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夫人,尚未。”
  昨日临别时,沈顷说敌方不过些毛头小贼,入夜之前他应当能归来。可如今已过了一整夜……她面色微白,垂下一双浓黑的睫。
  只怕……凶多吉少。
  她被玉霜扶住,走下榻。
  “夫人小心。”
  玉霜扶着她坐在妆镜前,“奴婢替您梳洗。”
  经了这么一整夜,她的心态也逐渐平和下来。有玉霜与素桃陪着,郦酥衣也觉得在西疆过得稍微好受了些。
  马背上的男人被众将士迎着,翻身下马。
  他动作轻快利落,行云流水地将手中马鞭一扔,立马便听见一阵脚步声。
  步履匆匆,正是自身后传来。
  甫一回首,便见郦酥衣一袭素衫,外披着鹅黄色的风衣,迎面跑了过来。
  她的面上挂满了激动与焦急,看眉眼间的疲惫之色,似与他一般――一整夜都未阖眼。
  看见那一抹靓影,男人眼底原本凌厉的神色柔了一柔。
  小姑娘身轻如燕,扑入他怀中。
  “郎君――”
  这一句她未加思索,唤得有些急。
  那身形匆匆,更是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引得男人微微一怔神,高大的身形也不由得稍稍一顿。
  他回来了。
  两天一夜,他终于回来了。
  想起这两日等候他时的焦虑与不安,再嗅着他身上那道熟悉的兰花香,郦酥衣愈发觉得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用脸颊一侧紧贴向沈顷的胸膛。
  “郎君……”
  再出声时,少女的声音里已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哭腔。
  沈顷放在她肩胛处的手滞了滞留,男人低下眼,温声道:“我回来了,我平安回来了。郦酥衣,你怎么还哭了呢?”
  他的声音很轻,温柔的语调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淡淡的无奈。
  郦酥衣双手紧抱住男人的腰身。
  听见他这般说,少女的声音越发软了。她埋首,细密的眼睫上挂满了湿润的泪水,风乍一吹拂过,便有泪珠子扑簌簌的落下来。
  “您去了这么久,又同妾身说您很快便回来。妾身在帐子内等了许久,天色渐晚,您仍久久不归。妾身好生担心您……”
  这两日一夜,每时每刻,她无不是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
  直至看见他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郦酥衣将他抱得愈发紧。
  “妾身给您的平安符呢?”
  男人愣了愣,下意识地望向腰间。
  还不等他开口,郦酥衣已伸出手。
  一整日过去。
  金乌再度西沉。
  帐帘未掩,当霞色涌入军帐时,郦酥衣正坐在桌前绣着一幅平安福。再过几日便是新春,西疆虽地处偏僻,但也有许多年味儿。此番朝廷又往下拨了许多被褥衣裳,沈顷不在,便由郭孝业领着人将褥子一一分发下去。
  大营上下,皆是将要入年的喜气洋洋。
  此次沈顷轻装出行,并未有多少人知晓他的下落。
  即便知晓他出行者,也并不会担心他的安危。
  毕竟在众人眼中,将军武艺高强,一小部分的西贼,根本伤不了沈顷分毫。
  便就在此时,一道打马声,帐子外传来将士们的呼喊:
  “将军回来了!”
  “沈将军回来了――”
  手指被针头扎出个小洞,血珠子细细密密,自指尖渗出来。听见帐外的呼声,郦酥衣连手上福字也顾不得了,赶忙将针线放下,披了件披风走出帐去。
  此时方至黄昏。
  霞光映地,天边红云烧了一片。
  “幸好幸好,平安符也还在。我就说,这是智圆大师开过光的,郎君日日将其佩戴在身上,平安符也会日日保佑郎君平安。”
  闻言,男人目色似是微微一动,只这么一瞬间,隐约有什么情绪自他眼底生起,却又是转瞬即逝。
  他低下头,声音亦微微沉下。
  不知似是某种肯定,还是某种保证。
  男人道:“嗯,我日日都会平安。”
  郦酥衣这才被他哄好,眉开眼笑。
  少女面容清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唇角处更是有一对儿不深不浅的小梨涡。这般抱了沈顷一会儿,她忽然听见沈顷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郦酥衣疑惑抬眸,这才看见――男人身后跟了个小猴儿似的“小野人”。
  寒冬腊月,小野人身上挂着破布,看上去脏兮兮的。
  那一张脸更是被泥巴糊着,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这是何人?
