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克也自豪地一挺胸：“成本五十便士，一份能卖三英镑！”
冰冻汤圆直接下锅，这一做法是川菜独有的。
“当心！”
秦椒把一盘汤圆倒下锅那瞬间，油锅刺啦炸响。赵杰森猛地后退一步，同时拽了傅亚瑟一把。
“炸不了！”秦椒笑嘻嘻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功夫要是不到家，我也不敢做这个。”
傅亚瑟略一思量，就理解了赵杰森的紧张。
汤圆外皮是糯米粉，粘性强，就像一层不透气的保护层。内馅无论豆沙、枣泥还是玫瑰、奶黄，含水量都不少。如果像一般炸物那样油炸，汤圆下锅后受热，内部水分蒸发，汤圆皮就会气球吹胀。
轻则崩油裂馅，重则炸锅伤人。
冰冻汤圆直接下锅，难度更大。汤圆冰，油温高，温差大了容易炸；油温调低，又往往内馅不熟，而汤圆膨胀粘连。
再看现在汤圆下锅不过一瞬，就被秦椒快速轻盈地推散，每颗汤圆的表皮瞬间被高油温炙出一层锅巴。
很快，一个个淡金色的小圆球浮在油面上，略略膨胀的表皮竟有透明之感。
秦椒将汤圆捞出，顺手掰开一颗给外行瞧。表壳干脆，内芯软糯，竟是不带半点油腻。
“Chilli！”艾瑞克适时推来切好的配菜。
冬菜切碎，加一小撮花椒和干辣椒丝，与剁碎的蒜米先炒出香味来，炸好的汤圆倒入锅中。
秦椒手腕轻轻一抬一送，也没见铁锅在她手中有什么大动作，锅中的汤圆却像突然听见了命令，许多颗同时呼啦翻滚，一转眼，每一颗都被配菜均匀地裹了满身。
葱花一洒再一翻勺，齐活！
竹木牙签扎入金黄的糯米皮，发出很轻的一声脆响。
牙齿磕下去的瞬间，小小的惊喜也如这般绽放。
炸至酥透的外壳。比傅亚瑟预想得更脆，也更薄。这种略带焦香的酥脆感，恰好平衡了糯米的软糯，让一向厌恶汤圆黏牙的他也有了继续品味的兴趣。
内馅香甜炽热，他记得这种黑色的馅料……似乎是芝麻？
很好，大量的蛋白质、维生素和钙、铁元素，只要他暂时不去想这其中添加了多少砂糖，吃起来就不会有压力。
“老板，炒汤圆可不能只吃汤圆。”秦椒在他对面弯眸一笑，“得和配菜一起吃，像这样。”
在她热情洋溢的示范下，傅亚瑟默默将只吃了一口的汤圆放回餐盒，在刚才他特地抖落的配菜里滚上一圈，接着又一圈。
秦椒笑容促狭，显然居心叵测。他做好了被整蛊的准备，第一口也的确被糊辣味了呛出了声。
“不辣？”他垂眼看向餐盒中暗红的辣椒丝。承蒙厨师“厚爱”，他这一盒比锅里的还多。
“四川人的不辣。”秦椒理直气壮，“一丢丢提香增味而已，就好像清淡的菜肴也是要放盐的。你看，赵先生和艾瑞克就一点儿不觉得辣。”
非但不觉得辣，这两个人还吃得很愉快。尤其是艾瑞克，连鼻尖都埋进了餐盒。
“原来如此。”傅亚瑟表示接受这个说法。
事实上，第一口的“意外”淡化后，他发现糊辣味还真是不可或缺，就像打篮球必须要五个人。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他还从没在一道菜里同时尝到这么多的味道。甜与咸，香与辣，绵软与酥脆，腌菜特有的陈年风味与葱花的清爽气息……
恰似棋盘上黑白两方，原本相遇就是相杀，却神奇地相互平衡，交融为一体。
没来由的，傅亚瑟想起自家书房里悬挂的太极阴阳图。
那边秦椒已与赵杰森交谈起来。
说完味型，又说规格，连国宴菜单都背出来了。
早春的伦敦，阳光疏淡还带着冷意，远不如少女眼中的光亮，那么鲜活，那么炽热。
