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露秾见此,道她是对自己有防备,自然也不多问。
两人便都沉默下,静静并排立着,气氛有些诡异的祥和。
谢蘅芜分神想,她与崔露秾,还能有心平气和讲话的日子。
看来崔太后真是做了什么让她寒心之事。
会是……什么呢?
“娘娘可否赏脸,到臣女宫中坐坐?”
崔露秾的话拉回了谢蘅芜的思绪。
她抬抬眼,下意识想拒绝。
她与崔露秾,只能说关系缓和,却全没有到了可以相信的地步。
但转念一想,这又是一个难得的套话机会……谢蘅芜莞尔,应下她的邀约:
“自然可以,劳烦崔娘子了。若是崔娘子不介意,其实……也可以来本宫的拾翠宫。”
“臣女怎敢叨扰娘娘。”崔露秾也笑着,心想拾翠宫也不知有多少萧言舟的眼线,她可放不下心在那里套谢蘅芜的话。
虽然她住的宫室不见得就少了眼线,但想来……是没有拾翠宫多的。
谢蘅芜明白她的顾虑,便不再推拒,柔声应下。
她答应得这般痛快,倒是让崔露秾感到不自在起来了,很快就寻了个借口离开了岫书苑。
谢蘅芜没急着走,而是慢吞吞的,将尚未修葺完毕的岫书苑又一次逛了一圈。
她有一种预感。
长宁宫终成过去,而如岫书苑这般的地方,将会……越来越多。
第九十五章 娘娘威胁臣女?
崔露秾所居之处,名长安宫。
便是最初赵全为谢蘅芜安排的地方,但萧言舟反悔后,这座宫室便又空置下来。
如今崔露秾呆在这里,倒是意外地合适。
谢蘅芜不知这其中关窍,只一路行来时,看四处越发冷清安静,便也明白了萧言舟的态度。
她当然相信他,可他愿意这样做,不免令人更安心。
等在外头迎她的是一个长相讨喜的小丫鬟,看其所着并非宫装,想来应是崔露秾自府中带来的人。
“婢子青容,给娘娘请安。”青容恭顺福身,等谢蘅芜走近了,又说道,“娘子已在里头等着娘娘了。”
谢蘅芜微微颔首,移步入内。
随她经过拂起一阵轻微的气流,仿佛带着香一般,可细嗅之下,却又没有任何气味。
青容在她走过后才敢抬眼望了望。
谢蘅芜披着淡色的外袍,身后有侍女为她提起裙摆。其袅袅婷婷,簇簇如明花,又不显妖艳,只觉疏懒雍容。
青容惊艳一瞬,赶紧跟上。
想这贵妃之姿,丝毫不输自家娘子,也不知是何出身。
崔露秾就呆在主殿内,捧着一卷书翻看。
既然人到了,她便也放下书,还算客气地请谢蘅芜坐下,随后屏退了宫人。
谢蘅芜趁她去拿茶水时,视线四下一扫,打量了一番。
崔露秾在这里住了也有一段时间,或多或少地,添置了一些东西。
室内清雅,没有过多艳丽的颜色,所见最多的便是各类书卷,以及字画名帖。
虽然看起来没有十分华贵,但谢蘅芜却瞧出来,那幅挂在墙上的孤山流水,是价值连城的孤品。
但这一幅,便可抵得上一座边陲之地还算富庶的小城。
恐怕连萧言舟的国库内,都不一定有这样难得的东西。
如此,无不显出崔氏这般大世家的根底,也难怪他忌惮,不遗余力想要削弱其势力。
分神时,崔露秾带着茶水来了。
“这是今岁新得的明前龙井,娘娘尝尝。”
她说着,将茶盏推到谢蘅芜跟前。
清明已过,明前龙井便更是难得了。谢蘅芜听宫人闲谈时提及,这点茶叶在外头,早是万金难求。
谢蘅芜轻笑谢过,抿了一口,顺口夸赞一番。
崔露秾便也接着说下去,不忘试探一番。
但谢蘅芜每每皆笑着绕过话头,悠悠闲闲的姿态,又将话题引到了巧巧身上。
“崔娘子可去看过巧巧娘子了不曾?”
崔露秾眸色微凝,状若无事道:
“巧巧她很好,臣女替巧巧谢过娘娘关心。”
“…是吗。”谢蘅芜低眸,“崔娘子既然回来寻本宫,便是知道,本宫不曾骗你了。”
崔露秾面色无波,唇边笑意清浅:“是,臣女明白。”
“崔娘子便不好奇吗?”
“臣女需要好奇什么?”崔露秾语气自然极了,但细听之下,又泛着冷气。
谢蘅芜却是不进她的套,忽而问道:“崔娘子与巧巧相识多久了?”