  他看起来根本不像西疆的将士。
  见她疑惑,沈顷淡声解释道:“他叫小六子,是我从箜崖山捡回来的。看他有些本事,便将他带过来了。”
  言罢,男人转过头,有些生涩地吩咐魏恪。
  “将他带下去,沐浴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魏恪领命:“是。”
  郦酥衣知晓,沈顷一向有善心,小六子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她瞧着那孩子也着实可怜。
  既有些本事,不若参军入伍,在西疆为国效力。如若对方不想参军,将其留在身边做个侍仆,也是极好的。
  安排完这些,男人回过头。
  甫一转脸,便瞧见身前少女面上所带着的崇敬之色。
  见状,他不由得一顿,问道:“你这是何种眼神?”
  “我在想,郎君果真心善,行军途中,还不忘救济这样的可怜人。”
  沈顷眸光变了变,低垂下眼睫,“是么?”
  郦酥衣点头:“嗯。”
  见她点头如捣蒜,沈顷抿抿唇,竟忍不住笑了。
  活像个首次得了夸赞的孩子。
  眼看着天色渐晚,转眼夜幕便将至。郦酥衣心中畏惧那人,即便再怎么不舍,她也不敢与沈顷久居一处。
  少女踮起脚尖,在男人脸颊侧“啪嗒”亲了一口,依依不舍道:“郎君,我先回帐了。”
  对方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
  轻轻一声“好”,他目送着少女离去。
  重新回到账中,男人屏退周遭众人。
  他将金甲褪去,却并未换上氅衣,而是孑然朝暖盆内添了几块暖炭。
  “滋啦”一声,火光冲天,将他面容映得一片白。
  素桃在门外低低唤:“世子爷。”
  他“嗯”了声。
  “世子爷,奴婢听魏大人说,您今日还未用药。奴婢将药放在这边了。”
  素桃乖顺恭敬,将药放下,见他身着如此单薄,又忍不住道:“世子爷可否要披件外裳?”
  “不必,你退下罢。”
  “……是。”
  待那人走后,周遭归于一片平静。男人走至桌边,冷冰冰地抬起手,将那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汁倒至军帐一角。
  黢黑汤药顺着夜色流下,他面无表情地将其倒干净,而后将空落落的药碗放下。
  是了,今夜沈顷并未用药。
  他在黄昏时分,便已苏醒。
  沈兰蘅闭上眼,脑海之中回荡的,却是适才少女在耳边温软的话语。
  “妾身担心您,妾身独自在军中,心慌得发狠。”
  暮色昏昏,他抑制住情绪,试探性地问:“倘若,我是说倘若。我真战死疆场――”
  譬如他昨夜。
  不等他说完,少女赶忙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呸呸呸,郎君不得说这样的丧气话。”
  她埋下头去,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让他快要听不见。
  “郎君如若……战死疆场,那妾身也不愿独活了。”
  他心中一凛。
  良久,沈兰蘅低下头。他手指紧攥着,似是做了什么保证。
  “好,此后每战,我必会平安归来。”
  我必会带着他……平安归来。
第61章 061
  思及此,回想着少女面上那一瞬间的哀色,沈兰蘅眸光微黯。
  他走上前,迎着暖盆内滋啦啦的火光,将桌上灯盏点燃。
  偌大的军帐被昏黄之色填满。
  光影充盈,绕过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子,将那亮色洒落于帐内每一角落处。唯有男子那一帘细密纤长的睫羽微垂着,遮挡住那眸光,于他眼睑处投落下一层淡淡的暗色。
  阴翳晃动。
  沈兰蘅想起这两日所发生的事。
  昨天夜里,自己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军帐,而是另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瞧着模样,自己似处于一片山林里,他身后是成群的将士,正候着他下达下一步的命令。
  短暂愣了一瞬,沈兰蘅立马反应过来:
  前一刻,沈顷正在指挥作战!
  他并没有行军打仗的本事。
  而身前夜色汹涌如潮,身后将士们的目光更是热烈灼灼。所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兰蘅自袖中摸到一封沈顷留下来的手信。
  这手信,应是对方在匆忙之间所留。
  其上字迹稍有些潦草,但依旧很好辨认。
  手信之上,对方写道,事先不知此战耗时数久,为避免节外生枝,令沈兰蘅先去箜崖山暂避,待他明日醒来,再看如何战敌。
  这些日子,沈兰蘅虽说看了些军书,可那些也只是皮毛,甚至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他并不通晓军法,更不明白西贼战情。既不知晓应当如何作战,亦不敢轻易下达命令。
  短暂思量过后,沈兰蘅将手信攥成团,重新藏回袖中。
  男人双手勒了勒缰绳,朝着身后扬声:“所有人――先与我去箜崖山!”
