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人声嘈杂，秦椒只捕捉到了“布丁”这个单词。
布丁？她爱布丁！
自从来英国打洋工，她唯一吃过的甜品就是满汉楼卖剩下的点心。
“可以吗？”她扭头看向傅亚瑟。
傅亚瑟的神情有一瞬间变得很古怪，随即又恢复成平时的漠然：“随便你。”
这时的秦椒，并不知道自己一系列举动，已经让他们被打上“外国游客”的标签，更不知道酒保热情的笑容里藏了多少恶趣味。
“相信我，这道菜我们已经卖了一百多年，非常美味！吃起来比你的脸蛋还要柔嫩。”
光是听这描述，秦椒就能想象蛋奶的那种香滑轻盈。
她在座位上期待了好一会儿，然后发现上错了菜。
“错了，我要的是布丁。”
“这就是布丁。”胖胖的女侍者把餐盘朝胸前一翻，走了。
秦椒茫然地看看同伴，又看看自己面前的这一盘。
既不Q弹，也不柔嫩，就是一坨烤面团，形状和暗黄的颜色看起来都很接近某不可描述物。旁边还搭配了三颗水煮小土豆、两小条生胡萝卜和一堆半黄不绿的豌豆。
“这真的是布丁。”老亨利笑着朝她点点头，“看得出他家的做法相当传统。”
“从这道菜开始了解对手，是个不错的选择。”赵杰森举起手中的啤酒。
“快，Chilli，趁热切开它！”艾瑞克恨不得把刀叉塞进她手里。
他们都用一种期盼什么事发生的目光看着她。只有傅亚瑟聚精会神盯着手中的汽水瓶，像是在研究成分是否安全。
感觉不妙，但来都来了。
秦椒勇敢地拿起刀叉。
仿佛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封印，一团深褐色的固液混合物流了出来，带着一股浓郁的牛骚气。
好的，她知道了，英国的牛也是不阉的。
“这是牛肉和牛腰子，还有牡蛎肉切碎做成的馅。”老亨利讲解道，“英国人烹饪时不会刻意去除膻味，就算用了啤酒一起炖煮，气味还是很重。”
不仅如此。
尝了一口后，秦椒唇角抽搐地指出：“面团里也加了牛板油！”
“比用猪板油的好吃多了，相信我。”艾瑞克同情地告诉她，“不只外国人，我也不爱吃这玩意儿，这就是中老年英国人的食物。”
赵杰森冷哼一声：“你说的中老年英国人，正是有闲有钱进餐厅消费的群体。你猜熊猫饭店更需要争取谁？是每次来酒吧都愿意花八英镑吃一块布丁的他们，还是在街头便利店买三文治的你？”
艾瑞克躲在啤酒杯后面做了个鬼脸，闭上嘴巴。
之前赵杰森就告诉过秦椒，餐厅不能讨好所有人的口味，但也绝不能只做单一人群的生意。狗岛有很多年轻的华人消费者，这很好，但如果只依靠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他们可能今天想吃正宗的四川菜，明天想吃西班牙菜，后天想吃意大利菜……在伦敦，吃饭的选择实在太多，一家风味餐厅要存活下来，就必须成为更多人的选择。”
他还给秦椒看过真正的调查报告，让她明白年轻精英都是加班狗，除了周末，能到莱姆豪斯下馆子的几率其实不高。
秦椒也知道，熊猫饭店不是高档中餐馆，川菜更是菜色亲民，如果能争取到周边客流稳定用餐就再好不过。
现在，“周边客流”就在她四周。好似成都人在街头棚底吃串串，他们人手一杯酒，慢慢吃喝，愉快聊天，看起来至少能待三四个钟头。
秦椒看了看时间，意识到从这里出去的人，大概是不会再去餐厅吃正经的晚饭了。
所以，她需要同这坨不可描述物争夺客人？
秦椒苦着脸，叉起一块碎肉塞进嘴里，又照艾瑞克的怂恿，把肉汁浇在面皮上试了试味道。
这一试的滋味，就像口腔里开了个牧场，每一下咀嚼都是在牛栏里劳动。
“连筋膜都没去掉……血水应该也没冲干净……厨师做菜时是不是把盐罐子打翻了？”
“受不了你可以不吃。”傅亚瑟似是不耐烦听她吐槽，冷冷打断道。
秦椒面朝向他，挑衅般咬掉叉子上的一大块牛腰肉：“还有哪些竞争对手的菜需要我尝？”
第108章 只要努力，就不会白费
酒吧里光线昏暗，越发显得女孩眸光璀璨，气势夺人。
傅亚瑟有一瞬间的失神，盯着对面红扑扑的脸蛋，数秒后才冷淡地将视线投向赵杰森。
熊猫饭店已经交给这位职业经理人，主厨的问题自然应该由店长回答。
所以，今天他为什么要出现在莱姆豪斯？
熊猫饭店的门面要怎么装潢，后厨下水要怎么改造，开业后竞争对手都是谁……这一切同他有什么关系？
和赵杰森签约完毕，他就已经尽到了受托人的责任。
他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前途，哪怕是周末也不该这样浪费时间。
