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她拉着殿中的外孙一起,就像是民间最寻常的一对小夫妻。
而性情恣睢的帝王允许了她这种发蠢的做法,和她一起跪拜了自己的外祖母。
虽然褚老夫人住进宫里的时间不短,也有一两年了,但她是第一次见到外孙如此平和……乃至于听话的模样。
“你们都是……好孩子,快起来。”老夫人不由正视起了余窈,一个除了小脸绝色其他似乎都十分普通的新后。
哦,对,她还会制香。
“先前皇后你制的药香治好了陛下的头疾,没想到针线活也很好,皇后绣的衣袜我很喜欢。”老夫人上前,亲自将他们搀扶起来,干燥而温暖的一双手和林老夫人的又有所不同。
余窈嗅到了一股余家佛香特有的淡淡韵味,她整个人便高兴起来,郎君的外祖母原来真的不是讨厌无视她。
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微微上扬,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身边的萧焱,恍然明悟,其实在船上的时候,她问郎君需要给郎君的家人准备什么礼物,郎君回答的人就是老夫人吧。
“福字虽然是我一个人绣的,但是,郎君和我说过外祖母您老人家平日喜佛,早早地就让我准备佛香。郎君真的很惦记孝顺外祖母呢,否则我也不会想到把余家的佛香制出来。不过,因为今日起的迟了,太过于仓促,佛香没有带过来。”余窈有些羞涩地红了脸颊,嗓音细软清脆,说出的话让萧焱面无表情,让褚老夫人心神恍惚。
她不仅用小女儿家的口吻轻声解释了今日为何会到巳时结束才过来康乐宫,而且她的话里话外明明白白揭露了一个让老夫人心绪难得波动的事实。
陛下,在她因为三郎和五娘而埋怨他的时候,竟然记挂着她这个外祖母的喜好。
褚老夫人因为动容而沉默下来,许久之后,她叹一口气,看向和女儿褚灵筠生着同一双眼睛的外孙。
“陛下有这份心,外祖母纵然死也可以瞑目了。当年,外祖母也恨自己没能早些发现,平白让你受了许多苦。”老夫人说了一句真心话,平缓的声音让萧焱的脸色微变。
一直以来,他和外祖母之间似乎也就是再等着这句话。
萧焱想过很多次,如果有朝一日他将褚家的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外祖母会怎么看待他呢?会不会觉得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后悔悄悄地派人帮他。
尽管一颗心早已经冰冷尘封,他享受着鲜血与杀戮,是个没有伦理道德的孽种,可是,萧焱对年事已高的外祖母还是有些在意的,因为如果失去了外祖母的最后一点温暖,他也许就会彻底变成一个无情阴戾没有任何感情的暴君。
苏州城,小可怜突然冒出来挡在他的面前,若不是心底还残存一丝兴趣,那天她就死了,连同她身边的所有人。
差点活活扼杀褚心月,后来又将褚闻先故意投放到武卫军中折磨,外祖母同他之间其实已经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萧焱便开始不抱希望,同时觉得外祖母,嗯,定然是后悔当年朝那个弱小的他伸出援手了。
好在,他的身边抓着一个小可怜,他能够得到她捧上来的整颗心。
欢喜跃动着的,鲜活而有生命力的,对他毫无保留的爱。
与她炽烈的一颗心比起来,外祖母的那点温暖就如同稀薄的萤火,即便立刻失去,萧焱也不会冻死,变成一个彻头彻尾没有感情的怪物。
但是,在他已经决定完全不在乎的时候,他听到了外祖母的真心话。
虽然对她而言,萧焱这个外孙不是最为重要的,可她不曾后悔救下他然后为血脉更近的儿孙带来致命的灾祸。
就只是因为小可怜说他记着外祖母的喜好?
萧焱的眼眸一片黑沉,他不明白此时自己的喉咙深处又多了怎样的喟叹,不过,他偏头朝着露出了真实情绪的褚老夫人笑了。
“是啊,外祖母每日都喜欢吃斋念佛,康乐宫中总是有一股淡淡的佛香,从前朕嫌弃那气味沉闷难闻,现在想来,都怪外祖母这里的佛香太差,如今的气味闻起来就一点也不臭。”
“说不得,就是从前那个老嬷嬷的过错。”他掀着薄唇,心道果然自己将那个自作主张的老嬷嬷弄死是对的,康乐宫都变得好闻起来了。
感受到天子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她的身上掠过,何嬷嬷的眼皮颤了颤,一点都不想步上安嬷嬷的死路。
她见老夫人面色和缓,小心翼翼附和着说了一句话,“回禀陛下,现在老夫人用的佛香是奴婢从宫外采买的,来自一家新开不久的香铺。听说,香铺主人姓余。”
余家香铺!果然是她制的佛香!
