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椒一边切土豆丝，一边听两位女郎在摊前笑语盈盈，讨论什么“为了让食材体现出本真的风味，高端的日本料理尽可能避免用火，而是仰仗庖丁技艺。刀工就是日料的精髓。”
秦椒手腕一抖，将切好的土豆丝拢在刀片上。
伯尼在一旁两眼放光：“这都是我的？谢谢，我爱土豆！”
“你真勇敢，竟然在亚瑟面前就这样说。”周贝拉微笑摇头。
“这充分说明，我最好的朋友是土豆，不是亚瑟。”伯尼朝朋友做了个鬼脸，“当然，只要亚瑟不说那些扫兴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同他分享。”
他做了个手势，十分慷慨地让傅亚瑟任意点单。
傅亚瑟一言不发，目光凝重如临大敌。
秦椒想起除夕那晚，这人也是板着脸尝遍了每一道菜肴，还自我总结为“小心观察，大胆尝试正是科学精神”，忍不住就想逗弄一番。
她如介绍年夜饭那样，向傅亚瑟盛情推荐几样小吃，果然就见暗沉沉的双眼泛起微澜。
“不好意思。”周贝拉适时出声，来替傅亚瑟解围，“我们已经订好了晚餐。”
“一家真正的餐厅，神秘又精致的日本小店。离这里不远，说不定你也听说过？”克莉丝报出一个名字。
巧了，秦椒的确听说过。
“如果对寿司感兴趣，不妨一起。”傅亚瑟突然出声。
“亚瑟？”克莉丝不太高兴地看了他一眼，“那家店可是很严格的预订制，贝拉好不容易才订到位置。”
周贝拉安抚地拍拍她，又向傅亚瑟笑笑：“我同那家店的经理还算熟悉，或许可以商量。”
秦椒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脑子里还在比较“我居然被傅亚瑟邀请吃饭”和“傅亚瑟居然会邀请人吃饭”哪样更惊悚。
闻言赶紧谢绝，又朝伯尼笑笑：“一份功夫薯条，再送你一份土豆泥外带。豪华顶配，有什么不能吃的先告诉我。”
伯尼看看其他食客手中的土豆泥：“你真好，但这也太多了！”
“不多的不多的！相信我，从那家店出来你就会明白。”
克莉丝眉头一皱，显然已经听懂。
她不同秦椒计较，只同周贝拉说：“我听说，食量越大，寿命越短。这也是日料更让人放心的原因，不是吗？”
周贝拉含笑望向傅亚瑟：“这种问题，不如听听你哥哥怎么说。”
“亚瑟？”
被几道视线同时注视，傅亚瑟皱着眉表示：“根据临床生理学分析，人类寿命长短受到众多因素的不同程度影响。例如遗传、环境、生活条件及个人心态等等，饮食的摄入量只是参考之一，所能影响的，也仅仅是基础代谢率。”
“听起来你说了很多，为什么我觉得你什么都没说？”克莉斯看向其他人，“伯尼，你怎么看？”
伯尼耸耸肩，表示自己刚才一个走神，注意力就全在吱吱作响的油锅里了。
周贝拉无奈笑笑：“拜托，亚瑟。你就直接告诉我们，吃得少和吃得多哪个更有利健康？”
“针对不同个体，健康饮食的标准也不同。在缺乏一个具体对象的前提下，我无法进行任何分析。”
“日本人的长寿已经证实……”
“没错，去年《柳叶刀》发布的调查数据的确如此。不过今年情况有所变化，摩纳哥人平均寿命是89.4岁，比日本人高出4.1岁。摩纳哥人喜欢美酒、奶油和各种肉类，晚餐的丰富程度至少是英国人的五倍。”
扑哧一声，是秦椒实在没忍住笑。
傅亚瑟扶了扶眼镜，朝油锅后面瞟了一眼：“新加坡和中国澳门的数据仅比日本差1岁和1.3岁，他们同样拥有丰富食谱。”
周贝拉哦了一声，表示她去过新加坡，那真是个可爱的小国家。
傅亚瑟显然没有接收到转变话题的信号，居然又列举了六七个国家的数据。
突然，他似是想起件有趣的事，声音里居然带了几分笑意：“发明了煮豆的根西岛人，平均寿命尚且能排入全球前十。”
笑容逐渐敷衍的周贝拉精神一振：“还记得小时候去根西岛度假吗？我们几家人一起去那次。”
傅亚瑟答了一句“记得”就再无下文，听得秦椒都想摇头。
好在克莉丝就在一旁：“根西岛？地底迷宫太好玩了！还有那座塔楼……”
她们亲亲热热追忆童年，秦椒再也按捺不住厨师的本能：“煮豆还需要发明？怎么煮？是很复杂的菜式吗？”
“腌制过的大豆和猪肉、牛肉放进一口陶罐，煮。”
秦椒想象了一下，觉得可能像炖肉里加了豆豉，说不定还挺好吃的：“具体是什么味道，能形容下吗？”
傅亚瑟沉默片刻，问她：“听说过仰望星空派吗？”
赫赫有名的英国黑暗料理？
秦椒立刻会意，笑着摇头：“好啦好啦，我不想知道了！”
隔着油锅上空的薄烟，她分明瞧见傅亚瑟的嘴唇扬起一道弧线。
傅马克的电话就是这时打来的。
秦椒双手不得空时，所有来电都由艾瑞克代接。
“是马克先生，他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等等——”男孩按下免提键。
