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英国习俗和学校传统,当天过生日的孩子要在礼堂里,被大家抓住脚踝和手腕抛举三次,以示庆祝又长高了。那天一共有五个学生过生日,轮到年纪最小的他时,同学们纷纷散开,嬉笑连连:
“不,我们怕摸到虫子,那就太恶心了!”
七岁的傅亚瑟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礼堂。生活老师四处找他时,他已经翻墙离开学校,坐在了回伦敦的公交车上。
他把自己锁进卧室,拒绝回到那个“充满傻瓜的学校”,也拒绝再吃长寿面。
最后,是祖父对他说:“你不是很喜欢在学校的草坪上看书吗?为什么要把你喜欢的地方拱手让给傻瓜?”
他打开卧室门,收到了这份礼物。在此之前,他在祖父的书房里见过这个镜框,知道是祖父的心爱之物,也知道祖父在向他传递勇气:“永不畏惧,希望就在前方。”
傅亚瑟记得自己问过祖父:“明是谁?”
祖父并没有告诉他那是一只熊猫,只说是他的一个朋友。
“听起来是个中国人。”
“是的,明是我们的同乡。”
“他很勇敢吗?”
“非常勇敢,也非常坚强。”
“牙疼也不会哭?”
“什么事都不会让他哭。他总是给人带来快乐和希望。”
直到今天,傅亚瑟才彻底明白,那件礼物的重要意义。
1944年12月26日,“明”在雪天病逝,讣文由《泰晤士报》发布:“它曾为那么多心灵带来快乐,它若有知,一定也走得快快乐乐。即便战火纷飞,它的离去依然值得我们铭记。”
像全国伤心的孩子一样,傅家的孩子也为“明”哭泣,捧着圣诞卡的傅宗文哭得尤其伤心。
一年后,战争结束,“熊猫饭店”重新开张。从废墟里找回的铁艺招牌上,仍是“明”的照片。
“这一回,是真的找不到了。”老亨利垂着头,看向自己空落落的双手。
“对不起。”傅亚瑟哑声道,“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是我的错。”
老亨利摇摇头:“谈不上历史和意义,只是人老了,总想抓住点儿念想,其实注定是抓不住的。就算招牌还在,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不在了,见过明,知道明的那些老英国人也都一个个不在了……时代已经翻篇,熊猫饭店属于你们年轻人。”
“不应该忘掉明!”秦椒的声音有些哽咽,“不应该忘掉熊猫饭店的过去!它们是熊猫饭店的一部分,是比菜谱、味道更重要的东西……”
眼泪稀里哗啦朝外掉,她分不清是因为心疼“明”,还是伤感华人先辈的不易,又或是钦佩傅家人的努力。
总之,她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喜欢熊猫饭店,想让熊猫饭店成为英国一流的餐厅。
第145章 看,五星红旗
伦敦的雨总是不期而至。
连绵的雨丝从车窗外飘入,将秦椒从梦中唤醒。
睁开眼睛之前,她正置身于几十年前的熊猫饭店,灶台上油爆火旺,前厅传菜声此起彼伏:“麻婆豆腐,再一份——”
她高声应着,手中炒勺一颠,豆腐块高高飞起,在空中翻了个跟斗再齐齐落入火热的……番茄酱汁里?
