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顿了下,又补充道:“那处民宅无人居住。”
听闻,沈寂不由笑露嘲弄。
竟然又是山东?
也罢,无头无尾的属实不好查,沈宽不开口,那便先查问当日近棋带回来的两名学子。
至于文清侯府会如何,他又会如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臣者不得计较,也计较不得。
他默声理清思绪,又望了眼沈宽,起身朝众人施礼,“眼下沈宽对军田案一事供认不讳,诸君可将今日堂上之事尽数上奏皇上,本官以为,军田案可结,诸位觉得何如?”
众人纷纷传递眼色,最后大理寺卿抚须敲定,由大理寺上疏,将沈宽暂时押入死牢听上发落,余下孙啸虎招供之人清算后再做打算。
事已至此,就只能如此了。
......
事情传入宫里,听见沈宽勾结扶凌门的消息,皇上气不可遏,将案桌拍得直响,更是当场拂落案上一堆奏折,判沈宽斩首示众。
随后又派人将沈寂叫入宫里,在听他说完其中始末以后,唾沫横飞地骂了他半个时辰之久。
乾清宫中人人自危,又忍不住替昔日这位在宫中广结善缘的太子侍读捏一把汗,沈宽勾结奸佞,意图谋反,这是要抄家的大罪,文清侯府几十年风光算是完了。
千澜听见消息,立即就让近棋驾车送她来到宫门口。
万般焦急地等到亥时,才见到紧闭的宫门开了微微一角,冯源提了个小宫灯,顶着风蹑手蹑脚地从里头出来,叩开千澜的马车门。
“姑娘受累,太子殿下听闻您在此等候,特派奴婢来说一声,沈大人今夜只怕出不得宫了,但叫您莫要担心,沈大人不会有事的。如今天寒风大,姑娘还是早些回府吧!”
他的话携冷风入耳,千澜才算缓缓找回一丝知觉,方才不知,现在却切实的感受到了。
今夜是真的冷。
将才千澜一听见近棋传来的消息,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叫人套马车来到宫门前,焦急之余居然连件披风都没来得及拿。
一路上她浑身都在颤,却浑然不觉气候寒冷。她在怕,她怕沈寂就此获罪,她怕等不到他出来教自己骑马练字,沈寂答应过要教她舞鞭,还答应了每年要和她一起堆雪人……
如今听到冯源的声音,才让惊魂未定的她慢慢聚拢几分理智,她将视线缓缓移到冯源担忧的脸上,良久才道:“那大人之后,会如何?文,文清侯府又会如何?”
冯源躬身垂首,“姑娘,兹事体大,之后事须由陛下定夺,奴婢不敢妄做猜想。您快些回吧,若有事,奴婢自会叫人去伯府通传。”
千澜微微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摇头道:“我就在这等大人出来,哪儿也不去,冯中官,还请您替我留意一二,我想大人一定不会有事的,若有要紧的,您让一个宫人出来给我递个消息。”
冯源很为难。
眼前的局面可以说是沈寂亲手推到这副田地的,他是摆明了在赌皇上的态度,以整个文清侯府做赌注,先是赌沈宽能坦白招供,可这一局他已败北,余下的是皇上对勋贵的旧情。
但依他之见,悬得很。
虽不至于丧命,下场却绝对不会好看。
因此就算她不吃不喝在这等候也是无济于事,该受的责罚,沈寂和文清侯府都逃不掉。可当他见到千澜那双隐在暗色之中,仍然熠熠生光的眸子时,他再开不了劝阻的口,这些情爱中的事他都不懂,或许这份不离不弃就算是感情中的难能可贵吧!
“也罢!”冯源道:“我的值房就在护城河旁,若姑娘不嫌弃,好叫杨侍卫带您过去,早前惜薪司送来的炭奴婢还未用完。”
闻言,近棋也望向马车,连忙劝道:“是啊姑娘,让爷知晓属下带着您过来受这份苦,回来后指定叫我好看。”
千澜想了下,不愿为难别人,也不想为难自己,于是点头应承。
河边寒风瑟瑟,狭小的室内靠着一道微弱的烛光照明,千澜坐在火盆旁边,用长袍笼着自己,静静地看着近棋忙活。
近棋烧火很快,惜薪司给的炭也很得力,屋里暖意渐起,近棋便将火盆朝千澜推近些,而后起身去开了扇小窗通风。
“姑娘,属下在门外马车里,您有事就叫我。”
“且慢!”千澜在身后叫住他。
近棋转身,“姑娘有何事要吩咐?”
千澜抬眸望向他,“你与我说说,今日在大理寺几厢会审,都发生了什么?”