余窈惊喜不已地呀了一声,不好意思承认了这个事实。
褚老夫人当然知道佛香从哪里来,可是这一刻的心情和从前是大不相同的,在得知佛香是外孙嘱咐,与她有很大关联之后。
“外祖母还有一件东西要送给皇后,你举办及笄礼时,你的父母亲定海公和定海公夫人应该不在了。”
“是,我的及笄礼是在大伯父家里操办的。外祖母可以唤我窈娘。”提到自己一生仅一次的及笄礼,余窈的心里还能回想到那一股深深的惧意。
若非不是她后来灵机一动借用了镇国公府的名头,“送”给自己一支纯金的雀羽发钗,没准她真的会被大伯母送到刘知府那里。
也因为有这件事在,她在和傅世子退婚时要对他说一声谢谢,也不愿追究他用来退婚的借口是真是假。
“好,窈娘。”褚老夫人看向余窈的目光慈和很多,她让何嬷嬷找出了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支古朴典雅的凤首簪。
余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褚老夫人将明显很珍贵的凤首簪抬手插在她的发间。
“这是我的母亲许多年前为我准备的及笄礼,是当时很有名的匠人打造而成,上头的凤首用了罕见的和田红玉。你的年岁还不大,若再早一些,及笄礼就不该让你的大伯父为你举办。这只凤首簪便送给你,也当作是一份迟到的礼物。”
她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余窈与镇国公世子的那一桩婚事,以萧焱外祖母的身份补上了一份余窈原本应该得到的及笄礼。
是啊,及笄的那天,纯金的发钗是她自己准备的。
严格说起来,镇国公夫人没有为她送来任何东西,后来回到京城时她也没有提起。
余窈愣愣地用手去摸发间的凤首簪,心中突然变得酸酸涩涩,然后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奇妙。
“嗯,很美,也足够珍贵,倒是配得上朕的皇后。”萧焱也伸出一根长指,随意地碰了一下那只簪子,唇边的笑意盈盈。
他和小可怜果然是天作之合,也该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看,未婚夫应该送的及笄礼这不就补上了?
“外祖母送的这份礼物甚好,比那一对玉如意看着顺眼。”萧焱心情大悦,接下来在康乐宫便一直是笑眯眯的。
褚老夫人想给一个人体面绝对胜过镇国公夫人卞氏数倍。
萧焱自觉也胜过傅云章百倍千倍,于是暗中想着得找个机会把先前傅家同小可怜的婚书给改了,上面傅云章的名字必须改成他的名字。
回到建章宫,他就立刻要求余窈把旧的婚书拿出来,说了自己的用意。
“……郎君,你改了又有什么用?”余窈只觉得难以理解,难道婚书换成了他的名字,以前的一切就会跟着变化吗?
不可能的呀!
“叫你拿来就听话。”萧焱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不管她怎么解释依旧霸道地我行我素。
余窈还是摇头,不肯做这般想不通的事,只能说婚书丢了。
不过,她看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下来,赶忙又柔声哄他,“有了这凤首簪就足够了,玉石,定亲的玉石也是属于郎君你的。”
“郎君你就不要吃醋了,我和傅世子真的没什么的。”
余窈默默地想,那个从前给她桂花糕的少年终究只会是存在于记忆里面,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他选择了自己的家人不是她。
而她当然也爱上了她的郎君,从知道他不是傅世子的那刻就下定决心会到傅家退婚。
“我何时吃醋?小可怜,你若真的嫁进傅家只会被吃干抹净,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傅家那老东西心可又阴又毒,他的原配方氏就是被他害死的,当年与你父母定亲是为了不让人猜忌,如今人家势弱,又琢磨着攀上宣老头了。”萧焱冷笑一声,将镇国公府贬低的一无是处。
不过,事实也是如此。
余窈认认真真地听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她现在成为了皇后,那镇国公府的人会不会因此生出不安啊?
“之后,我会遇到镇国公夫人吧?”
余窈想她要怎么对待那些比她出身高的世家夫人呢?