傅亚瑟仓促地移开视线，却避不开声音织成的网，只能跟随她的声音，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他从未去过的故乡。
听起来是个口味浓烈，富有烟火气息的地方，并在近几十年来中国的人口流动中，把这种口味传播到了各地。
“人们常说喜欢一种食物，就会爱上食物背后的东西，反过来也一样。你怀念的熊猫饭店，那种亲切热闹的氛围，就是川菜的魂。”
赵杰森没有当场表态。
回去的车上，他突然嗤笑一声：“黄毛丫头，无知无畏，以为摆摊一周就算做好了市场调研。她的每一个想法都能被驳倒，相信我，开店后有的是让她哭的日子。”
“她不会哭，以及，你被说服了。”
“大概是炒汤圆真的很好吃，小丫头也真的很……ambitious。”
赵杰森最后用的这个字眼，可以翻译为胸怀壮志，也可以翻译为野心勃勃。在英国的华裔经常会收获如此评价，傅亚瑟自己的人生中就常有。
只是赵杰森此时的语气更微妙：“说真的，我带过很多团队，同各种各样的主厨合作过，却看不清她的未来。你听说过赌石吗？中国人所谓的璞玉，打开石头，里面可能是美玉，也可能是只是块石头。”
“我不这么看。”傅亚瑟缓缓摇头，“石头没有自己的意图，只是等待。种子才有趋光性，才会想方设法拼命生长。”
种子才有这样蓬勃的生命力，在他尚未觉察时就将根系深扎成网。
“这就是你喜欢她的原因？”
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傅亚瑟怔愣，他皱眉看向赵杰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赵杰森笑了：“我在餐厅里迎来送往几十年，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你也不用找律师拟合同了。”
也不等傅亚瑟承认与否，他就兴致勃勃得出结论：“难怪你愿意接手熊猫饭店。马克的想法我能理解，至于你，当初是真的让我意外。”
“不是因为她。”傅亚瑟义正词严地表示自己同秦椒也没有任何亲密关系。
“我只是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强烈的执念和热情。”
他说的是心里话。论是老亨利，还是秦椒，身上都有一种让他从未体验，所以不解的“燃烧感”。无关成败利弊，就像飞蛾投火，在痛苦中也会迸发出愉悦的火焰。
赵杰森闻言默然，过了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你接手餐厅就对咯。热气可以让食物变得美味，人也一样。”
第74章 全英中餐厨艺大赛
这天的晚些时候，秦椒接到傅亚瑟的电话。
默念“他是老板”三遍，她按下通话键。
傅亚瑟言简意赅，一共说了两件事。第一件是赵杰森同意出任熊猫饭店的店长，第二件事却让秦椒刚舒展的眉头重新紧皱。
“什么比赛？”只要对上某人就疑似幻听，这是病，怎么治？急！
“全英中餐厨艺大赛。”傅亚瑟用中文字正腔圆重复了一遍，“在利物浦举办，就在下周五，你有差不多一周时间可以准备。”
“我不想，也没时间参加比赛。”店长人选确定后，接下来就该正式筹备开店，未来主厨要学习和准备的事多得要命。
如果不是见傅亚瑟对熊猫饭店还挺上心，为人也并非奸恶，她都能怀疑他是故意找事“穿小鞋”。
“比赛由华商总会赞助，主办方是英国烹饪与餐饮发展促进会，这是内政部指定的特殊人才权威背书机构。能在资料补充期拿到奖项，对你的签证审批有所帮助。”
