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看到台上二人的背影,他们心中涌动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像是高兴,又像是酸楚。
漫长的颂词念完,萧言舟与谢蘅芜将酒敬过天,手腕一转,将酒液洒向祭坛。
到这里,仪式已到了尾声。
最后,只需要将祭坛上铜鼎内点起火,便算礼成。
萧言舟接过祭司递来的火把,示意赵全宣读诏书。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应是册封谢蘅芜为贵妃的旨意。
但念到最后,赵全一贯平稳的语气微妙地顿了顿,旋即流畅接上:
“……册为宸皇贵妃,钦此。”
众人哗然,连谢蘅芜自己都难以置信地望向萧言舟。
怎么……怎么又往上提了一级?
她晕晕乎乎的,看萧言舟拿着火把靠近铜鼎。
下头已有老臣忍不住高呼:
“陛下三思!”
皇贵妃之位,仅次于皇后。
现在后宫空置,这皇贵妃,实际上与皇后,又有什么分别?
何况这皇贵妃还并非本国之人,怎有这样的道理!
萧言舟从前胡来,至少还是踩着线过,没有太过过分。
现在却不一样。
荒唐,实在荒唐!
恰此时,一朵云飘来挡住了日光,天色阴沉下来。
便有人高呼:“陛下,天地不允啊!”
此言一出,有了许多附和声,衬着阴沉天色,更是瑟瑟。
第一百十二章 何必要天地允诺
崔露秾抿唇,袖中的手绞紧了帕子,目中茫茫然看向一旁的崔左丞。
崔左丞亦是面色阴沉,与那最先喊话的臣子眼神一撞,旋即分开。
显然方才那反对之声,便有崔左丞的授意。
速度这样快得封了皇贵妃,封后可能只是早晚的问题。
他当然不容许出现这样的事。
崔露秾瞧在眼里,心却并未因此放下半点。
尽管周遭几乎都是反对的声音,可她便是觉得,这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没有什么……可以阻碍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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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言舟对高台下的喧杂置若罔闻,只瞥向谢蘅芜,向她伸手:
“阿蘅,过来。”
谢蘅芜美目瞪圆,愣愣地将手交给他。
她已不知该如何反应了,有些呆滞地上前,任由萧言舟拉过自己的手,覆在了火把的柄上。
高台风寒,她的手也被吹得微凉。
萧言舟握紧她的手,低笑:“阿蘅觉得,天地可允?”
谢蘅芜垂下眼睫,觉得眼睛被风吹得有些迷了。
她轻声:“我不知呀……”
“但何必要天地允诺?”
萧言舟有些意外,看她低低柔柔地,说出的话却是比他还要狂些。
他旋即一笑:“是,阿蘅所言甚是。”
“何必要天地允诺。”
他带着她的手,一同引着火把,向铜鼎中点去。
倏忽火光冲天,燃烧着,映入每个人的眸中。
而遮日的云散开,日光重新落下,将祭坛上的火照得近乎透明。
萧言舟侧眸,看她低垂着眼,眼皮上细碎的金粉如日光摇落。
“阿蘅,天地也得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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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绝对是北姜国史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场先蚕礼。
事实上萧言舟还打算干脆封后的,幸好被赵全劝了下来。
一来谢蘅芜还未认亲,二来,封后典礼还得更庄重些才是,只是先蚕礼,还是太匆忙了。
于是退而求其次,便皇贵妃吧。
谢蘅芜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离开祭坛的。
这也……这也太突然了吧!
回宫御辇上,谢蘅芜感到一阵晕头转向,心中不免怨萧言舟为何不提前与自己说一声。
得亏那铜鼎中的火顺利点燃了,天也重新开晴,若是有什么意外没能燃起,她与他恐怕都落不得什么好话。
这一步实在太大胆了。
谢蘅芜越是想越觉得心有余悸,不由按住心口,长长舒了一气。
萧言舟唇角微勾,带笑睨她一眼。
“阿蘅不是说不怕的吗?”
听他这漫不经心的语调,谢蘅芜忿忿。
谁知他问的怕不怕,竟然还有这么一出?
他疯起来,还真是不管不顾,还要拉着自己一起疯。
谢蘅芜扶了扶额角,一半是被头冠压得疼,一半是因萧言舟疼。
她现在这模样,倒是没有高台上那样狂妄了。
“孤还以为阿蘅当真半点不怵呢。”
谢蘅芜听着,想翻他白眼,又觉不雅观,于是忍下。
“那么多大臣跟前,妾身怎好露怯?”谢蘅芜嗔道,“再说了,陛下忽然换了主意做了这般大的决定,还偏偏要凭依最虚无的天地,也不知有多险。”
她继续:“若是出了点差池没能点燃,或是天色没开晴,陛下与妾身恐怕都下不来那台子。”
萧言舟轻嗤:“他们不敢。”
“再者说……天地也必须得为孤让步。”
他话语中的笃定令谢蘅芜侧目,疑惑道:“为何?”