这毫不相干的问题令崔露秾皱了皱眉,想其间可有什么陷阱。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臣女是十四岁时认识她的。”
谢蘅芜略一思量,笑道:“那也认识数年了。”
崔露秾只点一点头,十分谨慎地闭口不言。
谢蘅芜一手支颐,偏了偏头,很是放松的姿态:“我倒是羡慕崔娘子,身边能有相识数年的好友。”
崔露秾眨了眨眼,以为她是为自己孤身来此,无法再见旧日交好贵女而伤怀,便随口安抚道:
“陛下如此喜欢娘娘,娘娘若是想念她们,说不定陛下会答应娘娘回去瞧一瞧的请求。”
谢蘅芜却是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眉间染上愁绪:“崔娘子说笑了,我纵使想去探望,也无人可瞧。”
崔露秾这才明白她是何意,自知失言,她低眸兀自啜了口茶水。
谢蘅芜却絮絮道:“…所以我才羡艳娘子,若巧巧与娘子未生嫌隙便好了,否则…我都替娘子觉得可惜。”
崔露秾抿了抿唇,只觉满口茶香中混杂着一点苦涩。
虽说与巧巧的交往也是带着利的,可多年下来,来来去去便是这么几人,若说没有一点真情,那是不可能的。
她淡淡道:“娘娘说笑了,娘娘与臣女这般处境的人,身边何人不是掺着三分假,若是全心依凭,才是可笑。”
谢蘅芜闻言看向她,眸光闪烁如星:“那么崔小将军呢?”
崔露秾登时警惕:“娘娘说起阿兄做什么?”
“不知崔娘子对自己的兄长,是否也是如此呢?”谢蘅芜慢条斯理道,“听闻小将军至今未娶,左丞可否有心仪人选了?”
崔露秾冷冷:“这是臣女家事,臣女无可奉告。”
谢蘅芜笑眯眯:“若是本宫与陛下提一嘴…就说崔小将军未娶,巧巧娘子未嫁,两家又交好,你说陛下会答应吗?”
崔露秾瞳孔一缩,言语中不可置信:“娘娘是在威胁臣女?”
“怎么是威胁呢,亲上加亲的事,崔娘子莫非不愿意?”谢蘅芜笑着,语气温和。
“不妥,总之……这桩亲事定是不可能的。”
崔露秾言语中的笃定,令谢蘅芜若有所觉。
她如此笃定地说不可能……莫非是那巧巧的亲事早有安排了吗?
然崔露秾已意识到自己失言,不愿再多说了。
她将话题绕开,两人又这般挂着假笑互相推扯,兜了一大圈子,时间也不知不觉过去。
青容在外轻轻叩响了雕花门。
“娘子,要传晚膳了吗?”
崔露秾没回答,却是看向谢蘅芜:“娘娘可否赏脸,留下来用膳?”
谢蘅芜是不愿的。
与崔露秾周旋了快一下午,实在累得慌,再搭上个晚膳,实在太耗精力。
“崔娘子好意本宫心领了,还是不劳烦了为好。”
她柔声,起身要离开。崔露秾也跟着站起,要将她送出去。
毕竟她也不想谢蘅芜留下,方才那话不过是客套一番。
推门而出时,只见满天乌云沉沉,掩去了本该有的一点夕阳余光。
闪光劈过,轰隆的春雷声响起,随后翻滚着涌来。一场大雨,倏忽便落了下来。
此时方从御书房回来的萧言舟,看着这场突然袭来的雨,心头突地一跳。
第九十六章 还不是陛下来晚了
由于雨来得突然,谢蘅芜暂时走不了了,只得留在长安宫内,不得不与崔露秾一同用晚膳。
大概两人也真是累了,晚膳安静无比,无人提起话头。
殿中气氛静谧又有些尴尬,好在外头滂沱大雨浇下,唰唰的雨声总算多了些声响,没让气氛更加沉闷。
晚膳后,这场大雨还不见减小的样子。
春天会下这样大的雨,多少也稀奇。
谢蘅芜站在廊下,仰头看着从檐角落下的雨珠连缀成线,滴滴答答地并成一串水色帘。
崔露秾不知何时也出来,到了她身侧不远处,问道:“娘娘若是愿意,也可在臣女宫中留宿一夜。”
当然,她嘴上这样说,还是希望谢蘅芜的宫人能动作快些,赶紧来将人带走。
许是看穿她的心思,谢蘅芜似笑非笑侧眸看了她一眼:“崔娘子还是进去吧,不必出来送了。”
崔露秾脚下未动,也站定了看檐下落雨。
她倒是奇怪,为何谢蘅芜要跑出来。
好像知道马上会有人来接她一般……
心念刚动,一声通传隔着雨幕刺来。
“陛下到——”
细密到有些泛白的大雨中,高大的玄色身影缓缓走来。
崔露秾闭了闭眼,又睁开,像是以为自己看错,特意又确认一番似的。
她的确不敢相信。
萧言舟居然来了?
