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双眼水汪汪地看过来：“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会尽快……”容她再攒攒钱。
之前的收入一大半用于租新住处，剩余部分除了小吃摊的经营成本，就是给吕珠珠买保健品。
伯尼体贴地点点头：“如果你有需要，可以去我们基金会合作的体检机构。会根据你的个人收入水平给予一定折扣。”
“我喜欢打折！”
伯尼又拿出纸笔和他当社工的劲头，一边罗列各个福利机构、慈善基金和可以申请的补贴，一边为秦椒讲解在英国能挖到多少资本主义的墙角。
“其实你的优势相当突出。女性、亚裔、外籍务工者、无固定雇佣关系……说真的，如果暂停你的生意，保持四个星期连续没有收入，还能得到更好的帮助。”
秦椒听得晕乎乎的，十分感动然而拒绝。
“为什么？亲爱的，你只是暂时需要帮助，这并不伤害尊严。”
秦椒摇摇头，说为房子自己已经尝试过一次“慈善救助”，从中吸取了一条宝贵经验。
“有时间努力达到这些机构的门槛，不如多卖几份土豆。在我的家乡有句老话，靠金山，靠银山，不如靠自己的五指山。”
见她笑着摇晃双手，伯尼也会意地笑了：“巧极了，我们英国也有句谚语——人的最好朋友，就是他的十个手指头。
为东西方劳动人民的默契，两人愉快地击了个掌。
伯尼把这张纸对折两下，坚持递给她：“说不定你也会有朋友需要，尤其是，如果谁身体不好……”
他努力眨眼暗示的模样，令秦椒心中微动。刚才，她似乎听到一些慈善救助很宽松，并不需要受助者具有合法身份。
“如果我有一个朋友……”
“伯尼，你搞定了吗？”一个姑娘走过来，傅亚瑟和另一个紧随其后。
傅亚瑟仍是一脸不想说话的模样，为双方进行介绍也干巴巴的。
“我妹妹，克莉丝。我朋友，周贝拉。”说完，他又朝秦椒做了个手势，“这位秦小姐来自中国，与我们的曾祖父同一籍贯。”
不能怪那两姑娘交换了个忍笑的眼神，秦椒听了都觉得自己至少有一百岁。
傅亚瑟又补充了一句：“秦小姐就是亨利新结交的朋友。他们都对烹饪感兴趣。”
很好，现在听起来有七十岁，是老亨利在老年大学的同班同学。
“叫我Chilli，这也是我们四川最常用的一种调味。”
“我知道。”克莉丝打量着她，嘴角斜翘起来，“他们在网上叫你辣椒娃娃，还有辣椒宝贝。因为你总是向客人兜售最辣的那种调料。”
真不愧是亲兄妹，连这种皮笑肉不笑都一模一样。
秦椒一边想，一边将右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因为克莉丝向她伸出了手，哪怕只是客气，也总要握一握。
她刚伸出手，就瞧见那只白皙柔软的手又缩了回去。
“抱歉，我不该打扰你工作。”她笑笑，“你们厨师的手很特别，不能随便同人握手。难道是我记错了？”
亲兄妹就是亲兄妹。口头禅都是抱歉，弯酸起人来也都不见半点歉意。
秦椒没好气地想着，把手收回来，甩了甩并不存在的水珠：“你记错了。”
略显尴尬的气氛中，周贝拉微笑着揽住克莉丝：“你真的记错了。只有寿司师傅的手才不能随便和人握手。因为寿司是手捏出来的，为了创造完美的出品必须保护好双手。”
她又朝秦椒说了声抱歉：“应该是纽约那位寿司之神给克莉丝的印象太深了。几年前，我们有幸在他的店进餐。那位先生和他的弟子除了捏寿司的时候，永远都戴着手套，就连睡觉也不例外。”
“好厉害！”秦椒忍俊不禁，“不知道他们每天要换多少种手套？防水的、防寒的、保暖的、耐烫的、防切割的、抗化学物的、电绝缘的……厨师双手面临的威胁太多了，真可惜，至今还没有人发明出万能手套。”
克莉丝吃惊地看着她，也不知因为手套种类太多，还是她这种毫无敬意的口吻。
周贝拉倒是礼貌又和气，回答道：“我想，戴什么手套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认真对待食物和客人的心意。”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小摊。
秦椒顺手将几个调料罐摆正，回之一笑：“我想，厨师最好的心意就是做出美食。所以……”
她正想邀请这些品味高雅人士尝尝她的心意，旁边一直沉默的傅亚瑟突然开口：“所以，亨利上哪儿去了？”
第32章 谢谢你们这么了解我
秦椒一愣，才意识到0.9公里的路程，就算老爷子腿脚不利索，慢慢走回来也该到了。
“哦，师父让我先领着警察回来，他自己去找土豆。”艾瑞克捡完餐盒就蹲在一旁埋头刷土豆，这时跳起来抢答，“他说超市没有你想要的沙瓤土豆，得去别处瞧瞧。”
至于“别处”具体是指哪里，艾瑞克挠挠后脑勺：“不是那个市场，就是这个市场……从前熊猫饭店进货的渠道就很杂。”
