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言舟想起初次召见她的那晚。
他被头疾折磨时,当晚不过是想试一试是否真的可行。
她的香的确管用。
让他少有地睡了次安稳觉。
谁知早上起来的时候,竟会见到她趴在自己榻边。
萧言舟当时就觉得此女胆大,甚至琢磨了一阵,要不要就此将她丢开。
然他又确实舍不得那香气。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留着她一会儿也无妨。
左右也不讨厌她。
是为什么给她披了衣裳,萧言舟已经不记得了。
大抵是那时候,就已经鬼迷心窍了吧。
萧言舟凝眸,目中闪过温柔情意。
谁会想到……留着留着,便丢不开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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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蘅芜迷迷糊糊醒来,视线中隐约有一道黑影在不远处。
她打着哈欠,凝神瞧着,这才发觉是萧言舟坐在那儿,两条长腿交叠着,一幅看戏的模样看她。
谢蘅芜努力清醒了一会儿,慢吞吞坐起身。
盖在身上的龙袍随之划下。
谢蘅芜的头脑仍在迟钝中,缓慢地转了转。
金丝线织出的祥龙腾云,瞪着眼与她对视。
诶……这场景怎么有些熟悉…
不等谢蘅芜想起,就听到萧言舟问她:
“醒了?”
谢蘅芜迷迷糊糊点了点头,想把龙袍从身上扒拉下来,又觉得这举动似乎不妥,手便捏着衣角不动了。
仿佛被那袍子封印住。
萧言舟扫一眼,淡声:“怕什么,你穿过来,孤也不介意。”
谢蘅芜被他惊世骇俗之言吓了一下,对他的纵容程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他宠起人来,还真是相当无法无天。
谢蘅芜当然是不可能穿过去的,老老实实将龙袍捧在手里走了过去。
萧言舟轻啧,拿过那衣裳随手扔在一旁,拉过谢蘅芜将人抱到了腿上。
他下意识又掂了掂,想果然还得养养。
怎么还是这样轻。
“陛下等很久了吗?”
她侧坐在他膝上,靠着肩轻声问道。
“不久。”
若是要等你,如何也不久。
第一百一十章 一梳梳到尾
谢蘅芜轻轻应了一声,两人没再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萧言舟怀中温暖,抱得又舒服,谢蘅芜半眯起眼,觉得又有些困了。
……不成,这可不成。
萧言舟适时问起:“你与她们都说什么了?”
谢蘅芜便将和那些夫人们说的事儿仔仔细细讲了,这些事,问一问霍珩便也知道了,但萧言舟就是想听她亲口说罢了。
听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平白有种安心感。
谢蘅芜兀自絮絮着,说到了国公夫人。
她叹一声,忧愁道:“陛下你说……妾身的事情,到底该如何与他们开口呢?”
萧言舟没回答,倒是抬手去卸她头上的钗环了。
谢蘅芜似乎也不是想要个回答,继续说着:“若是妾身主动开口,也显得太有目的了。可不开口,哪有机会让他们自己发现呢?”
她埋怨:“若是妾身的胎记是长在显眼的地方就好了。”
萧言舟冷不丁道:“若是显眼,恐怕阿蘅会先被别人发现。”
谢蘅芜一顿,想也是。
要是显眼……崔太后说不定是最先知道的人。
哪还轮得着她知道自己生身父母的时候。
她叹声:“那该怎么办……”
萧言舟拨弄着她发上步摇的流苏,玩笑道:“不如孤在先蚕礼上安排个滴血验亲,让你们相认如何?”
谢蘅芜气得杵了一下他胸口处,步摇上的流苏随她动作晃荡,啪地抽在萧言舟手背上。
怎么他半点不为此事苦恼似的。
分明这是个该慎之又慎的事情才对。
萧言舟旋即收手,安抚般地摸了摸她发顶。
“好了……孤会给你想法子的。”
他嘴上这样说着,实际心中也没底。
这种事,哪有什么所谓周全法子呢。
谢蘅芜哼了一声,知道他也是在安慰自己,没再追问。
索性就岫书苑的事又聊了一会儿。
这期间功夫,萧言舟成功将她头上那些发饰尽数除下,原先整齐的发髻也因他这般乱了起来。
谢蘅芜说完事,充满怨念地望了他一眼。
萧言舟自知理亏,低声犹疑:“孤给你……重新挽发?”
谢蘅芜抬眉,想这倒是难得。
“好啊。”她爽快应下。
萧言舟心中一呵,想她还真是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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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萧言舟在的时候,谢蘅芜还真能脚不沾地。
比如现在,便是他抱着自己坐到了妆镜前。
萧言舟拿过妆台上的玉梳,捧起她一边头发,正要梳下去,却见镜中的谢蘅芜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萧言舟动作一停,问:“怎么了?”