秦椒惊得背脊一僵,从汽车座椅上弹起。
谢天谢地,只是个梦……她拍拍胸口,听见后座传来的断续鼾声,总算记起自己身在何方。
几个小时前,还没有飘雨。她听完老亨利的回忆,倔劲就上来了,跳下垃圾山继续寻找那块招牌。
傅亚瑟赶过来,用一句话将她拦住:“你现在应该休息。别忘了,睡眠不足和过度疲劳,会对厨师造成什么不良反应。”
秦椒当然记得。
上一次,为了参加烹饪比赛,她熬更守夜地琢磨练习,却因为精神不济导致食材保管不当,最终丧失比赛资格。
“可是,现在赶回去也睡不了多久……”她扭过头,不死心地用脚掀开一块泡沫板,仿佛招牌就藏在下面。
“原地休息。”傅亚瑟显然已经考虑好了,“我的车厢足够宽敞,座椅放平后也足够舒服。明天早上我会打电话给艾瑞克,让他把熊猫餐车开去摄政公园会合。”
他瞟了眼不远处坐下休息的老亨利:“如果你不休息,亨利就更不会休息。”
在他们的劝说下,老亨利总算在后座躺平。他原本想把这个“床位”和毛毯让给秦椒:“女士优先。更何况你是明天要参加比赛的人,更需要睡个好觉。”
“像我这种小个子,在哪里都能睡个好觉。”秦椒飞快钻进副驾,突然想到一会儿要同谁当“室友”,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起来。
傅亚瑟在驾驶座上只呆了半分钟,主要目的是调整车窗缝隙,确定车内睡觉的人不会死于缺氧。
“我想随便走走。”他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递给秦椒,“晚安。”
风衣上余温尚存,更有一种凛然的消毒水气息,瞬间将秦椒包裹。
她慌慌张张把风衣叠起来放到一旁,抬头才发现傅亚瑟已经走远,方向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垃圾山。
现在秦椒看了看时间,又看看仍然空着的驾驶座,心头也像被雨丝沁过似的,又潮又闷。
来不及细想,她抱起风衣就下了车。
每隔几十秒,垃圾场的探照灯光就会从垃圾山上扫过。借着这点光亮,她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向来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甚至有点儿洁癖的傅医生,正在雨中徒手翻检垃圾。
听见她踩着铁皮走近的声音,他抬起头,几缕乌发乱糟糟黏在额上,眉梢和颧骨上还沾了不少黑灰,被雨水或汗水冲刷成一条条,看起来狼狈又滑稽。
秦椒有点想笑,目光却无法从这张脸上挪开。
“散步时偶尔动动手,有助于大脑思考问题。”傅亚瑟直起身来,云淡风轻地搓了搓手掌,然后说自己既不需要风衣,也不需要同伴。
这次秦椒笑了。
“要么我也一起散步,要么你就一起回车里……继续思考你的问题。”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更清楚睡眠不足,疲劳驾驶的危害。为了熊猫饭店,明天我必须安全抵达美食节,对不对?”
隔着雨丝和忽闪忽现的朦胧光晕,傅亚瑟安静地同她对视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们就回到了车里。
秦椒闭上眼睛,眼前仍有淡金色的雨丝飘扬,无边无际。
她忍不住想问傅亚瑟思考了什么问题,却发现驾驶座上的人在这几分钟内就陷入了沉睡。
同往常一样,傅亚瑟坐姿端庄,衣襟平整,连双手都规规矩矩搭在膝头。如果不是靠在椅背上的头微微倾向一侧,秦椒真会以为他还醒着。
“睡着以后可比醒着时好看多了。”她轻声嘟哝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
她知道自己应该去数羊,或者数一数麻婆豆腐,但直到昏昏睡去,梦里仍是金色细雨朦胧。
还好次日是个明朗的晴天,摄政公园内春意盎然,几树苹果花开如云。月季覆盖的高柱围作环状,将“苹果酒美食节”的场地划分为内外两环。内环的草坪上是各种简易小摊,外环则是餐车的地盘。
只需花五英镑,游客就能领到一杯苹果酒,以及一个盖在手背上的苹果印戳,一整天内都能在美食节上尽情吃喝。
秦椒赶到时,美食节已经开幕。熊猫餐车委委屈屈地停在外环靠河边的位置,附近巨树成荫,可爱的熊猫造型直接被树荫遮去了一半。
“都怪我没经验。”艾瑞克自责地说,他不知道餐车只能停在最外环,还试图进去找个好地段,被工作人员轰出来时,外环已经被别的餐车占得差不多了。
“这边很僻静,远离核心区,只怕没多少客人会过来。”艾瑞克懊恼地直抓头发,“就算有人朝这边走,一路上那么多辆餐车,到我们这儿也该吃饱了。”
“廖精明的摊摆在哪里?”老亨利问。
被他这样一问,艾瑞克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他倒是在内环占了个好位置,就在苹果树下!”
