,无需萧询多言已明了大半。两税法分作夏税与秋税,夏税征银,秋税收粮。先由官府查验田地资产,将民户划作几等,按户等收税。富户多缴税,贫户少纳税。如此均衡下来,朝廷所收赋税不减反增,是个极巧妙的法子,又能有效抑制地方豪强吞并土地。
不过租庸调已有百年,要想取而代之绝非易事。萧询选在寿郡先行试用两税法,意在循序而为。
眼下正是秋税征收时,有些村落已先行缴纳完毕,还有几处仍在清点之中。
今岁是丰年,收成比往昔多出三成。瑜安瞧纳完秋税的农户家中粮仓堆满大半粮食,面上是朴实而满足的笑意。
靠近寿郡城的几处村落皆走遍,其中一处双源村,村口有一架巨型的木水车,便利灌溉。
瑜安停下看了半盏茶的工夫,余下光景自然是继续赶路。
乡间小路不比官道,好在这几日天晴无雨,否则必定泥泞一片。
要去的下一处村落相隔几十里,因而到午膳时分,只能暂在野地树下稍作休憩。
一众护卫晚二三里路赶至,高进勉强在其中,擦了擦额间汗。
先帝爷自幼对陛下教导严苛,骑射剑术无一不精,陛下十五岁起便去军中历练。
有时长途奔袭,连随行暗卫都未必跟得紧陛下。
原本今日为着嘉懿郡主,特意准备放慢脚程。可谁成想郡主一直同陛下策马在前,半点不落下风。路上有时二人来了兴致,还有余力较量一场骑艺,将护卫远远甩开。
在外一切从简,晨起动身时备了干粮。途经村舍时,又从农户手中置办了些吃食。
瑜安坐到溪边,溪水潺潺,清澈见底。
萧询递了壶清水给她,溪水倒映出二人相隔半步而坐的模样。
瑜安随手掰了一半饼给萧询,他接过,道:“可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