崔露秾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一旁的谢蘅芜,却见后者面上并无什么意外之色,但唇边带着的笑意却是真切。
她目中柔情,几乎要流淌出来。
萧言舟走近了,到了廊下,才收起了伞。
这样大的雨,他身上却滴水未沾,甚至连一点潮湿都不见,仿佛分雨而来。
他的视线略过崔露秾,直接落到了谢蘅芜身上。
她笑意越发明显,几乎是小跑着到了他身前,明知故问道:
“陛下怎么来了?”
萧言舟垂眼,没有回答,只脱下自己的外袍,罩到了她身上。
明明是冷俊的容颜,可在望向谢蘅芜时,那面色温柔,濯濯如春月柳。
他拉起她的手,眉头微皱:“怎么这样凉?”
还有些温热的衣袍披身,谢蘅芜眸中盈笑,嗔道:“还不是陛下来晚了,让妾身多等了一会儿。”
萧言舟面上不见被冒犯神色,倒似是笑了一下,拉着她的手一拽,将人揽了过来。
他始终没有望向崔露秾一眼,而后者也低着头退在一边,仿佛透明人一般。
他揽着谢蘅芜的肩头,就要往外走。
谢蘅芜回过头,与崔露秾一笑:
“崔娘子,我便先走了。”
崔露秾这才微微抬起了头,眼神飞快地向他们一扫,又垂下,平静道:“臣女恭送陛下,恭送娘娘。”
萧言舟撑起伞,倾向了谢蘅芜,来时不曾被打湿方寸的衣裳,此时沾上了雨水。
他的肩头被淋湿了一小片,连发冠上,似乎都落了些水珠。
两人并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崔露秾睫羽轻颤,缓缓站起了身。
她感慨萧言舟这样不近人情的,竟有一日会这般细心地对待一个女子……
实在出人意料。
谢蘅芜方才那般淡然,便是笃定他会来找自己吧……
这是何等情好,可见她是如何,深入萧言舟的生活了。
如今看这二人在自己面前如何亲近,已不再让崔露秾多么难受,反令她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
从前她曾问过崔太后,若入宫后无宠,该如何应对。
崔太后说……那便让自己的人入宫来固宠。
她说后宫与前朝千丝万缕,皇帝怎能任性妄为。当然,那固宠之人,万不能令其生出别的心思。
最好能有法子,让她永远乖乖听自己的话。
彼时崔露秾试图追问是什么办法,但崔太后讳之莫深,没有告诉她。
但现在……由于谢蘅芜今日在她跟前提了嘴巧巧,崔露秾便不由自主想到了她。
姑母的意思……竟是这样吗?
她想让巧巧入宫做自己的人,所以……顺势就对巧巧下手,让其无法有孕。
没有子嗣的后妃,当然毫无威胁。
雨声沙沙,大雨没有落在身上,可那潮意却透过来,逐渐将她浸透。
不……或许不只是巧巧。
那日赏梅宴的贵女,都是被姑母选中的人。
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受害。巧巧只是不幸……成为了那一个。
而若是谢蘅芜当日也写了什么……那梅树大概就去了她那儿了。
毕竟那时,姑母一定最想让她成为毫无威胁之人。
崔露秾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的姑母……真是算计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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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轿辇上,谢蘅芜与萧言舟相对而坐。她双手交叠于膝上,掌心捧着萧言舟塞过来的手炉,低垂着头,瞧着乖巧无比。
萧言舟的衣袍对她来说过分宽大了,此时滑落下肩头,松松垮垮地拢在手臂上。
萧言舟微仰着头,目光却始终凝在她面上,带着一点冷意与不满,便这般看着她,似是要将她看到自己认错为止。
谢蘅芜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
仿佛有一条阴冷的蛇慢吞吞地在身上行过,偏偏这蛇又无恶意,还有几分亲昵地伸出信子,在她面颊舐过。
一种令人悚然的亲近感。
她终是没顶住萧言舟的眼神威逼,小声道:“陛下,妾身知错了。”
萧言舟便等着这一句,冷漠无情道:“你错哪了?”
谢蘅芜一噎,慢吞吞道:“妾身今后……不会再单独去长安宫了。”
萧言舟眯眼:“怎么,你还想结伴去?”
谢蘅芜轻咳一声:“妾身这不是没事吗?何况妾身就是知道陛下一定会来接妾身,才干脆就留在那儿了的。”
她话语中的笃定与依赖让萧言舟舒服了点儿,他不轻不重嗤声:“若有下次,孤就让你自己淋雨回来。”
谢蘅芜抬眸,眉眼仿佛都软了些:“陛下怎么舍得让妾身淋雨呢?”
萧言舟轻啧,想他还真的舍不得。
“你要见她,孤替你传召就是,何必自己过去。”
“妾身这不是想多问些什么吗?”谢蘅芜一面说着,一面试探着坐到了萧言舟身旁。
轿辇在宫内平稳,就是她站起来,也不会颠簸。
但萧言舟还是紧张,没忍住伸手扶了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