“全杀了吧。”萧焱打了个哈欠,好心提醒她。
“只要你带着杀她们的心思,保证她们一定对你毕恭毕敬。”
他掀了掀薄唇,神色冷漠。
第96章
“郎君,她们如果没做错事,不能全都杀掉的,那么凶也不好。”
余窈摇摇头,反过来劝他。虽然他已经不是武卫军郎将需要提防有人告他的状,但是平白无故地就杀人,总有一天会引来灾祸的。
萧焱看着她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说这些和朝中臣子们没有两样的话,半阖着眼眸,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余窈苦口婆心地说到最后,发现男人懒懒地靠在榻上,长腿随意地耷拉着,似是睡着了。
一片黑如鸦羽的眼睫毛垂下来,在他的眼下打出一层阴影,映衬着格外冷白的肤色,余窈咽了咽口水,偷偷摸摸地爬到了他的身边。
“郎君,郎君。”她小声地唤他,确定他有没有睡熟。
人没有反应,余窈伸出手轻轻地将他头上的发冠卸下来了,头冠刚放在一旁,他的脑袋就凑了过来,压在余窈的大腿上。
余窈不敢再动,垂头看看,突然想到如果在以前她说了那么多的话,他一定会嫌弃自己聒噪让自己闭上嘴巴,否则就会威胁她把她丢去水里去喂鱼。
而现在,他应该是不想听的,不过是直接闭上眼睛睡觉,没有凶她也没有威胁她。
因为偶然间发生的变化,余窈的心里有一点点甜蜜,她将手指放在男人的头发中,回忆着医书上的穴位,慢慢地揉捏几下。
大概会很舒服吧。
余窈学习医术很认真,不过这还是第一次尝试别的,她仔细地窥着郎君脸上的神色,发现他有些皱的眉毛舒展开来,揉捏的更加卖力。
可是昨天晚上比他累的人是余窈,渐渐地,她的动作慢了下来,身子也一点点往下滑,依偎着男人的肩膀睡着了。
“杀人最简单,到时候你就会发现,有些人你不得不杀。”听着耳边她平稳的呼吸声,萧焱蓦地睁开一双黑眸,指腹按了一下她的唇角。
他希望她在深宫里面还是她自己,但又很理智地明白,迟早有一天她的手上会沾上鲜血,否则怎么能抵得住人心鬼蜮。
“贤后如果做不成,还是做我的妖后吧。”他淡淡喟叹一声,凑上前理所当然地用牙齿噬咬她耳后的一小片肌肤。
很香很甜,让他欲罢不能。
咬着咬着,萧焱一下忍不住将她的新衣裙给撕开了,她先前和外祖母说起迟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
真是不知羞啊,床笫之间的事也拿出去说。
“困。”余窈感受到肩膀上有些痒意,无意识地推了推人。
结果,手腕反而被捉住了,被咬了一口。
不疼有些痒。
余窈迷迷糊糊地想。
***
建章宫里,绿枝已经和宫女喜鹊熟悉了起来,她和喜鹊打听了宫里许许多多的事情,肚子里憋了不少的话。
可惜,一直到下午她都没有机会到余窈的面前,和她亲爱的娘子说。
因为寝殿的大门就没有打开的时候,白天也是如此,绿枝当然不敢闯进去。可是她担心自家娘子,就时不时地会瞪着眼睛瞅过去一眼,几次过后被喜鹊拉走了。
“你不要命了,下次再敢这么做,你的小命肯定保不住。”喜鹊对她的行为很害怕,直说她没有见过深宫真正残酷的一面。
“可是,我与娘子先前也在宫里待过那些天,并未见到过你说的场景。”绿枝的心大,她觉得宫里没有喜鹊说的可怕,没人为难过她,娘子成为皇后之后就更不会了。
喜鹊叹了一口气,正要再说,她的眼角余光发现了中侍大人的身影,立刻噤了声,俯身行礼。
“陛下与娘娘还在殿中?”常平扫了她们一眼,轻声问道。
“回中侍大人,是。”喜鹊的态度很恭敬小心。
常平点点头,依旧不让她们靠的太近,“陛下不喜欢,想要活命就最好把持好分寸,离娘娘也远一些。”
他的这句话是冲着绿枝说的,平静的眼神无悲无喜,绿枝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呼吸当即停了一瞬。
该怎么形容这种变化呢?宫外的常平甚至娘子没有大婚前的常中侍也是清冷难以接近的,可那时他的眼中没有这种对于生命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