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蘅芜不敢想,尚且年少的萧言舟在发现自己的母亲竟然恨自己时,会是什么心情。
以及他发现那几乎夺去他半条性命的蛊毒是自己的母亲所下,又是如何心情。
哪怕那时他们的关系早已冰冷,可萧言舟……又何尝不是保有一点渺茫的希望呢?否则,也不会放任崔太后在国寺安养,迟迟没有对她下手。
谢蘅芜这么一想,觉得萧言舟也实在可怜,似乎比她还要再可怜一点,于是泪水滴答,划过面颊,落在他手上。
温热的湿意一滴一滴将指尖打湿,萧言舟看她将自己哭得眼皮微肿,目中是红的,鼻尖与眼下也都是红的,心疼不已。
他轻叹:“错的又不是阿蘅,怎么伤心成这样……”
谢蘅芜唇瓣动了动,小声道:“可是陛下,妾身也为您难过……”
她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还带着浓重的哭腔,很难听清究竟说的是什么,偏巧萧言舟就是听懂了。
这么多年……人都道他狠毒暴戾,连对自己的母亲都毫不留情。
谁又知道,真正毫不留情的,是他的母亲。
可所有的这些,萧言舟都不能说。那蛊毒给他留下了头疾,日夜疼痛,却尚且能医好;崔氏留下的苦痛,却早已侵蚀入心,难以拔除。
可笑他从前竟然试图从这些苦痛中寻找她对自己丁点的爱意,当然这些仅存的幻想,也早已破灭了。
如今能懂他的,只有眼前的人。
他垂睫,漆色眼眸中暗色翻涌。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与她,还真是同病相怜。
萧言舟薄唇轻启,想要说什么,但半晌后,只轻轻道:“都已经过去了。”
“孤现在,早已不在乎了。”
不在乎他的所谓母亲如何想他,如何对他。
萧言舟的拇指在她面上蹭过,轻轻抹去泪珠。
“孤有你便够了。”他垂眼低喃,自言自语般:“阿蘅……你这样懂我,可就彻底不能离开我了。”
谢蘅芜对上他的眼,流淌的缱绻情意下,又几多扭曲偏执,像是终于找到心爱玩具的小孩,死死抓着不愿放开。
她怔怔瞧了一会儿,抬手覆住了他搭在面上的手掌,柔声,
“妾身不会离开陛下,妾身……会一直陪着陛下。”她顿了顿,继续道,“陛下也……不能离开我。”
两人凝眸相望,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相似的病态。
片刻后,两人皆忽然笑了笑。
竟是在对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于是不免各自庆幸。
还好当初没有把她杀了。
还好当初没有从他身边溜了。
谢蘅芜将脸贴在他掌中,静静敛眸,婉约似水。
她已止了泪,面上尚余泪痕斑驳,睫羽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
萧言舟俯身,轻吻她的眼睛。
似乎,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喜欢她的眼睛。
一度还想剜出来珍藏。
现在觉着,还是在她面上这般鲜活的好。
柔软微凉的唇瓣贴来,稍稍缓解了哭过后眼睛的胀痛感。
谢蘅芜半垂着眼,任他亲吻。
萧言舟的动作温柔又小心,仿佛生怕一点粗鲁,就亵渎了神女。随后他又低下一些头,与她额间相抵,垂目轻舔过唇瓣,尝出一点咸涩。
她的眼泪,味道可真糟糕。
虽然萧言舟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私心还挺喜欢她哭的样子……眸子又红又水,蔓着被蹂躏过似的美感……但他不喜欢她伤心。
若是要流泪……还是因为别的缘由比较好。
他这般想着,便偏过头,与她鬓角相贴,互相听着对方平缓的呼吸声。
萧言舟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阿蘅想何日见他?”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靖国公。
谢蘅芜想了想,说道:“还是先不急此事了……来日方长,还是让陛下先缓一缓吧。”
的确,此事并不能操之过急。
两人又默下,谢蘅芜觉得现在的气氛闷得慌,很是不舒服,便另起话头道:
“陛下,那颂词,妾身已经能背下来了。”
她本就聪慧,背下这些冗长的颂词,并不是难事。
见萧言舟没说话,她便在他耳畔,一字一句,缓缓将颂词念来。
冗长繁琐的字句,从她口中出来,都变得好听许多,柔和的,仿佛春风,徐徐拂面。
萧言舟今日早朝时,还听大臣奏道,北边河流于数日前化冻。
他茫茫然,听着谢蘅芜依旧在耳畔念叨颂词,头一回分外鲜明地感受到。
春日已至。
「其实是一样的人呢嘿」
第八十九章 又是这死猫
谢蘅芜这日便宿在紫宸宫里了。
倒不是她不想回去,而是她在与萧言舟背那颂词,背着背着,竟把自己背睡了过去。
这也罢了,谢蘅芜又梦中惊醒,发觉自己癸水来了。
周启这段时日就住在御医院不走了,来得倒也快,看见谢蘅芜唰白的脸还吓了一跳,以为她又中了什么毒。
诊脉过后周启放心下来,大概的问题不过是气血不足,加上她还未恢复,看起来更虚弱些。
“陛下,这些时日最好还是让娘娘心思平和些,臣方才一诊,发觉娘娘忧思过度,实在不利于痊愈。”
说起她为何忧思过度,萧言舟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
他点点头应下,让周启又开了一方后,将人屏退。
谢蘅芜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裳,裹着两层锦被窝在一边的美人榻上等宫人们将弄脏的床榻重新铺好,一面幽怨地盯着萧言舟手中的药方。
得,她要喝的药又多了一个。
察觉到她的视线,萧言舟侧睨来,意味不明道:
“阿蘅别想躲。”
她没说话,只眨巴眨巴眼睛看他,眼上红肿还未完全消退,泪洗过的眸子水亮,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萧言舟薄唇动了动,末了两字:“没用。”
装可怜也没用。
谢蘅芜的眉心跳了跳,骂他油盐不进。
还是她心软,他一装可怜,不还是什么都应了吗?