第231章 戴罪清查
晃动的火光映衬着千澜的脸,明暗下她那双杏眼难得地显露厉色。
近棋很少见过这样的千澜,既觉得她在过去的半年里变化太多,又觉得原本的她就该是这样的样子,带着冷冽,随意一个目光就能威慑到人。
他常常能透过如今的千澜,在她身上看到他们家爷的影子。
会审堂上发生的事并不多,近棋寥寥几句就能解释清楚。
千澜听后,没有着急说话,而是望着炭火发呆。
近棋不敢离开这间屋子,却也不好和千澜同席而坐,只好在门边站着听千澜之后的示下,顺便给她遮挡一些屋外的风。
半晌,千澜的目光从炭火移到近棋身上,语气带着思量,“我之前在珑汇蹲墙底下偷听的时候,屋里有不少人,他们自称属下,对沈宽态度恭敬,我觉得他的地位并不低。军田案亦是由他主导,只怕身份在余凡之上。”
这话近棋听懂了,却又不怎么敢懂。
水月说余凡是扶凌门中四大阁主之一,若沈宽地位在其之上,那说明在阁主之上还有一层,而沈宽只是个侯府公子,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与扶凌门勾结才会拥有这般地位?
屋内再次陷入寂静。
千澜又道:“沈宽当年读书读的不差,说明不傻,若不是扶凌门许了他很多,他不见得会铤而走险做下这些事,而且若非沈寂离开京城时派近书留意文清侯府,误打误撞发现了端倪,不然我们不见得会怀疑上他,只要他不暴露,扶凌门在侯府便有一张最隐秘的底牌。”
她从屋内看过来,“所以你说,他会不会早就与扶凌门的人勾结,一直隐忍到如今才发作,而他必然清楚核心是谁,所以他眼下什么都不会说。”
想到此处她声音骤小,似在自言自语,“可扶凌门为什么会找到他呢?人前他是光鲜的侯府公子,什么样的门派能在京城万千勋贵里头挑出来一个他?且不说冒不冒险,别人不一定能搭上这条线。”
近棋试着为她解惑:“莫非是因为六爷在府内日子过的不好?”
“可京城大户人家之中过的不好的庶子不知凡几,为何偏偏是他?我与瑜表哥谈论起他时,他只说沈宽原想走科举,家中却让他理庶务,可见外界他的名声只是一个听从家中安排的温润公子模样,扶凌门又怎会知道他内心不平之处,还借由这个策反了他。”
千澜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什么古怪,似乎答案就要呼之欲出,可又觉得缥缈不可视物。
扶凌门与沈宽到底是如何搭上关系的?
默了片刻,千澜忽然问:“近棋,你可知道沈宽孩时有没有什么朋友?”
近棋倚在门旁认真的想了想,“六爷在府里话和我们家爷一样少,没见有什么朋友,不过属下来府里来的晚,这个事要问近书才好。”
千澜闻言立即起身,“那走,我们现在就去找近书。”
近棋一愣。
“快走啊!”千澜见他不动,急忙催促道:“我总觉得这个事很重要,没来由的觉得重要,宜早不宜迟,恐生变故,快快快!”
“姑娘莫急,属下派人去将近书叫来见您便是。”说着他朝千澜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片刻,很快又回来。
约莫一刻钟后,近书抱着一件从沈寂屋里找出来的玄色大氅走了进来,说话时还微微带着气喘,一进门便将大氅奉给千澜,“姑娘披件衣裳。”
“多谢!”千澜道了谢,立刻就问起正事。
近书听后沉思半晌,抬头道:“倒真有这么一个,是前任首辅谌隻谌大人的养子,好像是叫徐展云。”
谌隻?橙汁?
千澜忍不住嘴角弯了弯,这名字好有趣。
“这人现在在哪儿?”
近书道:“失踪了。”
“啊?”千澜惊呼,一把站了起来,动作太大背后的圆凳被她碰倒在地,转了一圈后停在墙边。
她望向圆凳,又望望近书,神色惊讶,良久都说不出话。
近棋在一旁恍然大悟,“哎呀!这我倒是想起来了,也就是四五年前的事,谌阁老的养子在外地游学时离奇失踪,阁老大人派了不少人去找,久寻未果,因此还落下病灶,身体大不如前,去年才告老还乡的。”
千澜嘴角扯了扯,她是该说巧还是不巧,“这个徐展云你们俩见过吗?”
近棋摇头,近书点头。
千澜转身去扶被撞倒的圆凳,“平素里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谌阁老大概有自己的子嗣的吧?那为何要认这么个养子?”
近书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谌阁老年轻时曾与侯爷交好过一段时间,来府上总会带上徐展云,一来二去便和六爷成了好友。属下印象中这位徐公子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不过谌阁老却很喜爱,甚至爱之胜于其亲子,听说是故人遗孤。”
千澜眯眼再问:“故人遗孤?”
近书一笑,“这个属下就不清楚了,不过当年京城的徐姓人家,又有本事与谌府搭上干系的,怕只有保定徐家,也就是已故昭亲王妃的娘家。”
“那会不会就是徐家的人?”