下一秒，傅马克深情款款的呼唤响彻街头：“Chilli亲爱的，我想见你，现在，马上，立刻！”
秦椒一边答应着，一边搅动油锅里的土豆丝。再抬起眼来，那道弧线已经消失，傅亚瑟的脸色又变回一潭死水。
第46章 小小礼物，不成心意
因为视频的关系，秦椒对傅马克是怀有怨气的。
吕珠珠劝过她，说傅马克既在其位，当谋其政，“新鲜美好BAG”的产品销量才是他真正应该负责的。
秦椒忍不住在心底反驳：“那他还是华人呢。”
不过要说翻脸断交，也做不到。
尽管眼下住的房子是自己看广告找到的，秦椒始终记得，曾经有人透过露宿者慈善机构，给她安排了一处堪称完美的住所。
那是她人生的最低谷。
突然获得这份深藏不露的善意，就像即将冻毙在雪夜的人见着了篝火。
一点点光明，一点点温暖，都足以让她振奋。
傅马克是个好人，只当举手之劳转头即忘，她却不能不感念于心。
说起来，两个人的友谊里，反倒是她不够义气。
那时候，她一心在乎的是食物，或者说中国厨师的尊严，却没考虑过是否让傅马克为难，还只当按数赔付违约金就不算占朋友便宜。
现在想来，也许网络福尔摩斯们是对的：正因她临时解约，才导致傅马克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最终找了印度裔的女主厨，炮制了一份不伦不类的蛋炒饭。
克莉丝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从听见傅马克声音开始，这姑娘就一脸忿忿不平。直到秦椒答应赴约挂掉电话，她便冷言冷语：
“与其担心别的餐厅食物分量，倒不如记得带份蛋炒饭给马克。他这些天焦头烂额，应该不至于对食物太挑剔。”
秦椒不在乎她的嘲讽，只关切道：“马克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就因为那个视频？”
“没错，就是那个你临时毁约的视频，让我可怜的堂哥成了众矢之的。”克莉丝的指责声很尖锐，“如果你真的关心马克，为什么不问问亨利，那天的华商茶会发生了什么。”
伦敦华商新春茶会？
秦椒记得，就是除夕当天，傅马克特地来接老亨利同往。西装革履，仪表堂堂，还告诉雷蒙小姐那将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时刻。
因为傅马克遭遇了什么，才使得心心念念甜咸烧白的老亨利，最终也没有赶回来吃年夜饭？
难怪这些天来，老人看似同往常一样乐呵呵，却会时不时沉默下来，对着街景若有所思。
秦椒遽然转身，只见老亨利缓缓摇头：“克莉丝，一切都是马克自己的选择。”
克莉丝气恼地咬了咬唇：“他原本不必做这样廉价的选择。”
雅思6.0的秦椒很清楚：“cheap”这个单词，除了价格便宜，还有低劣、卑微、可鄙夷等含义。
至于克莉丝想表达的是什么，她也很清楚。
这时傅亚瑟轻扣台面，催她回过身来：“或许你还记得这口锅？”
与此同时，秦椒已经闻到土豆丝的焦香。她眼疾手快一勺抄起，发现除了色泽稍稍深点儿之外没有问题，这才松了口气。
“时间不早了。”傅亚瑟抬腕看了看表，告辞之意很明显。
“稍等！”秦椒把炸好的土豆松装入纸盒，又拎起菜刀，“还有个小礼物。”
“礼物！”伯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掂起一个土豆，手机已经举好，“可以拍视频吗？”
秦椒点点头，寥寥几刀将手中硕大的黄皮土豆修整成标准的圆柱体。
“刚才听见二位在聊大根の桂剥き。那种萝卜我是买不起，就用土豆代替好啦。”
她一边说，一边将菜刀放平，刀刃缓缓切入土豆。就像削苹果那样，一边旋转土豆，一边缓慢而平稳地运刀。
刀下，一整圈淡黄色近乎透明的土豆片逐渐成型，接着又是一圈，连绵不断。
“太赞了！”伯尼捏着手机一路追随，“感觉这个会更好吃。”
周贝拉面露惊异：“原来你也会这种切法？”
“削萝卜不断片是中餐厨师的刀工入门，毕竟萝卜比较好削。”
秦椒嘴上笑着，眼睛始终不离刀锋，手也片刻不停。
“土豆质地和萝卜不一样，比较硬也更容易断，我这也是头一回切。如果有雕花刀就好了，根本不必这么麻烦。”
她动作看似极慢，一颗土豆从圆柱体变成一条长长的薄片也不过三分钟。
“土豆就是不如萝卜，不敢摊平。”她拎着刨花似的长条，刷刷两刀又随手挽了几下，最后拿根牙签一插，“小小礼物，不成心意。”
一瞬间爆发出惊呼声的，不只是伯尼和艾瑞克，还有陆续被吸引来的食客们。
许多人眼神迷惘，压根没搞明白：为什么秦椒手中会突然多出一朵玫瑰？