谢蘅芜见这样无用,便开口道:“陛下……妾身没事的,女子来癸水都这样,哪里需要再喝什么药……”
她声音还微微哑着,软声时,尾音带着上挑的勾,在他心上一拂。
对上谢蘅芜真挚无比的眼睛,萧言舟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险些松口应下。
幸好是险些。
他抿紧了唇,连下颌都绷出了直线,片刻后才道:“……不成。”
“周启说了,你要体弱些,得好好养一养。”
“不然……阿蘅这身子……”萧言舟的目光隐晦地将她上下一扫,谢蘅芜不由紧了紧锦被,感觉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锦被衣裳,将她看了个透。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才慢悠悠道:“……如何受得了孤呢?”
从萧言舟似笑非笑的神情和隐隐带了些炫耀的语气,谢蘅芜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登徒子!
她神情微僵,瞥了眼后头还未离开的、此时正在装聋子的宫人,两腮肉眼可见地红起来,下意识就抓起身后靠着的软枕往萧言舟丢去。
她在拾翠宫这样做了许多次,拾翠宫的宫人从最初的震惊已到了后来的见怪不怪,可紫宸宫的人却还没有见过这架势。
于是纷纷驻足凝神,特别是在看见萧言舟还真被砸到后,众人纷纷一凛,忙不迭低下头去。
想贵妃娘娘也忒大胆了,这样放肆,陛下……陛下还真会纵容不成?
嗯,还真纵容了。
只见他们的冷面帝王面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将那软枕接下,还到贵妃跟前很是贴心地将软枕塞回贵妃腰后。
如此细心妥帖,唯独不见半点怒意。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退下。
谢蘅芜拧过脸去,用后脑勺对着萧言舟。
后者将手按在她肩头,轻轻揉起来,一面说道:“阿蘅别生气,周启说了,生气也对你不好……”
谢蘅芜执拗地不肯扭头,哼声:“那陛下还说那种话?”
萧言舟无辜:“孤说的不也是实话吗?”
这下谢蘅芜扭头了。
气的。
萧言舟原是俯身与她说话,她一回头,几乎与他的面庞贴在一起。
俊美而冰冷的容颜近在目前,偏偏那表面的冰霜又为她而化,融化的春水流淌在他眼里,尽管被漆色掩盖,却依旧被她瞧得清晰。
对上这么养眼的脸,谢蘅芜抿了抿唇,莫名消气了。
……算了,他忽然这样混不吝,不还是想让她开心点。
见她发怔,萧言舟微微抬眉,道:“干嘛这样看着孤?”
谢蘅芜弯眸,莞尔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陛下长得可真好看。”
这下换萧言舟怔住了。
他当然知道后面两句。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萧言舟掩饰似的低咳一声,耳尖带了点红色,嗤道:“皮囊不过身外之物,阿蘅如何就盯着这些?”
“陛下,食色性也,何况……”谢蘅芜笑意更盛,“陛下不也……很喜欢妾身的皮囊吗?”