谢蘅芜犹豫着,小声说道:“陛下,梨落为妾身梳头的时候,都会用些发油的。”
萧言舟啧一声,看妆台上诸多瓶瓶罐罐,一时头疼。
真是麻烦。
但他又不愿在谢蘅芜面前暴露自己不认识的事情,于是硬着头皮,随意拣了一个盖子上绘了花儿的。
谢蘅芜瞳孔微缩,抬手制止他。
“陛下……这是香粉,搽脸的。”
萧言舟面无表情地哦一声,转而去取旁边的小罐子。
“……这是口脂。”
“……这是珍珠粉。”
“……这是装螺子黛的盒子。”
……
谢蘅芜忍笑,将发油递到了萧言舟手中。
萧言舟仍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冷静,但耳根已然红透了。
谢蘅芜十分乖觉低眸,给他留了一点颜面。
但萧言舟又犯了难。
这东西……怎么用啊?
谢蘅芜等了一时,悄悄抬眼,就见到萧言舟在对着手里的东西发怔。
她忍不住出声:“陛下用梳子沾一点,梳在发尾就好。”
萧言舟咳嗽一声,冷声:“孤知道,用你多嘴。”
谢蘅芜抿唇一笑,垂眼下去。
寻常发油都带着些香,但谢蘅芜用的是特质的,自然没有香气。
萧言舟依着她的说法,先从上至下将发梳顺了,才沾上发油,轻轻梳着发尾。
他虽是冷着脸,动作却很轻柔。
头上发根处传来轻微的拉扯感,也不疼,只是有些酥酥的。谢蘅芜舒适地叹一声,复又望向了镜中。
菱花镜里,美人长发披散,黑如墨云,身后俊逸郎君神情专注,细致小心地梳过每一寸发丝。
谢蘅芜眼睫一颤,脑海里浮现出几句话。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
镜中,萧言舟抬起眼看向她,两点漆眸像是凝在她身上。
谢蘅芜后知后觉,自己竟是将所想给说出来了。
她抿紧了唇,试图含混过去。
萧言舟抬眉:“怎么不接着说了?”
谢蘅芜眨一眨眼,想当然是因为本来她就不该说出来的。
以及……这下一句,是三梳儿孙满地啊。
这说出来,显得自己多么急不可耐似的。
她慌忙转开话头:“陛下,妾身觉得差不多了,可以不用梳了!”
萧言舟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却不放过她:“无妨,孤可以继续听阿蘅说。”
谢蘅芜见此,蹙眉扶额角,哎呦道:“陛下,妾身忽然觉得头好疼啊……”
萧言舟漠然:“阿蘅,这有些太假了。”
谢蘅芜的身子微妙一顿,旋即继续哎呦道:“不是呀陛下……那些首饰压在头上沉得慌,现在解开了,妾身还是有些头疼。”
“梨落都会给妾身按摩按摩的……”
她小声嘟哝:“莫非陛下是不愿意,才不信妾身之言吗……”
萧言舟哼笑一声,知道她在激将,偏偏自己还真忍不了。
说他比不上一个宫人?怎么可能!
他温声:“阿蘅都这样说了,那孤……就给阿蘅按摩一下吧。”
萧言舟的声音听着温和,谢蘅芜却觉得阴恻恻的,仿佛有一股凉气直窜到脖子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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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后,谢蘅芜为自己方才的激将而后悔。
萧言舟不止给她按摩了头皮,还将手顺下去,顺带按过了肩颈。
如果说在头上还感觉不出来什么,那么在肩颈处,可就太明显了。
萧言舟多少有些公报私仇的意思,力道大得让她酸痛无比。
谢蘅芜疑心自己要被他按摩得散架了。
然她自己开的口,说什么也不能叫了停。
谢蘅芜抿着唇,偶尔实在忍不住,才轻嘶了几声。
但萧言舟的力道,似乎更大了。
再也不让他按摩了!