千澜话才问出口,面前两人竟异口同声地否定。
近棋道:“不大可能,徐家子嗣单薄,嫡系到了昭亲王妃这一辈就只有嫡出的王妃和她的胞弟两个,王妃身故以后,徐老爷和夫人因病双双离世,她的胞弟徐凌尚且年幼,被寄养在山东外祖家,可没过几年也得病离世了,此外并未听说还有别的孩子。”
不想昭王妃一家命运都这么多舛。
千澜的思绪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想自己得画个思维导图,理一理这些事情,光这么听,她已经有点困乏了。
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伴着喘息,疾步走到门口,一道尖锐的声音带着试探,在屋外响起。
“延宁府赵姑娘可在?”
千澜愣住,起身道:“你是何人?”
“奴婢是乾清宫当值的,冯内侍让奴婢来通传一声,沈大人受了重伤,姑娘可在西华门外等候,他很快就能出宫了。”
话落,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千澜站在门内,一脸正色,“你且说清楚,沈大人怎么受了重伤?”
来人匆匆看过千澜的脸色,垂首道:“皇上下旨削贬查抄文清侯府,责斥其返回故里,然却保留沈家三老爷与沈五爷的官职,每人杖责五十,戴罪清查扶凌门一案。”
“奴婢出来时已打完三十大板,眼下只怕要打完了,姑娘快些去接吧!”
第232章 乖乖睡觉
在西华门外见到沈寂的时候,他已经陷入昏迷,被两个内侍用担架抬着,夜色下他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虽看不清他的伤势和脸色,可千澜却好像能看清此刻他脸上因为剧痛而紧蹙地眉头,一张脸苍白无血色,哪怕是在睡梦中也紧紧咬着的牙关。
他一定很疼吧!
可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
伤害他的那个人,是这个封建朝代的国君,是可以说比肩神明的上位者。在他面前,众生是能载舟的子民,又何尝不像蝼蚁一般。
千澜难免会觉得心中愤慨不平,分明沈寂什么都没做错,却要在这里,在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中承受着连坐的罪。
来这里那么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古人同化,可当她的挚爱被血淋淋的抬到她眼前时,她第一次发觉这个时代给她带来了一种渗入骨子里的寒冷,冻得她唇齿发颤。
倘或皇上昏聩一点,文清侯府阖府上下都活不下去,可李老夫人口中并不是沈氏后人的沈寂,却也要以此丧命。
这很不公平,但更不公平的是他们对此根本无可奈何,因为一切的去留只取决于高坐龙椅之上的那位九五至尊。
所以她永远无法真正认可这里的某些与她三观相悖的观念,她不属于这里,却要清醒的面对这一切,甚至隐忍不发。
今晚的风真的冷得不像话,像藏了刀子似的,要将人千刀万剐。
她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轻轻盖在沈寂身上,闻见他微弱的闷哼,一瞬间红了眼,忍着眼泪扭头示意近棋两人将他抬上马车,带回了黎安巷。
沈寂从夜里开始发高烧,身上忽冷忽热地,千澜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照看他,替他掖被守夜,好像在眼下这么无奈的时候,她所能帮到他的,也只有这些零星小事。
她听着屋外风声,思绪飘出好远好远。
戴罪清查的意思,是查清扶凌门一案,沈氏一族则能生,若查不清,他们即便是生,也不过是比死要稍稍好点的赖活,不得不说沈宽这一手牌,出的很丧心病狂。
还是那个问题,沈宽到底是怎么和扶凌门搭上干系的?
现在沈宽不说话,这委实为难人!
可惜,已知条件不够的一个问题,任她想破脑袋也得不到正确答案,她懒懒地靠坐在圆椅上,用手撑着脸,细细地琢磨来到这里以后遇到的诸多事情,当复盘结束后她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一切进展到如今,其实都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她穿越至此,原主赵千澜已是尸首一具,自然也不会在那日闹着要回县城,就不可能遇见沈寂,碰不上周笙的刺杀,沈寂也不会因为田月娘案留在珑汇,之后的钱咏案他也不可能插手,那么后来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搞不好扶凌门要办的事已经成功了。
所以,她其实是个很突兀的变数,要她是扶凌门的主子,已经恨不得对她啖肉饮血了,可打从山东破庙那次后,扶凌门再也没有出手暗杀她,这很奇怪!
要么是他们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眼下不好节外生枝,要么,他们现在已经杀不了她了。
若是前者,大概用不了多久京城又会有大事发生,可若是后者,想必扶凌门已经开始计划蛰伏,还怎么好抓?
那沈寂这戴罪清查,还要戴多久?
就在她蹙眉沉思时,不知何时沈寂醒了过来,望着她认真的小脸,轻声问:“在想什么?”
起初千澜还没听真切,抬眸朝沈寂看去,正对上他有些黯然的眸子,她立即来了精神,一把站起身道:“大人你醒了!渴不渴?可要吃点什么?我让近书去给你热点白粥!”
还没抬脚,衣袖已被沈寂拉住。
“别走。”
千澜声音一低,“好,我不走,就在这儿陪着你!”
沈寂是和衣趴在床上,仰头看着千澜说话很艰难,她干脆蹲坐在床边,头枕着臂弯,让自己更靠近他。