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不清楚。”傅亚瑟喝下最后一口汤,优雅地将餐勺留在盘中。
刚才一个猝不及防,服务生就热情洋溢地帮他盛好了汤。或许是不愿让服务生难堪,他居然暂时搁置了健康原则。
见他面不改色喝完,动作行云流水,表情毫无变化,秦椒着实佩服。
“你不觉得,这汤的味道有点……奇怪?”
“会吗?”傅亚瑟略一凝神,稍后道,“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平时不吃中餐,没有可以对比的参照物。”
“过年也不吃团年饭?”秦椒忍不住问。
“新年?哦,你是说中国春节。”傅亚瑟淡淡道,“没有法定假期,也就没有节日和节日大餐。祖母还在世的时候,陪她去唐人街看过几回狮子表演。有时候也去亨利——就是我的叔祖父家,和其他亲戚一起吃饭。不过这种机会总是很少,你应该知道,医生总是没有时间。”
"不是医生没时间,是你们‘BBC’没时间过年而已。”
厨师也会看新闻的。秦椒知道春节在海外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去年查尔斯王子就跑来唐人街拜年,英国首相还会用中文说“春节快乐,恭喜发财!”
“BBC?”
“生在美国是American-born Chinese,生在英国的,当然就是British-born Chinese.”秦椒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傅亚瑟所言,“哦,忘了,你是伦敦人,最高级。”
傅亚瑟笑笑,不再说话。
菜一道接一道地上,秦椒的食欲却越来越少。
宫保鸡丁,她宁可称之为咕佬鸡的变种。
她在盘子里看见了辣椒——切得非常细碎的彩椒丁。也看见了花生米,带皮油炸的,个别还炸黑了。
经典的荔枝糊辣味消失了,剩下纯粹的酸和纯粹的甜。失败!
辣子鸡胗,用秦椒老妈的话来说,这就是“只要有手,有辣子还有鸡胗就不可能不会做”的一道家常小炒。
看得出,熊猫饭店的厨师有辣子,也有鸡胗,大概就是没有手咯。
辣子是秦椒已经很熟悉的各种彩椒切片,不过为了突出辣,又混合了不少辣椒酱翻炒。从这个微微泛着酸苦的气味判断,绝对是印度辣椒酱。
鸡胗熟了,太熟了,咬一口就会为它在油锅里饱受折磨的漫长岁月而落泪。
鱼香茄子,平心而论,这道菜是可以吃的。
毕竟在英国,一个茄子没有被烤得半生不熟端上桌,就足以含笑九泉。
虽然没有鱼香味,但秦椒可以宽容地想:毕竟英国也没有泡菜坛子泡海椒嘛。
只要把它当成糖醋茄子,那就没问题了。
甚至还没有齁甜到非英国人就难以下咽的程度,实在令她惊喜。
秦椒甚至还提起精神,向傅亚瑟推荐:“茄子,素菜,膳食纤维。”
傅亚瑟也很赏脸,先掰了一块面包当吸油纸,将茄子放在上面翻来覆去好几次,这才慢条斯理地享用。
吃完他表情不变,只是没有再拿起过叉子。
秦椒受到启发,放弃糖醋茄子开始啃干面包,并十分后悔没有点一杯清水。
“很遗憾,看来这里的食物不太合你胃口。”傅亚瑟迟疑地朝后厨方向张望一眼,“需要见见主厨吗?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同他交流。”
“问题?”秦椒的怨气实在克制不住,“这家店最大的问题,就是怎么还不倒闭!”
她指着桌上几样几乎未动的菜肴,向傅亚瑟控诉:“这根本不是川菜,不,根本不能叫做中餐。哦,别介意,没有怪你的意思。毕竟你就不吃中餐,当然不会知道这家餐馆是在挂羊头卖狗肉。”
她愤愤地拿叉子一敲餐盘:“还取名熊猫饭店!哼,居然蹭我们国宝的热度来骗客人,实在可恶!”
“抱歉,不如换一家店。”傅亚瑟波澜不惊的面上,忽而掠过一丝阴霾。
他取出几张英镑压在餐盘下,匆匆起身来。
背后忽有声朗朗:“别急着走,亚瑟。”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这位小姐说得非常有趣,我正想请教一番。”
第13章 谢谢,再见,最好再也不见
屏风后走出的男人也有一张东方面孔,俊朗的五官同傅亚瑟有几分相似,气质却迥然不同。
至少他笑容可掬,语调温煦。两人并肩而立,秦椒莫名就想起一则寓言故事——《北风与太阳》。
“这是马克。”在对方笑容映衬下,傅亚瑟的介绍就显得相当敷衍,“这是秦小姐。如你所见,我们正准备离开。”
“别这么着急。”被称为马克的男人耸耸肩,转向秦椒,“还是说,这里的食物真有这么可怕?居然能把你这样迷人的客人吓跑。”
意识到刚才被人听了壁角,秦椒顿感不好意思:“倒也没那么糟……至少茄子的火候还不错,盘子也很干净。”
“听起来,秦小姐对中国菜很有见地。”马克从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顺手递上名片。
他重新做了一次自我介绍。秦椒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傅亚瑟的堂弟,也是这家“熊猫饭店”的继承人。
这就难怪傅亚瑟一个不吃中餐的人,竟会知道这样一家偏僻的中餐馆,原来是照顾亲戚生意。
“明知道这样很冒昧,我还是很希望能听到你的意见,最真实的那种。可以吗?”