萧言舟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将要把锦被拉下的手。
得逞的谢蘅芜噗嗤笑出声来,倚靠在他的手臂上笑得肩头直颤。
萧言舟闭了闭眼,无奈忍下。
至少她说的的确对。
谢蘅芜笑够了也不挪开,就将脸靠着他手臂,赖定了似的。
就当萧言舟以为她无话时,便听谢蘅芜轻声嘟哝道:
“可是妾身就是很喜欢陛下……”
人若是缺乏爱,一种人会不断向外求证,一种则会内敛表达,不愿开口。
显然萧言舟是后者。
他感觉自己的心口被谢蘅芜吐出的字句撞了一下,有些无所适从地垂眼。
他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却说不出口,只得用另一条手臂揽紧她。
幸好谢蘅芜并不是一定需要他的回答。
她可以从他的动作里感受到,他想说什么。
她抬眸,安抚一般:“妾身知道,陛下也与妾身一样。”
见他面容松动,谢蘅芜紧接着说道:
“所以陛下,妾身明日可否回拾翠宫?”
萧言舟的脸又蓦地沉下。
他眯眸,眉眼深邃又阴森:“就这么不愿在孤的紫宸宫待?”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这不是现在的紫宸宫也没有多少妾身的东西吗,让他们挪来挪去,未免也太耗费精力了。”
“而且……妾身好多解闷的东西都还在拾翠宫里,连梨落都不一定知道放在哪儿。”
她说的听起来颇有道理,但萧言舟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幽幽道:“真的就这样?”
谢蘅芜忙不迭点头,萧言舟的目光却没有弱下一点,反而越发凌厉起来。
两人僵持一会儿,终是谢蘅芜败下阵来。
“……是,是雪球啦。”她支支吾吾,“陛下的紫宸宫,雪球定然来不得,可妾身又有些想它……”
“而且雪球它……若是见不到妾身,会吃不下饭的!”
虽然听起来夸张,可的确如此。雪球意外地黏谢蘅芜,有一次她太累没去看它,雪球竟真的一日不吃不喝,只等着她来。
这么一来,谢蘅芜是万不敢不陪它。
萧言舟舔了舔齿尖,想果不其然。
又是这死猫。
他再一次后悔将雪球送给谢蘅芜,但现在后悔也晚了。
“那孤让人带它过来,你与它隔着窗子瞧一瞧便可。”萧言舟沉静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莫名的委屈,“你已经许久没有来过紫宸宫了。”
谢蘅芜垂眸,觉得眼下场景诡异至极。
这算什么,他是在与一只猫……争宠?
第九十章 登徒子
谢蘅芜觉得他这幅样子幼稚极了,偏偏她好像又十分吃这一套。她没得心软下来,应下了萧言舟的提议。
“倒也不用隔着窗子瞧吧,感觉也太奇怪了。”谢蘅芜拉过他的手,轻轻捏着他修白整齐的指尖,“妾身去外头瞧瞧它好了。”
萧言舟想说你如今最好不要吹风,但对上她希冀的目光,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既然她都为自己让步了,他也不是不能勉强让着她一些。
萧言舟漠着脸,微微僵硬地颔首。
谢蘅芜这便心满意足,要梨落进来,与她嘱咐需要带过来的东西。
萧言舟本想留着听一会儿,但赵全来报,说集贤殿常侍求见,他便不得不暂离。
临走前,还不忘埋在谢蘅芜颈窝一会儿。
虽然没有香了,但萧言舟还是很喜欢这么做。
“孤宫里的东西,你可以随意碰。”他说着又想了想,确认没有什么她看不得的东西,又道,“那里的书也能随便看,重要的东西,孤都放在御书房,你放心。”
左右那点东西今天也被她发现了,应该没有什么还需要瞒着她的了。
谢蘅芜心中一暖,轻轻应了是。
萧言舟这才颇为不舍地起身,捏了捏她的脸颊后,才离开了寝殿。
谢蘅芜与梨落吩咐完,等候的时候,便起身去了萧言舟说的地方。
她只是癸水来了,倒也没有到了寸步不能行的地步,是萧言舟太紧张她了。
拾翠宫里也拨来了二三宫人,远远跟在谢蘅芜身后瞧着,并不上前打搅。
她停在书案前。
书案后是几架高大的博古架,被各色书籍填得满满当当。自然这些书,左不过是些史书兵法,或是其他典籍,并不适合用来解闷。
她走上前,细细瞧起来。
只看书脊也看不出什么分别,这些书大多都半新不旧,看起来时常被人翻阅的模样。
谢蘅芜的目光梭过,在某处微微一顿。
架子上基本都清扫整洁,不曾落灰,唯独那一处留下了一点点灰尘的迹子。
或许宫人打扫疏忽,偏偏那两边又干净,将这一点灰尘衬托得格外显眼。
像是……宫人们刻意避开了此处一般。
谢蘅芜抬抬眉,探手摸上了那书,又想既然宫人避开,是否是萧言舟的意思?
然方才他的话又浮现耳畔。
既然……是他自己说的都可以瞧,那她取出来,应当也无妨吧?
谢蘅芜如此想着,手已然将那书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相当寻常的书,看名字,应当是记述农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