第一百十一章 先蚕礼
之后两日的时光流水一般过去,行宫的生活稀松平常,甚至有些过分安逸了。
先蚕礼那一日,谢蘅芜一大早便被拉起来,迷糊着由宫娥围起梳妆打扮。
沉重的翟冠压下,又插上许多发钗点缀。谢蘅芜脖子一沉,险些低下头去。
她努力支着头,半睁着眼看向镜中。
翟冠华丽,金光熠熠,正中嵌着一颗碧水清透的翡翠,两边对称镶了玛瑙宝石,光华夺目;发尾处另外插上步摇,珍珠流苏轻晃,灵动摇曳。
尽管满头珠翠,却也半点没有盖过她的容色,相反,那珠玉光辉在她面前,还稍显逊色。
等谢蘅芜梳妆完毕,也到了该出发的时辰。
萧言舟等候了许久,面色无波,但听着门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心中无端有些紧张。
两侧宫人上前,将门向内拉开。
日光薄薄洒下,落在萧言舟肩头。
谢蘅芜与他对望,春日晨时的山间庭院中,俊逸郎君身姿挺拔,单是立在那儿,便如瑶树琼林。
深沉庄重的龙袍衬托他越发威严而高不可攀,但于冕旒黑玉珠子间流出的目光里,却是独属于她的柔情。
谢蘅芜莞尔,将手递到他早就伸出的掌中。
帝妃二人共乘御辇,前往山道下。
行宫距那里还有一段距离,谢蘅芜实在困了,在辇上熬不住,眯着眼睡了过去。
萧言舟体贴她头冠太沉,替她扶了一路。
到了山道下,谢蘅芜却还没有醒来。
赵全见辇中二人迟迟没有下来,瞧着之后的臣子泛起了嘀咕,有些心急近前低声询问。
萧言舟的声音听起来却并不着急的模样:“距钦天监定的时辰,还有多久?”
赵全估摸了一下,禀道:“大约不到一刻钟了。”
萧言舟淡声:“那便再等一会儿。”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萧言舟才将谢蘅芜轻轻摇醒。
终于见到两人下来,等候在外的群臣也松了口气。
他们还道这位皇帝又有了什么主意,不打算祭祀了呢。
众人叩拜,钟鼓乐声响起。
漫漫山道向上没入云霄,尽头雾岚缭绕,似入云端。
萧言舟站在她身旁,低声:“怕吗?”
山间寒风拂面,谢蘅芜仰起头,轻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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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群臣目睹下,并肩走向山顶祭坛。
按照啊礼制,谢蘅芜还非后位,应当是在落后萧言舟几步的位置。
但现在并肩而行,也无人敢说不是。
山道陡峭而长,谢蘅芜身上礼服头冠又繁琐沉重,渐渐地,便有些累了。
她的步子缓下,面色无常,只鼻尖沁出了些细密的汗珠。
萧言舟若有所觉,隐晦地侧目瞧了一眼,轻声问道:“可还能坚持?”
谢蘅芜动作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耳下真珠坠子被风吹动,轻轻拍在脸侧。
萧言舟却并不相信她尚且能坚持。
面色能因胭脂掩饰,可眼神却不能。
他向她靠近了些,握住了她的手。
谢蘅芜有些错愕抬目,萧言舟与她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后,汩汩暖意自双手交叠处淌入,像是暖风一般,谢蘅芜觉得浑身都轻盈了些。
她侧眸,萧言舟早已回过视线,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却还能分神与她嘱咐:“留神。”
说着,他握着她的手一用力,助她稳住了走神趔趄的身形。
谢蘅芜抿唇微微一笑,想好像自认识他开始,就浪费了他不少内力了。
她虽然不懂,却也知道习武辛苦。内力这东西……是这么用的吗?
有了萧言舟帮忙,余下的路也不难走了。两人执手,缓缓登上了高台。
祭坛上已供奉着酒水瓜果,一旁宫人上前,递来水让谢蘅芜净手。
随后又有人上前,呈递上一只金盘,盘上覆着红色软褥,上头趴着一条雪白的蚕。
“娘娘,该进桑了。”
一旁宫人小声提醒,一面递出桑叶。
谢蘅芜取过桑叶,喂了那只幼蚕后,祭司开始唱礼。
钟鼓乐又变,仿若从天际传来一般。
萧言舟与谢蘅芜各执酒樽,向着祭坛中央,依礼念起颂词。
男声低沉醇厚,女声轻柔和缓,相差甚远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时却分外和谐。
和着那钟鼓乐声,仿若仙音。
下方众人仰头,望着高台处的两人。
他们并肩而立,如此相配。
崔露秾一时失神,那高台并不算远,可现在却好像与她隔着一道天堑。
那是她永远无法登上的台子。
寒风拂过,崔露秾醒神,瞥向不远处的崔鹤也望着高处发怔。
她没有多想,毕竟这场面本就浩大,隐隐的还有些神性,崔鹤这样连年征战的人,一时看怔了也是正常。
毕竟愣神之人不止他们兄妹。
不少人在此前,对谢蘅芜主持先蚕礼一事相当不赞同。
一个异国之女,还没什么本事,陛下让她参与,未免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可现下一瞧,他们忽又觉得萧言舟果然还是理智的。
这样的场面,也不见她露怯,一切仪式皆井井有条进行着。
靖国公与夫人呆在一处,齐齐望向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