自从达成“为了熊猫饭店”协议，傅亚瑟就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彻底翻篇。
至于看见有人奋力挤向吧台，就跟上去看看是否需要帮忙，这只能说明他善良又绅士。
是秦椒太可恶。
毫无自觉，随时挥动爪子，看似不高兴地把人吓退，爪子尖却自带勾人的倒钩，让本来已经远离的他下意识又想靠近。
这很危险，傅亚瑟清楚。
他已经栽过一回跟头，必然不会有第二回 。
他拧开瓶盖，将这瓶配料过多的柠檬汽水一饮而尽，决心此后不再过问熊猫饭店的具体运营。
三天后，傅亚瑟一脸阴郁地走进熊猫饭店后厨，手里拎着一袋东西。
“浓缩鸡汤、浓缩法式褐色高汤、浓缩日式豚骨高汤……我检查过配料表，都很安全。”他把一袋包装各异的浓缩高汤块倒在桌上，“依靠现代科技，很多问题都能轻松解决。”
秦椒并不领情：“这种东西是给懒人用的，我可是个正经厨师！”
“超市经理告诉我，许多餐馆都在使用这种固体高汤，快捷、方便、味道稳定。”
“那一定是小餐馆和快餐店。”秦椒拿起一块“褐色高汤”看看，嗤笑着丢开，“如果你在法国餐厅花了百八十镑，发现他们用的都是这种东西，不会感觉上当要求退钱吗？”
“如果味道不坏，那我的答案是，不会。”
“怎么可能味道不坏？！”
秦椒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瞪着他的眼神同某天晚上差不多，小火苗噌噌的蹿。
“高汤是菜品调味的关键！哪怕是同一道菜，每家餐厅，每个厨师都有自己独家味道，还会根据季节和食材的变化进行调整。这种流水线上出来的工业产物，味道千篇一律，怎么可能做出好菜？”
“科技使社会进步，工业化至少能提高效率。”傅亚瑟被小火苗燎了两下，不免焦躁，“你们在这里折腾了好几天，可什么都没折腾出来。”
他注意到她手中拿着菜刀，案板上堆放着几堆拍碎和准备拍碎的香料：“如果你不是这么排斥科技，我记得似乎有机器可以粉碎食材？”
“有的！我知道，还有土豆去皮机！”艾瑞克激动地挥舞手中的筒骨，“老板买吗？”
“还有洗米机、切丁机、切丝机、炒菜机……”秦椒白了他一眼，“那还要你何用？！”
“合理使用加工设备，可以大幅度提升工作效率。我很欣慰，至少这里还有人愿意享受人类文明的成果。”
“你也说要合理。”秦椒把菜刀朝案板一拍，“能让菜做的好吃，这才叫合理使用。”
傅亚瑟一挑眉：“用机器处理香料难道就会菜变得不好吃？我倒是看不出来。”
“好吃不好吃，不是看出来的，是吃出来的！”秦椒用刀背啪啪拍打几下，捏起一颗香料抖了抖，拿给他看。
“这是草果。除了本身有香气，它还能激发出肉类本身的香味。但是用以前一定要先把它拍开，去掉里面这些籽。如果用磨粉机，就算选择磨粗颗粒，草果籽也会和草果肉混在一起。”
傅亚瑟盯着她的指尖看了几秒：“不去掉又会怎样？”
“你等等。”秦椒说着取来两只小碗。
一只碗里装入去掉籽的草果，另一只里装入拍碎但没有去掉籽的，各自都是三粒。开水一冲，两只碗中都泛起丝丝暗红色泽。
“是不是很香？”秦椒摇晃着两只碗，直到象征高温的白气散却，她将已经温吞的碗递过来，“尝尝看。”
像是清楚他对食品卫生的犹豫，她笑笑说：“放心，这些草果都提前漂洗过，还用白酒泡过，绝对干净。”
傅亚瑟敛眉垂眼，将两只小碗中的液体都尝了一口。
“原来如此。”带籽的那一碗有很明显的苦味。
“整颗草果用起来更香，但苦味会一点点渗透出来。”秦椒开开心心同他分享回忆，“我家火锅店附近原本还有一家火锅店。他家的火锅一开始味道很香，调味重也能盖住苦味，但架不住时间长了越吃越苦，后来就倒闭啦。我家火锅店能开二十多年，就因为不怕麻烦。”
傅亚瑟朝其他香料抬抬下巴：“难道这些都有必须手工作业的需要？”
“没错！”秦椒理直气壮，“用刀拍错，香味散发会更好。”
她还举了一个“炒卷心菜为什么一定要手撕”的例子，想要说服他相信厨师的菜刀就是比料理机的刀叶好用。
对此，傅亚瑟只能耸耸肩：“抱歉，我从未吃过切丝不整齐的卷心菜。”
秦椒的目光瞬间多了几分同情，这让他不太舒服地扯了扯衬衫衣领：“我姑且可以理解成，不规则截面能有效增加接触面积，有助于分子交换。”
也不知秦椒是否听懂了，总之她高兴地点点头，又补充了一条理由。
“料理机绞磨，刀叶的转速太快就会发热。一受热，香料的香味就会提前散发，做菜时就不够香了！”
见她说得如此认真，傅亚瑟不禁怀疑：“有多少人能尝出你说的味道差别？为了这一点儿微乎其微的差别，白白浪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这样真的值得？”