是他早已料到了会有此时,让钦天监安排了,还是那铜鼎里早就有了火……
“没有为何,孤便是这般认为罢了。”
谢蘅芜瘪一瘪嘴,想果然,这才是他。
萧言舟默了一会儿,忽然倾身凑近,低声:“阿蘅就不好奇一下别的吗?”
谢蘅芜的心骤然缩紧,下意识想往后靠。
她绕来绕去地问萧言舟那些有的没的,就是不想提及此事。
他总是这样,嘴上什么都不说,做出来的事情却又往往超乎常理,那样沉甸甸的爱意,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总觉得不管她做什么,都是无法回报的。
谢蘅芜选择逃避装傻:“陛下,妾身还要问什么呀……”
萧言舟啧声:“阿蘅,你太不会撒谎了。”
但他没再追问,因外头的赵全凑过来,称快要到行宫了。
人多眼杂,萧言舟没再多言。
两人便沉默着回到了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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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谢蘅芜在汤泉殿中泡着。
劳累了大半日,眼下被温暖的汤泉水裹挟,仿佛那些散架的筋骨都被重新洗涤了一般。
知道她累,萧言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进来捣乱。偌大的殿中,只有她一人,回荡着哗哗水声。
谢蘅芜又泡了一会儿,才从池中出来,她裹上棉巾后,想去拿干净的衣裳,伸手却摸了个空。
她一怔,不死心地往旁边一探,果真空空如也。
糟糕……忘记带了。
谢蘅芜轻啧,想自己真是累糊涂了。
她本想唤梨落进来,给自己去取衣裳过来,又想起汤泉殿的宫人早已被遣走了。现在外头能使唤的,只有萧言舟一人。
且此人还不一定能使唤得动。
她不想穿回换下的脏衣裳,犹豫了一会儿,单裹着棉巾到了外殿。
她本想避过萧言舟的视线,但那点刻意隐瞒的脚步声,根本躲不过萧言舟的耳朵。
他回过头,本要说话,但见到她的模样,登时愣住。
“你……”萧言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动作却相当迅速地脱下了外袍,上前披到了她身上。
他低声斥:“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谢蘅芜一脸无辜回望:“妾身忘带干净的衣裳了。”
萧言舟闭一闭眼,道:“早知如此,孤就不让你的侍女回去了。”
谢蘅芜心虚一笑,小声:“陛下可以帮妾身去取吗?”
萧言舟的视线将她上下一扫:“这样也没什么不妥的。”
“孤将你抱回去就是了。”
谢蘅芜美目睁大,不可置信道:“抱回去?”
平日在殿中抱一抱就得了,到了外头哪还能再这样?
“不成不成……”谢蘅芜连连拒绝,不惜耍赖,“陛下若是不去取,妾身便不走了。”
萧言舟哦一声,漆眸微沉,玩笑中又带着认真:“那阿蘅说一说今日之感,孤便替你去取。”
谢蘅芜一瑟,小声道:“可妾身不是已说过了吗?”
萧言舟抬抬眉毛。
“妾身不是与陛下说……何必要天地允诺吗?”
萧言舟了然,幽幽道:“那是阿蘅与天地说的。”
“孤想听,阿蘅对孤说的话。”
第一百十三章 抱她回宫
谢蘅芜嗫嚅,低眉小声道:“妾身不知该说什么……”
萧言舟显然不满意这般回答,他瞧她半晌,低声:“孤怎么觉得……阿蘅并不高兴呢?”
他兀自说着,有些懊恼:“是不是因为今日太多人了,阿蘅觉得有压力了?是孤不曾考虑周全……”
“不是,陛下……妾身没有不高兴。”
她连忙制止萧言舟继续说下去,见他相当迅速地闭了口,漆眸隐含期待瞧她,谢蘅芜便知自己又被他绕进去了。
她抿了抿唇,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无端有些熟悉。
像某种兽类……但一时之间,谢蘅芜想不起来。
“陛下是何时……何时有了今日那想法的?”
“你说皇贵妃吗?”萧言舟嗤笑,满不在乎道,“孤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想着该慢慢来。但前些日子一想,阿蘅都有救驾之功,这皇贵妃,有何封不得?”