“他的经验的确更丰富。”
见秦椒不明所以,老亨利解释说,“苹果树”在英国人心中就意味着家园、传统、以及那个曾经美好的老英格兰。四月花开正好,来参加“苹果酒美食节”的游客,十有八九会去苹果树下留影。
选址决定客流,客流决定销量,他们这就是直接输在了起跑线上。
“不要紧。”秦椒朝他们笑笑,“我觉得这个地段特别好!”
“哪里好了?”艾瑞克感动得捧住自己的脸,“Chilli,请你不要这么善良。这样安慰我,我心里就更难过了!”
秦椒正要解释,就听见傅亚瑟冷冷道:“她不是在安慰你。朝河对面看,那是大波特兰街,各国使馆的所在地。”
摄政运河两岸绿柳如织,绿荫之上有无数旗帜飘扬,花色各异。正对着熊猫餐车的方向,空中高高飞扬的是一面鲜艳的红旗。
“看,五星红旗!”秦椒朝蓝天下的红旗扬起双臂,似拥抱,又似比了个大大的V字。
第146章 货真价实,诚心待客永远不会输
尽管获得了精神加持,却也改变不了现实。
傅亚瑟要赶去诊所,老亨利则被他们劝回家休息,熊猫餐车前只剩下秦椒和艾瑞克大眼瞪小眼。
豆腐已经泡在淡盐水里,青蒜苗也清洗完毕。秦椒一把菜刀耍得飞起,将牛里脊细细切作肉臊,又用旺火烹炒得酥脆干香。这香气把早餐吃得饱饱的艾瑞克都馋哭了,却没能吸引来一个客人。
她炒臊子时,艾瑞克在淘米煮饭,舀出五杯米,又倒回去一半:“先少煮一些,免得浪费。”
米饭也煮好了,香软糯弹,浇上热辣的麻婆豆腐就是绝配。可惜识货的食客仍未出现。艾瑞克实在坐不住,跑去内环侦察敌情,回来时简直垂头丧气。
“不行,第一天比赛就拿零分太丢人了!”艾瑞克掏出手机呼朋引伴,甚至不惜包圆门票钱。
奈何周五是工作日,他的朋友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响应者寥寥。
眼看艾瑞克焦躁地按手机,力道越来越大,秦椒赶紧端起主厨架子:“别拉客了,严格说来这算是作弊。”
艾瑞克不服气:“这叫营销!我听说有些新开张的店,会雇请一批客人在门口排队。那个印度女孩的餐厅不也是这样吗?头几天人气很高,大家就会觉得这里的食物一定很好吃。”
“从众心理,羊群效应。”一个声音替他总结道。
秦椒一扭头,发现傅亚瑟又出现了。
“你的病人不要紧吗?”她眼睛亮了亮,又有点不自在地问。
傅亚瑟抬起手腕,示意她现在已是午休时间。
过了几秒,又干咳一声补充道:“摄政公园离哈雷街很近,所以我想,来这里吃午饭倒也省时省力。”
“所以一上午过去了,我们连一粒米饭都没卖出!”艾瑞克闷闷不乐地蹲下身,“廖精明也作弊了。我看见那边有好些华人,围着他的小摊吃,还拼命对别人夸好吃,一看就是他请来的演员!”
“在四川,我们管这种叫‘饭媒子’。”秦椒适时教了他们一句中文,“如果东西不好吃,请再多的饭媒子也没用。”
她想了想,问艾瑞克:“你知道麻婆豆腐为什么会成为一道名菜?”
“因为好吃?”