伯尼热情地提供了一个可能：“我猜应该是新斯皮塔福德，那里蔬菜种类最多。”
“采购土豆？”克莉丝皱眉看向哥哥，“他们居然让亨利干这种活？这就是你保证的小消遣？”
“别担心。”艾瑞克试图安慰她，“如果找到了，他会打电话叫我去搬货的。”
克莉丝并不接受这个安慰，只是催促傅亚瑟：“电话，对，你现在就打电话叫他回来！”
傅亚瑟一言不发，拿出手机划拉着屏幕，面色凝重却迟迟没有拨号。
“OK，我自己来。”克莉丝拨出电话，转瞬铃声响起，十分响亮。
循着铃声，秦椒从车厢后座里掏出一个黑色手机。
“又是这样，他总是不记得带手机！”克莉丝捏着手机，压着嗓子朝周贝拉抱怨，“我送给他的阿茨海默监护手环，没两天也被弄丢了。糊涂成这样还要每天偷偷朝外跑，太讨厌了！为什么他就不能体谅家人的感受？”
秦椒忍不住替老亨利声辩：“亨利的头脑清醒得很，哪怕高峰期同时给十几个客人加配料也从不出错。他不是不记得带手机，只是故意不带。”
“他应该是去博罗市场。”傅亚瑟收起手机，给了妹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啊对，今天是周六！博罗市场会有很多农夫来摆摊，说不定真会有不一般的土豆品种！”艾瑞克兴高采烈地说。
秦椒的注意力在傅亚瑟那里。
他这么笃定，当然是因为……可怜的老亨利，故意丢下手机，关掉手表定位，到底还是没能摆脱监视。
这是别人的家务事。
体现出儿孙对长辈的关怀备至。
她没有立场说话，没有资格说话。
但是……反正嘴是长在她身上的。
“亨利说过，他不喜欢被人这样监视。弄丢手环，应该也是同样的原因。他是个人，又不是能用铁链拴住的狗。”
她看着神色同样愕然的傅家兄妹，认真提醒：“他需要自己的空间，也需要有家人体谅他的感受。”
理所当然的，没有人回应。
恰好这时，有三个学生模样的人走过来，问这里是不是“传说中的中国功夫薯条”。秦椒忙着招呼，忽然听见一声毫无感情的“多谢”，接着又“再会”。
抬起眼来，铁灰色的人影已经快步离开，他的妹妹和女紧随其后。
“如果你那位朋友有需要，给我电话。”伯尼丢下这句话，匆匆而去。
“他们是去博罗市场找亨利？”艾瑞克在水盆边重新蹲下，“那我们的土豆怎么办？需要我现在去一趟超市吗？”
“专心，先把这一盆洗干净！”秦椒抿着唇，菜刀在案板上剁出一片疾声如雨。
稍晚些时候，老亨利果然给艾瑞克打来电话，让他开车去博罗市场搬货。
秦椒刚来伦敦时，就听说过伦敦桥下博罗市场的大名。
据说那里是伦敦乃至全英国的“顶级鲜货市场”，厨师、家庭主妇和老饕们公认的天堂。不仅出售各种本土食物，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风味美食和食材、香料，品质可靠，价格公道。
伦敦许多餐馆的名厨都在博罗市场拥有一家或数家“可以信赖”的食材店，甚至会和游客一起挤在桥洞下吃东西，借以寻找灵感。
满汉楼的主厨就经常这样。
去年还在满汉楼当“墩子”时，秦椒一直想以助手的身份同去，可惜，每次主厨挑选的都是膀大腰圆的男生。
现在，她终于亲自站在了桥洞下。
不到四点，伦敦天色已黑。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打了个响指，无数点温暖的灯光同时亮起。人声如潮水汹涌，将她推入一个流光溢彩，活色生香的大世界。
与此同时，博罗市场外围的一家生蚝店里。
傅亚瑟垂下眼，又一次从脑海中拂去某些画面。身边的人偏要喋喋不休，反复提到一个名字。
成打的法国生蚝、苏格兰生蚝和爱尔兰生蚝就在面前；软壳虾和面包蟹饱满诱人；用奶油、白葡萄酒和大蒜炖煮的贻贝香气四溢。伯尼却在遗憾没能尝到“传说中的中国功夫薯条”，还有那些名字看起来很有趣的新品。
他发现自己看走了眼，以为是在帮助一个小可怜，没想到秦椒真是人如其名。
“挥刀剁手的那一瞬间真是太帅了！你说，她是不是真的会中国功夫？布鲁斯李那种。”
被他拍着胳膊追问了两次，傅亚瑟勉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哼。
“让我来替他翻译。”克莉丝笑嘻嘻地一敲酒杯边沿，“粗鲁，野蛮，毫无礼貌，就和她那个小摊一样油腻肮……”
“克莉丝。”傅亚瑟抬起眼皮扫了妹妹一眼，“注意你的措辞。”
“承认吧，你就是这么想的！我们都看见了，当时你的脸色阴沉得都快下雨了，冬天的雨。”
克莉丝和周贝拉都是教养良好的姑娘，当着面和颜悦色，背着人议论起来也相当克制，仅仅是担心“可怜的老糊涂亨利”。
“现在针对老年人的诈骗犯罪也很多。她看起来经济状况相当堪忧，即使主观上没有恶意……”