“谢谢，但不需要。我有信心通过技能测试。”
“有信心通过技能测试，有信心一定拿到签证吗？”傅亚瑟的声音冰冷如刀，一击即中，“不，你不能保证。那么你是否考虑过，一旦主厨无法拿到签证，熊猫饭店会怎样？”
秦椒一时语塞。
“既然你接受了主厨的职位，就有义务将风险降到最低。”
“那也至少先同我打个招呼，凭什么自作主张就替我报名？”秦椒承认他说得有理，却按捺不住心头的无明火，“我说过，不要总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号……”
“报名是以餐厅的名义。”傅亚瑟冷冷打断道，“这项比赛已经举办十年，在华人圈中颇具影响力。除了三千英镑的奖金，桂冠获得者所在餐厅会得到华商会的大力推荐。这正是熊猫饭店需要的。”
顿了顿，他似乎是在强调：“身为受托人，为熊猫饭店谋求利益是我的职责所在。”
秦椒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当然是为了熊猫饭店！
如果赢得比赛，沦落已久的熊猫饭店就能一炮而红，比任何广告宣传都有用，还分文不花。输了也没什么损失。
这种利益权衡，才是符合傅亚瑟的。
是她自以为是，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太多。
“比赛需要你现场做三道菜，两道菜由比赛指定，最后一道是自己决定的拿手菜。”傅亚瑟说稍后会把比赛资料发送到她的邮箱。
秦椒低低应了一声：“我会尽力的，为了熊猫饭店。”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回答道：“为了熊猫饭店。”
收到邮件后，秦椒认真思考了很久，次日又去请教老亨利。
听说她要去参加这届比赛，老亨利面露忧色：“亚瑟对餐饮业不了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是个很重要的比赛，但是不适合你和熊猫饭店参加。”
最近秦椒已经默认自己是无知少女，现在听见有人批傅亚瑟也无知，心情瞬间爽快：“不适合是什么意思？你怕我会输？”
老亨利摇头笑笑：“比拼刀火功夫，川菜小炒再适合不过，你当然没有问题。不过这可不是普通的厨艺比赛。”
他告诉秦椒，参考过去十年的比赛情况，真正决定胜负的关键就在那道自选的拿手菜。
华商会之所以年年砸重金举办比赛，目的是“推广中餐”，提升中餐在英国的整体形象。
“比赛对优秀厨师的考量有一个重点，就是对英国的中餐市场定位是不是够准确，做出来的菜品能不能在英国顺利推广。”
老亨利让艾瑞克从网上找到前几届比赛的报道。早年的几届资料很少，不过从三年前开始就有视频在网上流传。
秦椒发现，至少最近三年的获奖菜品，都是创新的融合料理。厨师都有扎实的中餐功底，同时完美迎合英国人的口味。
比如去年的冠军菜，珍珠鸡龙虾海鲜饭。看似平平无奇，鸡肉和龙虾肉却是以粤菜手法处理过的。
鸡肉是借鉴粤菜“北菇滑鸡”的方法，将鸡腿肉先用酱油、白葡萄酒、胡椒粉和少许糖、蒜以及橄榄油腌一小时，再用香菇浸油煎到微微变色。
龙虾肉则用度数较高的白葡萄酒与海盐处理，猛火清蒸五分钟后，再与煎好的鸡肉一起下锅焖饭。
成品介于煲仔饭和西班牙海鲜饭之间，饭粒松软但饱浸汤汁，底部有薄薄一层金色锅巴，可见对火候的把握。
又比如前年的冠军菜“一鱼两吃”，胜在成本控制得宜。用的是英国市场最常见又廉价的海鲈鱼，六七英镑就能买一大条。
一条鱼去骨剖为两半，尊重了英国人不吃整鱼的习惯。