“免得有些老东西动了歪心思。”
谢蘅芜被他说得心口一阵酥痒,归根到底,他还是为了她。
她垂下头,似叹似慨:“陛下对妾身太好了。”
萧言舟揽过她肩头,轻笑:“孤对你好,不是理所应当吗?”
她十分自然地回抱住,叹道:“便是太好了……”
“妾身不知道……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陛下。”
萧言舟抚着她面颊:“这无妨,你多给孤一些实际的补偿就好了。”
听他又打起岔来,谢蘅芜本就被热气蒸红的脸又红上几分,手上不轻不重地推了推他,嘲笑他:
“陛下说得厉害,能不能受得住妾身,还是另一回事呢。”
经此一提,两人纷纷想起雨夜之事。萧言舟耳根微红,不免咬牙切齿:“……那是意外。”
谢蘅芜唇角抬起,显然是不将他的辩解放在心上。
他搂紧她腰身,嘟哝道:“之后定然不会了。”
在这小女子面前连丢了两回脸,萧言舟默想,自己定要讨回来。
但谢蘅芜并无心在现在与他争论他会不会的事情,及时将跑偏的话题拉了回来。
“陛下知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陛下给妾身太多了……妾身无法全数心安理得受下,又不知如何回报。妾身……受之有愧。”
萧言舟一哂:“孤与你是做交易的,还要你等价还给孤不成?”
“你不必有愧……阿蘅本身,就是最好的。”
萧言舟垂头,将半张脸埋在她颈窝间,似是呢喃。声音微微震动着,从耳畔传到心中,一路酥酥。
他分明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但此时他这般抱着自己,却有种脆弱。
高大的身形摇摇欲坠,仿若没有她的支撑,便会倒下。
谢蘅芜叹声,不知该如何作答。
“陛下……妾身很高兴。”
萧言舟闷闷嗯一声,带着点得意:“孤知道。”
他告起赵全的状来:“若非赵全拦着,今日之后,你便是孤的皇后了。”
谢蘅芜心一突,半是喜半是吓。
还好……赵全还没疯。
要不然……要不然恐怕她真的走不下那台子了。
“……陛下,此事慢慢来吧,眼下,还不着急。”
萧言舟认同:“是,孤后来想想也是这般道理。封后大典,在此时办了还是太过草率了。”
“应该再隆重些。”
谢蘅芜笑一笑,心中略略麻木。
他还真是没察觉半点真正不妥之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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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下的行宫暗沉沉的,做事的宫人低头匆匆行过,落满银辉的宫道上,影子被一点一点拉长。
宫人心一凛,退到一旁俯身行礼。
这时候会在宫里闲庭信步的,除了那位……还能是谁?
等那颇具威压的身影走远了,宫人才缓缓起身,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
他眯眼,有些疑惑。
陛下的走姿……怎么有些奇怪呢?
一阵风吹过,将垂落的衣摆拂起,显露出下方的一点雪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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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言舟将衣袍披在身前,而遮盖的,却是谢蘅芜的身子。
什么给她取衣服,又是骗她的!
谢蘅芜半趴在他肩头,膝弯之上的位置由他手臂抱着……与其说抱着,或许更像是端着。
还算稳当。
但她越想越气,在衣袍遮掩下,往他身前拧了一把。
萧言舟轻嘶,觉得这小猫真挠人的时候还挺疼。
“别乱动,小心被看见了。”
他低声威胁,还作势将衣袍往下扯了扯,惊得谢蘅芜连忙伸手,将袍子扯回去。
开什么玩笑……她现在可是连寝衣都还没穿啊!
谢蘅芜再一次为萧言舟的恶趣味咬牙。
她有道理怀疑,这是他纯粹为了报复自己在汤泉殿里嘲笑他不行。
小心眼!
但被他这么一威胁,谢蘅芜的确没敢乱动了。
这一路遇到的宫人寥寥,就是有,他们也早早地背过身去躲避,并无人瞧见这幅样子。
就是瞧见了,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但谢蘅芜还是觉得相当羞耻。
她僵着身子,由他一路抱回了寝宫。
萧言舟将衣袍撤下,将“端着”的人放在了坐榻上。
谢蘅芜望他的眼神满是怨念。
大概是被如此盯出了几分良心,萧言舟咳嗽一声,说道:
“回来取衣裳太费时间了,你今日这般劳累,早些回来休息得好。”
谢蘅芜冷哼,幽幽道:“陛下又骗我。”
“再这样……我可不信陛下了。”
萧言舟捧着烘暖的衣裳上前,挑眉:“不信?”
“那孤只好亲自替阿蘅穿衣,以表心意……”
还不等他说完,谢蘅芜便夺过衣裳,一手捂在胸前,满脸警惕:“我信!我自己来便好,还是……还是不劳烦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