“据我所知，”傅亚瑟拿起小刀，朝生蚝壳缝中一挑，继而慢条斯理地转动，“伦敦流动小吃摊的平均日收入在一百五十英镑到三百英镑之间。”
周贝拉的话戛然而止，微笑也略显凝滞：“哦，是吗？那还真是不错，都赶上我们教师了。”
“如果不是为了钱，那更糟糕。”克莉丝思前想后，提出一个可能，“难道讨好亨利是为了马克？我听说过类似的故事，用婚姻换国籍。”
“的确有过不少先例。对秦小姐来说，马克也的确是个好人选。”周贝拉附和着，将调配好的红酒洋葱蘸料递给傅亚瑟，“试试这个，比柠檬汁更美味。”
生蚝被撬开，露出来的蚝肉肥美多汁，傅亚瑟却突然失去了食欲。
小刀丢进盘中，发出一声脆响。
“你们慢用，我去找亨利。”
“亚瑟？”克莉丝不满地叫住他，“一开始可是你提出来，在外面等亨利就好。说什么应该给他空间，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自己讨厌人多，讨厌脏兮兮的市场。贝拉提议来吃生蚝，也是迁就你的口味。”
“谢谢你们这么了解我。”傅亚瑟转过身，朝他最厌恶的人群密集处走去。
第33章 幸运就在市场的某个角落里
博罗市场的一角，老亨利坐在木条箱上笑眯眯挥手。
“这是克雷格，从牛津来。”他指指旁边的红脸膛大汉，“他只种老品种的领航员，有几种我觉得和你描述的口感非常接近。”
秦椒晕乎乎的，过了一会儿才搞明白：牛津不是那所著名学府，而是伦敦旁边的一个郡，克雷格就是那里的农夫。领航员不上天也不下海，只是土豆在蔬菜市场黑话里的叫法。
领航员们都呆在半米或一米见方的大木箱里，有的还是一座小山丘，有的却被买得见底了。她按照老亨利已经挑选过的几个品种，一个个木箱拨弄过去。
傅亚瑟走近时，最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倒栽葱”的背影。羽绒服被丢在一旁，瘦伶伶的腰身和两条腿挂在木箱上。
他愕然停步，下意识站到旁边的货摊后面，倒是一点儿没怀疑是不是认错了人。
提前通过CCT考试的年轻医生对自己的专业素养有信心，哪怕只是半个背影，他也笃定无疑。
隔着一排倒吊的死鱼，他眼看那两条腿挣扎了好几下，总算狼狈地撑起身体。
接着就随随便便朝泥地上一跪，举着一颗土豆的架势倒像是奥运夺冠。
傅亚瑟不能理解，到底有什么可开心的？能让清脆的笑声穿过十几米的距离和数个货摊，穿过各种语言、各种腔调和各种响动，直抵耳膜，清晰无比。
他看着她以非常不卫生的距离，翘起嘴去吹土豆上的灰尘，又用指甲刮土豆皮，掐出汁水……
每个步骤都让他皱眉，想找个基金会负责人聊聊定制新的公益海报，主题是“如何科学又卫生地挑选土豆或其他蔬菜”。
“鲭鱼，不买吗？”有人在问他，“今天才从大西洋海底捞出来的。”
几分钟后，傅亚瑟认为自己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他不买鱼，他不喜欢海鱼，也不喜欢淡水鱼，他不需要任何水产品。
但是他手里还是多了一条鲈鱼，同时花掉了十六英镑又四十便士。
“绝对野生！在北方河里长大，可不是伦敦附近随便就能买到的便宜货！”鱼贩子高高兴兴送了几条沙丁鱼，还在他肩上拍了一个腥气久久不散的巴掌印。
他再朝土豆摊位张望时，发现秦椒已经挑好了土豆，正兴高采烈说着什么。
老亨利也兴高采烈，那个他忘记叫什么名字的男孩也兴高采烈。三个人叽里呱啦，连比带划，让原本一直摆手的摊主最终点了头。
他们相互击掌，抱成一团，快活得连那个小角落都比别处明亮。
傅亚瑟朝前走了两步，又停住。
他突然记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克莉丝一直絮絮叨叨，哪怕手机监控里的红点一直活动，她不亲眼见到活生生的亨利就难以放心。他这个妹妹一向想象力丰富又情绪化，一根玫瑰刺就能长成荆棘地狱。
他只是来确认亨利是否安全。
现在他已经看到了，亨利不但安全，还很快活。
这种开怀大笑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曾经见过。
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和一段半分钟长的视频，准备安抚克莉丝。想想又觉得视频不太妥当。
亨利笑着为女孩整理绒帽，又目送女孩离开的模样，太亲切太慈爱，足以让血缘关系更近的人感觉嫉妒。
“克莉丝向来就是个小醋坛子。”好哥哥傅亚瑟伸出手指，在删除键上悬停片刻，毅然把视频丢进一个单独的相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