只有傻瓜才会不计成本的努力。
如果不是觉得太过残忍，他甚至想问问：她是不是忘了比赛失败的原因？
如他所料，秦椒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只要努力，就不会白费。”
她伸出自己的双手：“我在满汉楼做水案时，也觉得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
秦椒说，水案钱好事多又脏又累，在后厨地位仅高于打杂的帮厨。
被派做水案时，她特别不服气。她是科班出生，成绩漂亮，论技艺论反应在年轻厨师里数一数二，每天剖鸡洗鱼就是大材小用。
现在她却很感谢那段双手一直红肿的日子。
水案是烹饪的第一道环节。每天经手大量的食材，迅速地做出去留和处理判断，不知不觉中，她不仅手速飞升，对食材也变得特别敏感。
“艾瑞克剖一只鸡的时间，我能解两只。猪肉瞧一眼，摸一摸，铁匠屯那些人也瞒不过我。”
面对这样骄傲的笑脸，傅亚瑟挑了挑眉，将声音压得更冷：
“努力的前提是方向正确。如果我没记错，有个中国成语叫南辕北辙？”
秦椒明显一楞，忽然扑哧一笑：“两千年前的人不知道，其实地球是圆的，一步步走，总能走到目的地。有些事只是需要更多的努力，更长的时间才能看到结果。”
多么天真！
傅亚瑟正欲指出其中的成本问题，手机恰好在此时响起。
听完赵杰森传来的喜讯，他目光沉沉地看向秦椒：“恭喜你，楚国到了。”
第109章 AHDB希望同你达成合作
“AHDB希望同你达成合作。”
“啥子哎？”
秦椒正处于辩论获胜的兴奋中，听罢转述的电话内容，茫然地眨眨眼。
“AHDB，英国农业与园艺发展委员会。”傅亚瑟解释道，“这是一个……呃，只要是英国土地上的出产，他们就能插上一手的行业机构，包括粮食、畜牧、果蔬和鲜花。”
秦椒眼睛一亮：“合作……是要向熊猫饭店供应食材吗？”
“详情需要面谈。”傅亚瑟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甚至带了些许欣赏的笑意：“厨艺大赛上，他们有位委员被你做的猪肉料理征服了，你的努力的确没有白费。”
一个大腹便便，拍手高呼“旺德福”的白大爷从记忆中跳出来。
“我就知道，用猪肉是对的！”秦椒喜气洋洋，顺势朝对面扬起手，“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当时想到用里脊肉做锅巴肉片，还得多谢你说醋会和那什么有反应。”
“醋酸和酮，会产生化学反应。”傅亚瑟迟疑两秒，缓缓抬起手掌。
“啪——”他准备相击的那只手却同另一只手拍在一起，发出清脆喜悦的声响。
“太棒了Chilli！”艾瑞克激动得上蹿下跳，“那可是AHDB！如果成为AHDB的认证厨师，熊猫饭店根本不愁进货！哦，你的特殊人才签证，有这个机构背书，那一定百分百能通过！”
“很遗憾，”傅亚瑟伸手推了推镜架，冷冷道，“签证补充材料提交的时限已经到了。能否获得签证，全看她的运气。”
“No，no，我这个人从来不靠运气。”秦椒朝他笑得得意扬扬，“实力才是王道！”
“那就祝你凭借实力尽早完成有关高汤的……实验。”
傅亚瑟环视一周，朝堆积如小山的材料偏了偏头。
“别轻视运气，也别轻视时间。两千年前的地球就是圆的，当时的人却不可能在有生之年完成环球旅行。对那个倒霉蛋来说，努力就是白费。”
“放心，除了南辕北辙，中国还有一个成语叫愚公移山。”
这段中学语文，秦椒被抽背过无数次，现在张嘴就来。
“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胜利必将属于人类！”
被她眸光扫中，艾瑞克赶紧抱住自己闪向一旁：“我不行，我是独身主义者！”
“独身又不妨碍收徒！”
傅亚瑟不感兴趣地转过身，着手将散落桌面的各种固体高汤收回袋中。
“哇哦，还是个法国牌子？闻起来确实香。”艾瑞克抓起一块，隔着包装纸闻了闻，“亲爱的老板，你是不是恰好需要人帮忙解决这些汤？”
“不需要，谢谢。”傅亚瑟把汤块从他手中抽走，啪嗒一声丢进纸袋。
“不可让流水线产物玷污神圣的后厨，我这就带着它们离开。”
秦椒眼疾手快，从地上捡起小票递上：“等玫瑰超市？它家东西超贵的，应该能退货吧？”
傅亚瑟沉着脸说了声谢谢，没接小票就告辞离开。
“有没有发现，老板的脾气突然变坏了？”艾瑞克挠挠后脑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