“不止是因为味道好。”秦椒回想着小时候自己听过的故事,“还因为麻婆开店货真价实,诚心待客,一家小饭铺才能名扬全城。”
艾瑞克大吃一惊:“什么,麻婆居然是一个人?”
“对,就像班尼迪克蛋。”秦椒说,“也真有一个班尼迪克。”
“确切来说,两者并不一样。”傅亚瑟在餐车前坐下,“班尼迪克只是十九世纪一位口味挑剔的顾客,为了满足他特别的胃口,旅店老板才发明了这种奇特的搭配。而据我所知,麻婆自己就是一名厨师。”
说到这里,他朝秦椒看了看:“一名出色的女厨师。”
秦椒笑笑,点火炙锅:“午饭时间,你们想听一个故事吗?”
她首先纠正了艾瑞克的错觉:“麻婆不是脸上长麻子的老女人,她那时候还是个年轻媳妇,因为丈夫姓陈,所以被人叫做陈麻婆。”
她给他们讲陈家夫妇的小饭铺:“就在成都城北的万福桥头,离我舅舅家很近。”
那时候,万福桥是脚夫们从新繁挑油到成都贩卖的必经之地。挑着重货走得又累又饿,就在桥头夫妻小店歇脚打尖。
从前那种小饭铺,可不像现在的餐馆,都是店家预先采购好食材,等着客人上门点单。小饭铺本小利微,浪费不起,所以只会准备几样当家菜,比如陈麻婆最拿手的烧豆腐。
如果客人想吃别的,那就自带食材交给厨师,灶上只收加工费用。如此客人吃得畅快,店家也能赚钱,可谓皆大欢喜。
麻婆豆腐,就是这种来料加工的“结晶”。
体力劳动者需要重油重盐补充能量,好在油篓子里从不缺油水,拿贩油的钱再割点新鲜黄牛肉,一并交给交给陈麻婆办伙食。
“哎,我有一个问题!”艾瑞克举起手来,“我拎一块肉,他也拎一块肉,那么多客人自带食材,后厨就不怕弄错吗?”
“陈麻婆不怕!”秦椒笑着将豆腐倒入锅中翻炒起来,“陈麻婆开店,炉灶直接设在堂前。客人交了油和肉,只要愿意,就能到灶旁守着看。灶上按客人来的先后次序,单锅小炒,专供一桌,无论是油还是肉,都不会混淆,也不会偷工减料。”
艾瑞克又举起手来:“客人是放心了,但厨师就不怕手艺被有心人偷学吗?”
他掰着手指头列数,如放料顺序、色味调配、火候掌握,翻炒技巧,这一切都会一览无遗:“饭店的优势可就没有了!”
“没错,许多客人围观以后,还真学会了怎么做麻婆豆腐。”秦椒点点头,手中炒勺一翻,“所以大家都夸赞陈麻婆诚心待客,麻婆豆腐的名气也越来越大,小饭铺也升级成大饭馆,名字就叫陈麻婆豆腐店。”
“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一直默默听故事的傅亚瑟忽然道,“就算照葫芦画瓢,也未必都能复刻出完全一样的味道。”
“没错,看只能看懂食材和工序,可同样一道菜,厨师的手艺也是千差万别。而且陈麻婆舍得用好食材,其他人未必舍得。”
她一边颠勺一边数给他们听:“做豆腐的黄豆不能用陈年的,泡豆子的水要过滤的砂井水,点豆腐的石膏要用陕甘北路货,豆瓣要用道地的郫县豆瓣……”
她朝锅中勾入第一道薄芡,转身取过桌上料碗,示意他们看自己用菜刀背碾碎的花椒。
“比如这花椒,正宗的麻婆豆腐就要用汉源花椒,那是中国最好的花椒,麻味纯正。从前军阀混战的时候,汉源花椒断货,麻婆豆腐店在店门上贴出告示,声明因为没有上好花椒,麻婆豆腐宁可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