花瓣千重，花色嫩黄，水灵灵的恰在盛放。
“太美了！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奇妙的礼物！”
伯尼眉开眼笑，伸手欲接，玫瑰花却绕过他，径直递到了克莉丝面前。
“这是给我的……礼物？”克莉丝看着眼前的花朵，表情惊疑不定。
“多谢。”一只男人的手替她接住了花朵。
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哥哥，克莉丝咬着唇接下这个小礼物，并轻声说了句大概是表达谢意的话。
“周小姐也有。”秦椒说着，又如法炮制了另一朵玫瑰递给周贝拉。
周贝拉接过花，表情有些复杂：“谢谢，真是非常漂亮的花。也许刚才我们的聊天让你有所误会……”
“别误会，只是个礼物。”秦椒笑笑，“这朵花的意思是，食物没有所谓的廉价。哪怕这里是十字街头，用的是超市打折土豆，一份只卖区区五十便士，手艺就是手艺，味道就是味道。”
伯尼的豪华土豆泥也装好了，她还额外附赠一句忠告：“顺便一提，你们要去的那家店有个负责切刺身的中工，之前是跟我学切配的。所以我知道，他家只有和牛肉质是真的好。”
她擦擦手，准备为下一位客人开工。
一抬头，摊位最前方站着的却是傅亚瑟。
“傅医生？”秦椒下意识低头检查自己的双手和案板，还有等待处理的土豆。
傅亚瑟一言不发，屈起的食指一下下叩击台面。
秦椒被敲得心烦意乱，总觉得他目光中饱含谴责，下一秒就要翻脸替妹妹和女友找回场子。
“有事你就直说，节省大家的时间。”
排在后面的人也不耐烦了：“老兄，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让开，我老婆孩子还在车里等着咧！”
一丝窘迫闪过，傅亚瑟终于开口：“我只是想谢谢你赠送他们的礼物。抱歉，希望不至于耽搁你的重要约会。”
目送他快步离开，秦椒长吁口气：“下一位！”
第47章 四百八十万英镑？你们怎么不去抢！
招呼完摊前顾客，秦椒匆匆赶去一家咖啡馆同傅马克会面。
傅马克已经到了。他特地选择了隐蔽的角落，散尾葵枝繁叶茂，将他们和其他快乐的客人分隔成两个世界。
“我很抱歉，Chilli。但由我来告诉你这个消息，总比通过冷冰冰的信件，或是其他人的电话更好。”
秦椒听他郑重解释这次约会的用意，听完心头仍是茫然：“违约赔偿金？我不明白。那一千英镑，两天前我就已经转账成功了。”
“Chilli亲爱的，那是违约金。现在BAG法务部要索赔的是违约赔偿金。”
据傅马克的解释，违约金是合同里规定的，无论一方违反合约是否给对方造成损失，都需要支付违约金。
至于违约赔偿金，是指一方违反合同约定的行为，给对方造成了实际损失，并且这一损失超过了违约金的数额，就需要追加补偿。
“损失？”秦椒仍不理解。
赴约之前，因为担心傅马克的情况，她还特地让艾瑞克登录“新鲜美好BAG”。
视频评论区吵得热火朝天，但大米和鸡蛋的销量很好，特别是那种主厨力荐的蓝皮蛋，据说口感非常接近中国人热爱的“土鸡蛋”。
“损失不会体现在目前的销量上。你知道，BAG公司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口碑。现在舆论对BAG品牌形象非常不利，甚至会影响到明年的上市计划。”
“中华蛋炒饭也有悠久的历史和口碑。”秦椒只觉得自己被碰瓷了，“舆论的根源难道不是你们的视频内容？明年的上市计划？大胆点儿，让我直接负责一百年不是更妙？”
傅马克一摊手，只道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接着话锋一转。
“如果只是解约，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现在，你在街头出售正宗中华蛋炒饭，你的炒饭视频全网都是，你的拥护者也有很多过激言论……法务部认为这种行为在不断激化舆论影响，同时也构成不正当竞争。”
他拿出一叠厚厚的文件，一串串陌生名词和随之而来的解释，把秦椒的脑子搅成了浆糊。
“直接说，要多少？”
傅马克抽出宝珠笔，在文件空白处写下一个数据。
后面那串零让秦椒反复数了几遍：“四百八十万英镑？你们怎么不去抢！”
这就是四千万人民币，别说她拿不出，回国把老秦家火锅店卖了也拿不出。
“很遗憾，Chilli，这就是英国的法律。”傅马克伸手搭上她的手背，轻轻摩挲试图安抚。
秦椒把手缩回来，在桌布下紧紧绞作一团：“我没有这么多钱，我也不认可这种索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