  便也在那里,他看见了一身脏兮兮的长襄夫人。
  沈兰蘅性情凉薄,并无一分怜悯之心。可看着眼前独自躲在山洞中、瑟瑟发抖的少年,竟令他无端想起另外一幅场景来。
  漆黑的、无边的夜色里,少年同样衣衫单薄。寒冬腊月,他躲在冷冰冰的柴房深处,北风呼啦啦地吹刮着,他无人可倚靠,瘦小的身形只能依偎着身侧的柴火。
  不高不矮的一堵墙,隔绝的却是院子另一头的光景。
  他冷漠的父亲,他苦命的阿娘,他那温润懂事的兄长。
  便就在此时,沈兰蘅脑海中的画面又一转。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记忆中的柴房不见,那一堵院墙不见,父亲不见阿娘不见兄长不见,甚至……那一轮明亮的金乌,亦消逝不见。
  他眼前不见光影,只剩下了黑暗。
  他唤了百千遍“阿娘”与“兄长”。
  无人回应。
  周遭只剩下这漫长、空洞,而又孤寂的黑暗。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慌张地抱住自己瘦弱的双肩,兀自一人于这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瑟缩成漆黑的一点。
  ……
  因是在箜崖山“躲”了一整夜,他们耽误了作战的最好时机。
  所幸郦酥衣第二日醒来之后,力挽狂澜。
  沈兰蘅再一睁开眼,脚边已跪着西贼俘虏。
  身前炭火愈旺,正立在桌案边的男人终于收回神思。
  “沈大人,沈大人――”
  帐帘之外,有人声夹杂着风声,低低地传进来。
  沈兰蘅下意识用身子挡了挡地上残余的药渍,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进。”
  进来的是沈兰蘅。
  沈兰蘅不比郦酥衣,他直觉不喜欢眼前这贼眉鼠眼之人,也懒得同其周旋客套。对方倒是态度恭敬许多,郭氏双手拱着,先是朝他揖了一揖,而后道:
  “沈大人,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夜。按着往年惯例,年关这日营中会设宴、犒赏三军,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兰蘅话中有话。
  这一年到了尾,他在西疆兢兢业业的一年亦到了尾。他明面上说着要“犒赏三军”,实则是请求郦酥衣上报,于天子面前进美言,略一提拔官职,也好慰藉他在西疆这一整年来的风吹日晒。
  只可惜沈兰蘅并没有这个脑子,他听不懂。
  听对方说“犒赏三军”,他也简单地以为是犒赏三军。沈兰蘅只见着,立在帐帘正中央的男人挥了挥手,兴致缺缺道:
  “设宴这种事,你与魏恪去办便好,不必同我说。”
  他神色冷淡,言语之中,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
  顿然,沈兰蘅面色僵了一僵。
  沈兰蘅转过头。
  见着对方立在原地,男人微微蹙眉,他面上单纯,语气更是无辜:“怎么,郭副将还有旁的事?”
  “无、无事。”
  见状,沈兰蘅只好收敛神色,他将双拳抱得愈紧,咬着牙道,“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沈兰蘅懒散地挥了挥手。
  甫一走出军帐,郭氏面上遽然一变。
  冷风呼啸着,男人朝帐子恨恨“呸”了一口。
  一侧有心腹走上来,见他这般,便不由得问道:“郭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从郦酥衣帐中走出来,便恼怒成了这般模样?
  沈兰蘅一双鼠眼头一次瞪得这般圆。
  回想起适才帐中与郦酥衣的交谈,以及对方那副假惺惺的模样,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火,竟忍不住朝着那帐子恶狠狠地“呸”了声。
  “我呸!装模作样。不愿秉上便不秉,沈兰蘅,你真当我怕了你,这西疆沈家军虽多,可我们郭家的人也不少,你还真当这西疆的所有人都得看你的眼色行事?”
  心腹生怕他气倒了,小心翼翼扶住他,诺诺应了声:“是,是。我们郭大人的手下也不少。”
  “那是自然!”沈兰蘅道,“老子好歹也是朝廷拨下来的命官,他一个连爵位都承袭不了的空头世子,真当我还怕了他不成?呸!沈兰蘅,你给我等着――”
  他话音还未落。
  不远处,军帐之外,一抹靓色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沈兰蘅眼帘。
  男人眯了眯眼,遥望向那少女,问道:“这可是郦酥衣的夫人?”
  心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点头:“是,她是郦酥衣刚过门的夫人,郦氏。”
  闻言,沈兰蘅那贼眉鼠目闪了一闪。
  他目光贪婪,上下打量着女子窈窕的身段。
  “郦氏……”
  自她第一次下马,踏上西疆这片黄土时,沈兰蘅便为她的气质所震撼。
  那容貌,那肤色。
  那纤细的腰肢,那丰腴的……
  沈兰蘅没忍住,“啧”了声。
  他不作声也还好,一发出声音,倒是将一侧的心腹吓了一大跳。对方瞧出他面上所图,战战兢兢道:
  “大人,那可是沈将军的家眷……”
  沈兰蘅怒:“郦酥衣家眷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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