秦椒“哦”了一声,垂眼打量名片,发现上面只印着某科技公司经理的头衔。
“尚未继承,但这绝不影响我对这家店的关心。”傅马克解释道,他眼神里那股热切倒不似作伪。
秦椒下意识望向傅亚瑟。
傅亚瑟只是一脸漠然地坐回自己位置。
那就别怪她不给面子了。
面对一桌“黑暗料理”,秦椒早想吐槽。如今又有傅马克这样的好听众,既会虚心聆听,又能真诚鼓励,引着她滔滔不绝说了个畅快。
“听说这家厨师的祖上是四川人,真的假的?”她看着刚上桌的Mapo Tofu,连吐槽的兴趣都没有了,“如果是真的,能烧出这种玩意儿,真是……先人板板都要跳起来骂他烧个铲铲啊。”
为了中英友谊,她字斟句酌,最后还是用家乡话不吐不快。
方言就很安全,说得尽兴,还不用担心冒犯周围的人。
傅家兄弟对视一眼,两人都没听懂方言,却听明白了她的愤慨。
“所以这家饭店,在你看来毫无存在价值,是这样吗?”傅马克问,脸上笑容依旧。
“对我来说?那它可就太有价值了!”
在哈雷街头吹冷风时,秦椒给自己找了一千个回家的理由。现在她的眼睛亮晶晶,充满了对未来的信心:“这种‘川菜’都能在伦敦生存八十年,我的手艺会找不到工作?”
就这么决定了!
她要留下来,要为梦想积攒足够的钱和资历。
她才不会输给伦敦。
傅马克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站起来去拉那道屏风:“你都听清楚了,亨利?”
秦椒掩着嘴,惊讶地朝屏风后看去。
一位白发老人坐在那里,面前有茶水和点心,但显然他已经很久没碰,杯口热气全无。
“亨利……该不会就是你那位叔祖父?”秦椒尴尬地望向傅亚瑟,又看看傅马克。
傅亚瑟沉着脸站起来,为她介绍:“这位是亨利,我的叔祖父,熊猫饭店的主人。”
“也是这里的主厨。”老人朝秦椒笑笑,用中文缓缓说道,“这几道不像样的菜就是我徒弟烧的,实在对不住得很哇。”
看着他满头白发,又听出话里熟悉的方音,秦椒又尴尬又是惶恐,唯恐刚才那句先人板板也被听见了。
她正急于想说点什么来补救,就听傅马克笑道:“无论是谁烧的菜,熊猫饭店现在吸引不了客人是事实。你看看周围的食客,再看看他们点的食物。就像这位小姐说的,只能糊弄游客或者只求吃饱的人,这样的食物和餐馆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亲亲热热抱住亨利的肩膀:“你已经老了,亨利,熊猫饭店也是。是时候该退休了。”
老亨利拍拍他的胳膊,没有作声。脸上的皱褶和勉强的微笑都让秦椒难过。
但她一低头看见满桌菜肴,又觉得……老人家还是退休好。
“行了,马克。”傅亚瑟冷声道,“熊猫饭店的主人现在还是亨利。根据英国法律,他有权利自由选择退休年龄。”
“让我想想,两个人之中哪一个才是学法律的?哦,好像是我!”傅马克笑着朝堂兄肩头一捶,“别这么严肃,我只是在尽为人子孙的孝道。”
傅亚瑟朝后退了半步,垂眼看向秦椒:“现在可以走了吗?”
“稍等片刻。”老亨利忽然开口,满怀歉意地朝秦椒笑笑,“给我五分钟可以吗?”
五分钟后,他从后厨端出一盘蛋炒饭。
秦椒怔愣着,手边又多了双筷子。老亨利低声道:“感谢你来熊猫饭店。无论如何,让人饿着肚子离开可不是待客之道。”
这一盘蛋炒饭吃得秦椒泪流满面。
太好吃了!
真正的,朴实无华的,只有鸡蛋、葱花和米饭的蛋炒饭!
火候、盐分和油润程度都恰到好处!