半条鱼肉用广式清蒸手法，但是考虑到海鲈鱼肉比较粗又自带海腥味，厨师加入了大量的火腿、香菇、鲜芦笋以及英国人热爱的豌豆。
另外半条以花刀片好，入油锅炸为菊花状，淋上以番茄酱主打的酸甜汁，大概就是简易版的“松鼠鳜鱼”。
这两道冠军菜，食材都是英国最常见的，无论在英国哪个犄角旮旯，大小餐馆都能复制，可谓兼具了美观、美味和实用性。
老亨利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评委会考虑英国人的接受度，你的正宗川菜恰好就缺乏这方面的优势。”
“辣子鸡不行，连我都能吃出眼泪。”艾瑞克已经替她想过了，““豆腐两吃，或者土豆三吃？红烧牛肉和酸菜鱼在狗岛也卖得很好，牛肉一定安全！”
秦椒已经想好了：“我想做回锅肉。”
既然熊猫饭店是川菜馆，这当头炮当然要用一道著名的传统川菜。
“猪肉和海鲈鱼的价格差不多，除了豆瓣酱需要在中国超市买，其他材料在英国随处可得。配菜没有青蒜苗可以用青椒，还可以用莲花白、土豆片、豆腐干，非常因地制宜。”
最重要的是，回锅肉的辣味并不强烈，在川菜二十四味型中属于“家常味”，是咸香微辣，酱香中略带回甜，至少在四川是老少咸宜的口味。
她分析完毕，却见面前两人神色古怪。
“比赛还是不要用猪肉，会输的。”艾瑞克很耿直。
第75章 首先，她要去找一块二刀肉
老亨利说话比较委婉：“你没有发现吗？英国的中餐里，有炒面、炒饭、春卷、豆腐，各种鸡肉和牛肉，但是猪肉很少。有咕佬鸡、咕佬虾球，没有咕佬肉。”
“的确很奇怪。”
秦椒刚到伦敦时就很疑惑：同样是川菜的当家菜，麻婆豆腐不管改头换面成什么样子，至少在英国是打响了名气，常年稳坐满汉楼热销TOP3。
却从来没听说过回锅肉。
哪怕“士椒猪肉”都是没有的。
现在老亨利才为她解惑，英国的猪不受阉割，猪肉有浓重的骚臭味，有时运气好能买到不太骚的猪肉，运气不好可能臭翻天，就连白人都不能忍受。
”你看，英国人吃猪肉，要么是做成腌制品，要么就是这样先用酱料腌制几个钟头，煎烤后配上味道浓厚的酱汁。“
所以猪肉从来不是中上阶层的精致选择，只有穷人才会拿培根、火腿当主要肉食。老亨利说着就笑了笑：“你知道，在这里，什么东西一旦和贫穷挂钩，英国人就会敬而远之。”
当然，也有不骚臭的猪肉，比如满汉楼那样的大餐馆就用得起进口肉。年夜饭时，秦椒用的也是老亨利从贵价超市买来的伊比利亚黑猪。
食材对高端餐厅不是问题，却是普通餐馆很难跨过的门槛。
普通餐馆的食客预算有限，不可能花几十英镑吃一道经过七八个小时处理的猪肉。
用普通猪肉，价格倒是下来了，猪骚味却是红烧、糖醋都无法掩盖的。只能想办法用料酒葱姜去腥，时间成本和人力成本又上去了。即使这样也很难保证没有骚味，很容易被顾客投诉，所以宁可少做、不做。
这正是早期英国中餐馆把咕佬肉变成咕佬鸡的原因。
“还是做土豆吧，这个你拿手！”艾瑞克说，“土豆很便宜，很好吃，全英国都喜欢。”
秦椒凝神思考片刻，摇摇头：“我还是想做回锅肉！”
“嘿，我有个主意！把猪肉换成牛肉怎么样，选含脂肪多的部位！”艾瑞克努力出谋划策。
“换成牛肉就不是那个味儿了。”秦椒坚持，“熊猫饭店会给英国人提供正宗的川菜，就从这次比赛开始！”
“可也不用就这样输掉比赛，想想你的签证……”
“谁说我想去输？”秦椒看着忧心忡忡的一老一少，粲然一笑，“要这样想，如果能做出没有骚味又好吃的猪肉，不就更容易拿冠军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