米饭稍微粘软了些,没有用长粒米,却神奇地做到了颗粒分明。
这一盘蛋炒饭,温暖的不仅是她的胃,还有被黑暗料理伤透的心。
放下筷子,她想问问老亨利,为什么有这样的手艺,却任由厨房出品自砸招牌。老人却早已离开。
转念一想,也并不奇怪。
就像满汉楼老板是纯正广东人,主厨也有超棒的厨艺,还不是照样做咕佬鸡、咕佬鸡球和士椒牛肉三件套,蛋炒饭里还要放豆腐。
只能说,英国真不愧是美食荒漠。如此奇葩的食物,英国人不仅吃了一百多年,还吃出了习惯,吃出了传统,认定这才是“神奇的中华料理”。
同情之余,秦椒更坚定了在伦敦扬名立万的信心。
得知她是专业厨师,傅马克也很惊喜。临别前再三让她联络自己:“有种预感,我们一定会有机会合作。”
回去路上,秦椒畅想万千,都是各种光明的未来。
傅亚瑟朝后视镜看了好几次,终于屈尊提醒道:“最好打消同马克合作的念头,你们不合适。”
“哦?为啥?国籍?肤色?性别还是职业?”秦椒只觉他口吻可笑,“放心,我顶多答应去给熊猫饭店掌勺,绝不玷污你们老傅家的高贵门第。”
傅亚瑟皱眉道:“熊猫饭店也不合适。马克至少有一句话正确,这家餐馆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句是我先说的!”秦椒冲着驾驶座后背做了个鬼脸,“那你说,什么才合适?”
傅亚瑟毫不迟疑地给出建议:“你有一定的英语能力,又有积蓄,完全可以在英国拿到本科学历再找一份正经工作。”
“厨师就是个正经工作!”秦椒将脸转向窗外,“刚才我看见有地铁标志,请让我在这里下车!”
“那不是通往北伦敦的黑线。”
“不管什么颜色,转乘几次总能到达。”
从捷豹上跳下来,秦椒皮笑肉不笑地挥挥手:“谢谢,再见。”
心里无声补充道:“最好再也不见!”
第14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两个月时间转瞬即逝。
傅亚瑟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安静、有序、健康。诊所业务蒸蒸日上,患者麻烦但慷慨大方。
前不久他得到消息,某大型医院肝病专科的主任医生即将退休,为了同数以百计的同行竞争这一空缺,他必须付出更多努力。
忽然就到了这天的下午茶时间。护士们争论司康的不同吃法,争着争着,就有人说如果存心打破老英格兰传统,倒不如索性再干脆些。“上一回的中国点心就非常可口,为什么不能和红茶相配?”
傅医生手中茶杯一荡,就想起了那个中国女孩。
想起她滑稽的金鸡独立,想起她圆溜溜的猫咪眼,想起她突如其来的恼怒,也想起她不知真情假意的笑脸。
不可避免的,还会想起那一天,他一反常态的失礼与话多。
不同于傅亚瑟社交圈里的任何一个女性。那个中国女孩就像一道味道刺激的中国菜,尚未经过任何英语世界的改良,突然就闯入了不属于她的餐桌。
即使及时撤走,也留下了独一无二的印记。
具体而言,就是他在车后座发现的两张五十英镑。
傅亚瑟原本打算把钱还给她,想想又作罢。虽说让女士买单不够绅士,但真正的绅士理应尊重女士的意愿。
没隔多久,就听伯尼说秦小姐找到了新工作。所以,她就更不需要这两张纸币了。
他顺手把纸币夹在《皇家内科学辞典》里充当书签,有时候翻到就会面无表情迅速翻过。
有点像一直让他耿耿于怀的那只小猫,离开时在他小臂上留下的抓痕。没有见血,只有虚张声势却软绵绵的触感。
偏偏正因为如此,反倒让他感觉糟糕。
很糟糕。
以至于他不知不觉朝红茶里加入牛奶,还心不在焉地搅拌了好几下。
雷蒙小姐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再三确认他没有任何身体和神经上的不适之后,才笑着挤挤眼睛:“别紧张,今晚又不是你人生头一回约会。”
傅亚瑟凝视着杯中浑浊的液体,在节约资源和健康准则之间摇摆。
最后他采取了折衷主义,喝了一半将茶杯放下。
“不算约会,只是请一个朋友吃饭。”
“一个女性朋友。”雷蒙小姐露出一个“我懂”狡黠微笑,“凯文先生都告诉我了。”
傅亚瑟耸耸肩,并不想知道他叔叔都对老小姐说过什么。
不外乎是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几年前因为女方去东南亚工作而分开。如今女方回国定居,必是好事将近。
这些话,最近他听家人说过太多次。如果他自己不是当事人,恐怕都会深信不疑。
事实上,他同周贝拉从未有过比“普通朋友”更亲密的来往。只是一男一女年龄相当,条件登对,就难免会被人凑成一对。
尤其是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华人社群。
一代又一代,他们在努力融入英国主流社会的同时,也近似顽固地坚持“婚姻对象还是要挑自己人”。
即将三十而立的傅亚瑟,近来一直在被这个传统困扰。
所以,在开车去赴周贝拉约会的时候,他脑海中也曾一闪念:不如就满足他们的愿望?周贝拉的确条件出众,又颇具贤妻良母的传统美德。
至少在婚后绝不会扰乱他的人生秩序。
就在傅亚瑟驱车赶往骑士桥时,路旁的海德公园里,秦椒正在寻找今晚的落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